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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30日星期四

深扒人类公敌蓬佩奥

原创 熊尼克 熊飞白
“散播‘政治病毒’的蓬佩奥正把自己变成人类公敌”
中国三大官媒之一的中央电视台在前两天抛出重磅炸弹,将美国国务卿(相当于外交部长)斥为“人类公敌”,让我们领略一下央媒愤怒的文字——
“蓬佩奥的所作所为令世人看清:疫情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令人伤痛的事件,美国民众的生死对他来说也事不关己,只有谋取政治私利、搞地缘政治才是他‘钟爱的事业’。”
然后一锤定音,蓬佩奥已近“失心疯”的状态,“为达此目的,蓬佩奥的造谣污蔑可谓登峰造极,带有反智反人类色彩,不由令人怀疑他是否已经‘失心疯’。”
 除了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也不落后人,直指蓬佩奥的敌对心理——“蓬佩奥醒醒吧,别用中情局那套来搞外交” 
“一定程度上说,身为国务卿,蓬佩奥却仍保留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的习性,看谁都是敌人,没有敌人就要制造敌人。这不是搞外交,这是搞事情。” 
最后严正告诫他说:“憎恨中国,不会使美国变得更好;攻击中国,更不会使美国再次伟大。眼中只有偏见,心中只有仇恨,不管他看起来多么强大,终究会被偏见和仇恨所焚烧,不知道蓬佩奥之流以为然否?” 
翻看历史,在与中国交手过的美国国务卿里,杜勒斯不过是“涸辙之鲋”,“颠倒是非的能手”;艾奇逊也只是“反动派”和“最低能的政治骗子”。
而唯独蓬佩奥,配享“人类公敌”庙号,显然,蓬佩奥超级超级地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不打不爽,不骂不快。
蓬佩奥保守、顽固、对中国非常不友好。

 那么,蓬佩奥到底何许人也,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人类公敌”,最后引发了我国官媒史诗级的愤怒呢?  
01 反出家门的南加州学霸 
蓬佩奥是意大利姓氏,Pompeo,说明他是一个意大利后裔,如果用意大利发音直接翻译,可以叫庞培。就是古罗马历史上与凯撒、克拉苏争天下的那个庞培。 
蓬佩奥的曾祖父曾祖母在1900年前后,远渡重洋来到了美国,算起来,蓬佩奥是第四代移民。 
1963年12月30日,南加州桔县(奥兰治)诞生了一个白人婴儿,他的爸爸叫韦恩·蓬佩奥,是个机械师,妈妈叫多萝西·蓬佩奥是个家庭主妇。老爸给他起名叫Michael Richard Pompeo,平时人都叫他Mike。
桔县离洛杉矶不远。 
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白人家庭,老蓬佩奥曾在海军服役,作为一个无线电兵参加了朝鲜战争,现在靠机械师的手艺养家活口,并且生了三个儿女,蓬佩奥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蓬佩奥家庭属于普通的美国中产,不穷也不富裕。老蓬佩奥是一个富有激情的自由主义者,这一点和他的儿子截然不同,那么到底是什么让蓬佩奥与父亲选择了不同的政治价值观呢? 
蓬佩奥的少年时代是在圣安娜渡过的,就读于洛杉矶温泉谷的公立学校洛斯阿米戈斯高中。
桔县法院,位于圣安娜

 蓬佩奥小时候的同伴约翰里德回忆起年少时光:“他是一个受欢迎,社交和平易近人的少年。而且,无论如何,他都很聪明。” 
怎么个聪明法呢?里德说:他是那种不需要学习的人,他不是一直在学习,但可以用老师无法做到的方法向我们解释事情。 
蓬佩奥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爱读书,爱运动,爱参加社会活动。他喜欢打篮球,年轻时蓬佩奥是个小前锋,善于防守,善于外线投篮,水平普通向上,自然不会有NBA的前途。 
但最重要的是,他在场上非常干净,不乱说话。 
闲着没事,蓬佩奥像所有美国年轻人一样,也利用节假日业余时间去打工。工作积极、服务态度周到的他,曾两次在当地的巴斯金-罗宾斯(Baskin-Robbins)冰激凌店荣获每月最佳雇员称号。 
这样的少年,是典型的放在人堆里找不到的人,不是很帅,穿着牛仔裤,格子衬衣,但永远没有丑闻,没有劣迹,在学校的社团或者优秀学生表彰里永远有他。 
蓬佩奥的思想却没有被那位自由主义的爹影响,而是被一位保守主义作家折服了,且很小就读她那些保守度非常浓重的小说,
 安·兰德,这位俄罗斯裔的作家成了蓬佩奥的领路人。15岁时,蓬佩奥完成人生中第一部小说的阅读,就是她的《源泉》,该书讲述的是天才建筑师霍德华·洛克单枪匹马辩护自己的创造产权的故事,是一部为人权辩护的书籍。 
然后他就迷上了安·兰德的作品,后来他又读了她最主要的作品《阿特拉斯耸耸肩》。 
安·兰德在书中描绘了一个有着沉重法律和监管的美国,私有化企业在这些监管中备受煎熬。最终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工厂倒闭了。
免费打个广告,重庆出版社有安·兰德的文集,称其为美国精神奠基人。 
书,熊叔没有读过,简介是上网找的,豆瓣读书里有介绍,各位可以去看看,这是一部“恶评如潮但又畅销无比,对美国大众影响仅次于《圣经》”的书。也是一部反乌托邦式美国的书。不管怎么说,她的书都很畅销,都是以百万来计算销量的。 
安·兰德为何会写出这样的书呢?可以从她的生平略见一斑,她是一个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出生的犹太女孩,原名叫阿丽萨·济诺维耶芙娜·罗森鲍姆。 
十月革命后,她家的药房被俄国政府没收了,全家跑去了克里米亚,但1921年,布尔什维克又打到了克里米亚,兰德只得随家人回到圣彼得堡读大学,她本科主攻哲学和历史,1926年,21岁的兰德获得了美国签证来到了纽约,从此在这里呆了下来。
作为一个俄罗斯移民,她的作品为美国保守主义代言。
 
兰德的生平让我们多少能清楚她的作品里表达的观念,比如《源泉》里保护自己知识产权的建筑师,而《阿特拉斯耸耸肩》中展示出对损坏自由经济的政府管束措施的担忧。 
深受安·兰德影响的蓬佩奥,从小便树立起了非常美国的价值观,崇尚个人主义和市场经济。 
1982年,蓬佩奥以全校第一的成绩,从高中毕业了,他得到了著名右派分子国会议员鲍勃·多南的提名,上了西点军校。 
蓬佩奥在2011年接受保守派杂志《人事》(Human Events)采访时说:“如果‘鲍勃’选我去西点军校的话,这应该能让你更好地了解我的政治背景。”显然指的是鲍勃并不知道他的老爹是何许人也。 
这个一生中都没去过密西西比河以东的人来到了西点军校,蓬佩奥选修的专业是工程管理。

西点作为军事院校,是培育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指挥官的地方,要求自然极其苛刻,他的同学告诫他:“伙计,当第一名很苦的。不仅仅要最聪明。就连鞋子都要是最亮的,还要有过人的运动技能。” 
但对于学霸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蓬佩奥篮球打得还行,从来都是注重仪表的人,读书,那更不在话下。 
教授社会科学的道格·鲁特(Doug Lute)回忆起这个学生时,评价很高:“蓬佩奥是一个非常强的学生,严苛到近乎挑剔,又很深思熟虑。”
对,蓬佩奥就是对自己狠的男人。1986年,他以专业第一,全校第二(973个同届毕业生)的优异成绩从西点毕业。这意味着他在课堂学习、体育馆和战术练习中的成绩都名列前茅。
毕业时的蓬佩奥(面向镜头者)
 
在他的同学里许多人如今已经成长为执掌美国权柄的人,现任国防部长马克·埃斯珀,众议员马克·格林,还有在西点第一天就认识的助理国务卿布拉托等等,组成了美国政坛赫赫有名的“86届西点帮”,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既然是保守派,结婚也应该是很早的,毕业后的周末,他就与大学恋人莱斯利·利伯特成了家。 
但不久,他就走上了当时全世界最热的点,欧洲冷战的前线,他在美国陆军第二装甲骑兵团担任坦克排排长,派驻在冷战最前沿的西德与东德、捷克的边境巡逻。
当兵时的蓬佩奥。 1986年正是冷战从高潮退烧的年份,这一年是国际和平年,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推行“新思维”,和美国总统里根在雷克雅未克进行了历史性的会面。 
在这里,蓬佩奥一呆就是五年,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边境上的紧张气氛逐渐缓和,1990年他也因为表现优异晋升为上尉连长。恰好,这一年柏林墙倒塌,冷战就此结束。 
上尉蓬佩奥终止了军队生涯,重新回到了校园。像这样的学霸和曾为国服役的年轻人,自然是各大名校争取的目标。蓬佩奥申请到了哈佛法律系攻读硕士学位,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以及最牛逼的专业。
柏林墙倒了 
蓬佩奥展示出对学术浓厚的兴趣,他的导师是保守的天主教教授玛丽·安·格兰登(Mary Ann Glendon),同时他也成为《哈佛法律评论》的81人组成的编辑委员会成员。 
他说此时此刻自己的思想深受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还有老师格兰登的《权利话语》的影响,更加成为了顽固的保守派。 
除了读书,他的业余生活无甚姿彩,他喜欢闷在家里看电影,听他着迷的硬摇滚,他是澳大利亚摇滚乐队AC/DC乐队的粉丝,只是你找不到这些爱好与政治有什么关联,AC/DC推崇享乐主义,歌曲中充满了性暗示,俗称小黄歌
澳大利亚摇滚乐队AC/DC 
想想也是,摇滚乐里更多的是左派,反战、鼓吹自由主义,也只有这种小黄歌能听听了。抽烟、喝酒、烫头,人总得好一口不是? 
不出意外,蓬佩奥在哈佛继续展现出学霸本色,并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结束了哈佛的学业。已经31岁的他正式开始了职业生涯。  
02 做生意不靠谱,搞政治很在行 
毕业后,蓬佩奥开始了华漂生涯(漂在华盛顿),第一个工作是加入了著名的Williams & Connolly律师事务所,在这里,他是一名税务律师。 
在律师职业里,蓬佩奥并没有什么建树,而且他的家庭关系也陷入了困境,与妻子10年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两人分了没多少的财产,蓬佩奥留下了一条狗,拜伦;而她得到了一只猫,济慈。 
离婚后,蓬佩奥也结束了华漂生涯,他并没有回到南加州的家,而是去了母亲的家乡堪萨斯的威奇托。这很正常,蓬佩奥的价值观肯定不适合充满自由主义的洛杉矶。
威奇托大家不太熟悉,但发源于此的必胜客大家一定很熟悉。
他和三个西点军校的“我在全世界最好的三个朋友”创办了一家公司,塞耶航空航天公司,蓬佩奥出任CEO。这门买卖主要是为在威奇托的航空公司制造专用机器。 
该公司头三年募集到了9000万美元的资本,根据《威奇托商业期刊》1998年的一篇文章,“该公司的资本基础部分来自威奇托的科赫风险投资公司(科赫工业公司的一个部门)。”
作为科赫兄弟的大本营,蓬佩奥与这两位共和党资深金主产生了交集。 
这家公司是蓬佩奥杀入商场的头一回,但也是他一系列生意场失败的开始。蓬佩奥在这项投资中并没有获得成功,塞耶在财务上陷入困境,作为CEO的蓬佩奥,在2006年卖掉了股份,选择了退出。
蓬佩奥的恩主,大富豪科赫兄弟,他们也是共和党的大金主。 
早在2004年,蓬佩奥成为了弗林特山丘公共政策中心的受托人和董事会成员,开始挣点外快帮补家用,因为这时候他迎来了人生第二春,又结婚了。 
二婚的妻子,是他在进行新公司并购时认识的苏珊·莫斯特罗斯。苏珊是大美女,曾是威奇托州立大学的“返校节皇后”。 两人第一次相遇,是蓬佩奥去当地一家银行谈业务,而坐在谈判桌另一边的就是这位银行副总裁的大美女,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自来熟,苏珊向他借了两块钱。 确认过眼神,遇上对的人,两人在2000年结婚,蓬佩奥也喜当爹,成为苏珊的儿子尼古拉斯的继父。
宣誓就任CIA局长时家人与他在一起,女士为苏珊,养子尼古拉斯(左一)

 蓬佩奥是虔诚的基督徒,但他信基督的时间不算很久,托他那位自由主义老爹的福,他在西点军校时才被两名同学“带到了耶稣基督那里”。 
他来到威奇托之后,委身于当地的福音派长老会——威奇托东敏寺教堂参加聚会。蓬佩奥在教会里也发挥了各种政治才能,一直做到了执事,2007年到2009年他在此服事,兼任星期日学校的教师。 
长老会是基督教中一个规模较小神学上非常保守的派别,他受影响之深在他日后的职业生涯中处处有体现。
蓬佩奥曾服事过的教堂。
 
根据《 外交政策》,他在中央情报局的演讲和报告中提到了基督教,而且该机构中的一些人对这种日益公开的宗教活动感到不安。 
坚定的耶稣信仰是一个美国保守派必须有的价值观,在堪萨斯当地想要和科赫兄弟这样的保守派金主有交集,当然自己必须是严格的保守派,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是茶党成员。 
离开塞耶公司后,他经营过一家石油服务公司,这显然又是得到了科赫的照拂,因为这家公司与科赫家在巴西的石油公司产生了商业联系,该公司一直有运营,但生意不温不火,到了2017年他出任CIA局长的时候,把公司交给了布拉托(Bulatao),他在塞耶公司的合伙人之一。 
在威奇托的生活,让他与科赫兄弟越走越近,他供职的弗林特山公共政策中心的金主就是科赫兄弟,他也是科赫家族的国家政治组织“美国繁荣组织”(American for Prosperity)的早期成员。 
这一系列的身份,将蓬佩奥逐步推到了政治之中,2007年,蓬佩奥竞选堪萨斯州共和党主席,最终败给了克里斯·科巴赫(Kris Kobach)
商人时的蓬佩奥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政治生涯,两年后,他在科赫兄弟的支持下卷土重来,这次他直接冲击堪萨斯州第四区的众议院议员。 
在赢得共和党内初选之后,蓬佩奥的对手是印度裔的州议员拉吉·戈伊尔,后者是威奇托本地人,而蓬佩奥和当地的关系仅仅是他母亲的故乡。 
两人的对决产生了一些争议,比如蓬佩奥的竞选团队在推特上发表了推文,称戈伊尔是“头巾”他可能是穆斯林,印度教徒,佛教徒等。 
这个推文迅速删除,蓬佩奥也因此道歉,但堪萨斯是中部保守派的大本营,自1972年以来,6张选举人票从来没有给过民主党。蓬佩奥最终以59%的得票率成功当选。 
当选国会议员,成为了蓬佩奥政治生涯的重要一关,已经47岁的他再度回到了华盛顿,和20年前不同,这次他是一个有能力影响国家政治前途的人。  
03 通往国务院之路 
尽管是国会山的菜鸟,但蓬佩奥非常活跃,首先就加入了对可再生能源的责难,他认为风电是一项昂贵的事业,并呼吁终止对风电技术企业的税收抵免。不仅仅是风电,还包括了太阳能、电动汽车,藻类发电等等的税收减免。 
这是一项被民主党一直推进的能源政策,人们不会忘记,曾经参加过2000年总统竞选的戈尔,在竞选失败后,淡出政坛,成为环保活动家,2006年还推出了影响很大的《被忽视的真相》。
截止2016年,美国风力发电各州装机容量。 
但在共和党看来,全球变暖是个伪命题,蓬佩奥曾对《华盛顿日报》说:“有些科学家对气候变化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我们正在变暖,有人认为我们正在变冷,有人认为过去的16年显示了相当稳定的气候环境。” 
根据这个目标,蓬佩奥成为了众议院能源和商业委员会的一员。蓬佩奥不遗余力地站到了民主党的对立面。 
蓬佩奥议员生涯高光的时刻,是因为班加西美国外交官被围攻事件,对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的进攻。 
2012年,美国驻班加西领事馆遭到激进伊斯兰武装分子的袭击,造成了美国驻利比亚大使约翰·史蒂文斯及美国外交事务情报管理官肖恩·史密斯等人身亡。
电影班加西13小时,反映了美国外交史上黑暗的一幕。
 
大使身亡,在美国外交上是一件大事。2014年,蓬佩奥加入了众议院调查班加西事件的委员会。希拉里被认为在遇袭发生后决策延误,对事件负有失职的责任。蓬佩奥追问她的电子邮件地址给了外部的政治顾问,而没有给驻利比亚大使。 
对电邮地址的追查,导致了希拉里电邮事件,调查显示,从她使用的私人服务器上删除了3万封电子邮件。随后联邦调查局对希拉里2016年竞选期间电子邮件展开调查,一位前情报官员谈到蓬佩奥时说,“归根结底,他成功实现了自己最疯狂的梦想。” 
虽然希拉里随后从电邮门脱身,但蓬佩奥一战成名,在共和党内部名声鹊起。
希拉里在听证会上。
 
追杀完希拉里,蓬佩奥把枪口瞄准了更高阶的总统奥巴马。对于美国与伊朗签署的核协议,蓬佩奥与阿肯色州参议员汤姆·科顿联手发难,他们指责协议无法阻止伊朗获得核武器,而且是对世界上最糟糕的恐怖主义支持者的绥靖。 
事实上,这个协议的确没有被执行,2018年,以色列特工偷到了伊朗核武器档案,揭发了伊朗违反核协议的情况。 
到了去年11月,各国发现伊朗研发更先进的离心机,纷纷谴责伊朗;今年2月,伊朗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宣布,伊朗将完全取消对浓缩铀提炼的人为限制,实质上单方面放弃了核协议的义务。 
蓬佩奥对核协议的态度,让他得到了共和党内更多大佬们的信任,2014年,众院情报委员会主席迈克·罗杰斯将他招纳进了这个非常重要的委员会。这是蓬佩奥进入情报领域的敲门砖,从此他成为了共和党在这个领域的尖兵。 
2016年,亿万富翁川普横空出世,成为了美国政坛一匹黑马,从最开始不被党内看好,到削平群雄,最后对撼希拉里,在选举中爆出天大冷门,成为第45任美国总统。
川普当选除了温州小商品城,几乎无人能预测到。
 
这在美国政治格局中不啻一颗核弹,把过去多年民主党执政格局炸得粉碎。川普当选不仅让世界惊诧,就连共和党内部也不是一天就能转变过来的,这也包括蓬佩奥。 
《纽约客》揭露的一段视频中,蓬佩奥竟然在2016年3月曾经无情地抨击过川普,“无视我们的宪法。”这个时候,蓬佩奥支持的是佛罗里达州参议员马克·卢比奥。 
在一次竞选活动中,川普说他曾听到有人在后台大言不惭地批评他,而这个人就是蓬佩奥。但相对那时,蓬佩奥还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媒体对他的言行并不关心。 
当川普赢得了党内初选之后,蓬佩奥作为共和党一员才转变立场支持川普,这更多的是一种党内团结使然。 
川普虽然受到许多共和党人不待见,但他很聪明地选了一个代表共和党保守势力的副手彭斯。上台后,为了团结党内势力,川普把为他选将的任务交给了彭斯。 
彭斯和蓬佩奥关系匪浅,两人在众议院共事时,蓬佩奥就把彭斯当成朋友和导师。彭斯也与科赫兄弟有紧密的联系。彭斯的竞选干将马克·肖特是科赫兄弟集团的资深干部。更重要的是,哈佛高材生的蓬佩奥是彭斯竞选辩论的文案策划人。
两人都是顽固的美国保守派代表。
彭斯(右) 如此密切的私人关系,加上蓬佩奥在希拉里电邮门里的出色表现,以及军人出身、虔诚教徒等的身份,让彭斯毫不犹豫地将他推荐给了川普。 
这时,另一个颇具能量的人在幕后也起了关键作用,他就是蓬佩奥的同学,大卫·厄本。看过纸牌屋的人都知道,在华盛顿总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站在政客的幕后,出主意,做交易,影响着政坛,这类人叫政治幕僚。 
厄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团结了一帮“86西点帮“的同学为阿富汗阵亡士兵的子女筹集了2300万美元的奖学金基金,来纪念他们十年前在阿富汗牺牲的一名同学。
在华盛顿,厄本主要工作,是共和党参议员阿伦·斯佩克特的幕僚长,这让他有广泛的人脉。
“86届西点帮”主要成员:布雷希布尔(左上一)、布拉托、埃斯珀(右上一)、格林(左上一)、蓬佩奥、厄本(右下一)
厄本对同学渴望关心备至,2011年他把蓬佩奥送进了能源和商务委员会,后来情报委员会也有厄本的运作在其中。 
最重要的是,厄本认识川普,据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报道,厄本第一次见到川普是在为2012年去世的斯佩克特举办的纽约筹款会上,而两人的真正结识则是在2016年,当时,厄本为川普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竞选活动工作。 
当彭斯把蓬佩奥推荐给川普之后,厄本调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包括川普竞选首席军师班农帮忙。 
多方推荐之下,川普于2016年11月16日在川普大厦见到了蓬佩奥,这是两人首次见面,两天后,川普宣布蓬佩奥接任中情局局长职位。 
熊叔必须要插一句,在此大家可以看到了吧,蓬佩奥有着广泛的社会关系,从政治盟友到同学圈,他苦心经营二十年,终于直通山巅,进入了美国政治的核心圈。 
后来,川普才知道,蓬佩奥就是在竞选中骂过他的人,开玩笑说:“你看,这就是彭斯给我选的人。” 
但是,这并不影响,蓬佩奥在川普心中的地位,因为他对付这位商人总统有着自己的一套。
相对最初川普的核心团队约翰·凯利(陆战队上将)、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陆战队上将)。蓬佩奥之前的地位就低的多,因此他不轻易对总统提出反对意见
川普的左膀右臂,对华政策上全是强硬鹰派 
于是,有人认为他是“川普身边最阿谀谄媚的人。” 
在接受CBS采访时,蓬佩奥为自己辩护:“我为依宪法选出的总统工作,我的责任是与他分享最佳资讯。如果我们意见不同,我的职责是与他分享歧见。当他做出合法决定,我的任务就是尽力执行。” 
蓬佩奥在中情局任上仿佛没有与中国产生太多交集,他频繁前往中东处理各方关于伊朗核武器发展的问题;他在阿富汗寻求了直接授权,在军方不介入的情况下,中情局的无人机可以直接打击恐怖分子。 
初期蓬佩奥的工作主要是应对中东局势
他最出色的任务是,2018年复活节期间,蓬佩奥秘密访问了朝鲜,会见了鑫,安排了川鑫二人的朝美历史性峰会。这是他在中央情报局局长任上最后一项工作。 
但就在蓬佩奥联系秘密访朝之前,川普对他的国务卿雷克斯·蒂勒森的耐心走到了尽头,原因就是在限制朝鲜拥核的问题上,蒂勒森显得更加温和,他坚持要与朝鲜展开多种形式的谈判。
川普说,蒂勒森对平壤用外交手段解决问题的尝试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于是他炒了蒂勒森,同时任命蓬佩奥为新任国务卿。 
然后我们还看到,蓬佩奥上任之后,蓬佩奥将他的同学以及最好的朋友布拉托拉进了国务院,担任副国务卿;另外一个同学马克·埃斯珀在2019年接任了国防部长职位,“86西点帮”完成了他们在朝堂的布局。
去年接任防长的埃斯伯,“86西点帮”干将之一,强硬鹰派 
这两年,众所周知,是中美对抗逐渐升级的两年,自2018年彭斯副总统在哈德逊中心的演讲之后,美国对华国策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合作到对抗,从友好到猜疑。 
熊叔还是建议各位找找这个演讲,这是中美关系根本性的转折点。不读懂这个演讲,不会明白中美关系为何走到今日。 
而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是蓬佩奥,作为美国外交领域一把手,蓬佩奥这两年来所做的事,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怼中国,从朝鲜到南海,从台湾到香港,从经济到政治,蓬佩奥是以川普为首的美国政府对抗中国政策的急先锋。
央视夺命三连,我们很愤怒。
《新闻联播》的国际锐评这样说:蓬佩奥若一意孤行,继续将政治私利置于公共利益之上,那么他必将被美国人民所抛弃,在美国外交史上留下千古骂名。
这事真的说错了,这不是蓬佩奥的一意孤行,是从川普到彭斯,从蓬佩奥到他的“86西点帮”,再到整个美国保守势力的一意孤行。 
这次蓬佩奥趁着疫情发难,追究责任、发起调查,只不过是自2012年以来,中美关系逐渐转向的总爆发而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乃恒久之功。
你要战,那便战;还是有一百个理由与美国搞好关系呢?(图片均来自网络)
End
参考资料
Mike Pompeo – Wikipedia
《Santa Ana Cadet Wins Top West Point Honor》
《An Officer And A Free Marketeer》
《Pompeo visits mother’s childhood home》
《Friend says Mike Pompeo, Trump’s CIA nominee from O.C.,was‘bornsmart’》
《Mike Pompeo Fast Facts》
《Mike Pompeo’s Two Audiences》
《5 faith facts about Mike Pompeo: A divisive devotion》
《Mike Pompeo》https://www.desmogblog.com/mike-pompeo
《国际锐评:散播“政治病毒”的蓬佩奥正把自己变成人类公敌》央视
《“蓬佩奥醒醒吧,别用中情局那套来搞外交”》人民日报
《新华时评:蓬佩奥式荒诞逻辑包藏祸心》新华社
《你能召回一名国会议员吗?》
《蓬佩奥 特黑变特粉》
《纽约客| 迈克·蓬佩奥的“国务卿升职记”》
《蓬佩奥和他的同学们:特朗普身边的“86届西点帮”》
《鹰派、忠诚、外交素人:看懂新任美国国务卿蓬佩奥》BBC中文
《从中情局长到外交官:美国新任国务卿蓬佩奥》BBC中文



顏純鈎:戰狼外交,性格決定命運

  中共外交上的處境,自香港反送中運動開始逆轉,西方一改與中共互利互惠的原則,紛紛主持正義,支持香港人的抗爭,美國更立下「香港民主與人權法案」,盯緊香港局勢。
  武漢疫癥以來,中共的戰狼外交更得罪全世界,到今日,美歐各國都已翻臉,印度巴西這類中等國家也都擺起臉色,連一些歐非小國,像捷克﹑瑞典﹑坦桑尼亞﹑尼日利亞等等,都口出怨言。最近中菲兩國政府,聯合制作一個視頻,找兩國歌星合唱一首歌,歌頌中菲友誼,結果菲律賓人一面倒喝倒采,證明人心向背,中共大外宣到處碰釘子。
  現在表面上還能與中共說幾句話的,只剩俄國與北韓,但普京固亂世之梟雄,怎麼會笨到與習近平同穿一條褲子?不久前俄國借慶祝二次世界大戰的易北河大會師,與美國套交情,普京還邀請特朗普訪問,只是特朗普沒有應邀而已。
  當年毛澤東推動「乒乓外交」,用的是「遠交近攻」大戰略,借美國聲勢與蘇共角力。今日俄國國力非當日可比,自身難保,習近平反倒「遠攻近交」,攻的是數十年來扶助中國的美國,交的是歷史上屢屢欺負中國的俄國。
  習近平靠得住的,只剩朝鮮一個難兄難弟。可惜是朝鮮長期靠中國,中國從來不敢指望靠朝鮮。近日金正恩失踪,北韓局勢詭詰,中共反倒要分心去應付北韓危局,說到底,今日中共伶伶仃仃,唯有靠自己。
  分明內部問題很多,本應盡量減少外部壓力,習近平反倒在國內沉疴難起之際,大舉與各國翻臉,陷自己於腹背受敵的災難性處境,說習近平兵法足與孫子比肩,實在貽笑天下。
  習近平是紅二代,紅二代被喻為「八旗子弟」,因有父輩蔭庇,天生狂妄,老子天下第一,從來不把人放在眼裡。紅二代骨子裡又有一種好鬥的天性,祖輩是暴力奪天下,紅二代也天生一股蠻勁,以為敢想敢幹就能所向披靡。
  分明自己處境不妙,應該想辦法以柔克剛,避其鋒芒,攻其弱點,挖對方墻腳,壯自己聲勢,習近平統統反其道而行之,面對複雜嚴酷的形勢,唯一想到的,就是鬥爭一途。對內準備鬥爭,對外也開展鬥爭。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鬥爭主調一旦定下來,下面的人個個爭先恐後。
  在體制內,右傾軟弱是立場問題,犯了錯就沒有好下場,反而左傾進取是方法問題,犯了錯並非死罪。此所以張曉明王志民犯了大錯,都只是略微降級,而孫力軍就只有收監的下場。
  外交官駐在各國,山高皇帝遠,與駐在國的關係,大者要請示,小者自己見機行事。外交官都受過嚴格的訓練,有一套與駐在國周旋的傳統手腕,本來不應如此失格。可惜人人左毒上腦,既然鬥爭是基調,鬥字當頭,習近平要他們鬥到十分,他們非鬥到十二分不可。
  近日駐澳洲大使出語不遜,引起當地政要憤怒,捷克大使又逼死人家的議長,證據確鑿,惡性事件相繼在兩國朝野掀起輿論風暴,話說出去收不回來,事情做了又抵賴不得,如此澳洲與捷克又成了敵人。
  習近平自己下令鬥爭,他又不能時時處處親臨指導,下屬生怕右傾受罰,往往做過頭,習又很難指責,如此一來,習近平又給屬下外交官綁架了。下面的人幹了蠢事,習近平要負總責,最後是給自己挖最大的坑。
  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孤立存在,更別說今日經濟科技都互相依存,關起門來鎖國,其結果是不但鎖不住,反倒令自己的屋子更快從裡面朽壞,一旦屋子坍塌下來,一道生鏽的門又有何意義?美國人稍微限制一下電腦元件出口,中共的衛星已經三次發射失敗,以此類推,往後豈不是凶多吉少?
  在江朱朝﹑胡溫朝,外交戰狼從未出現,因為江朱胡溫都不是紅二代,當年的中共也遠沒有像近年這樣財大氣粗,不知天高地厚——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永遠不會過時。
  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也永遠不會過時。

——作者脸书

讀《美國精神的封閉》:大學、媒體、好萊塢、華爾街都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余杰)

美国总统特朗普国会演讲 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作者:余杰   四川人,蒙古人,世界人,此生不做中國人。旅美華裔作家,政治評論家,右派與獨派,長期關注人權與宗教信仰自由議題。各類著作有《走向帝制:習近平和他的中國夢》、《1927:民國之死》、《劉曉波傳》等五十餘種。 
布魯姆認為,美國精神的危機來自於德國思想的腐蝕。有趣的是,他對德國思想的批判,受到兩位德語世界的流亡者——列奧・施特勞斯和沃格林——的啟發,似乎唯有親身體驗過納粹恐怖統治的人,方能深深領悟德國思想的癥結。
現代西方人再也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他再也不相信他自己能夠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列奧・施特勞斯
對美國精神的知識考古學:美國為何偉大?
經濟學家麥克洛斯基(Deirdre N.McCloskey)曾經跟艾倫・布魯姆(Allan Bloom)交流過,他說布魯姆的《美國精神的封閉》一書單單精裝版就賣了五十萬冊。在麥克洛斯基一篇名為〈如果你很聰明,為何還沒有發財〉文章中,布魯姆以開玩笑方式作為開場白「我得先聲明,我現在很有錢。」這本書不僅賣得多好,也成為雷根(Ronald Reagan)總統的枕邊書,它與雷根時代的精神是一致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又過了三十多年,美國迎來一位承襲雷根「讓美國再次偉大」誓言的總統川普(Donald Trump),《美國精神的封閉》仍然具有鮮活的時代意義。
布魯姆通過一種文化考古學的方式,為年輕的美國探尋精神源頭。美國不是一個只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國家,五月花號為美國帶來的,是希臘和希伯來文明的傳統,美國的偉大乃是扎根於這兩大傳統之上。而布魯姆所憂慮的「美國精神的封閉」,指的是向古典的兩希文明封閉——什麼時候美國背棄了兩希文明,什麼時候美國就註定走向衰落。
以希臘而論,布魯姆推崇蘇格拉底-柏拉圖的傳統。他以尊崇的語氣描述了那個時代的那些人:在雅典必然失敗的戰爭期間,蘇格拉底和他的弟子們在如此險惡的政治環境中,並沒有陷於絕望,他們忘我地沉浸於探求真理的愉悅之中,證明著人類最出色的能力,即不屈從於命運和環境的擺佈。「任何柏拉圖式對話的本質就在於,它幾乎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重現。」布魯姆期盼當代美國能重現這種追求並捍衛真理的激情。布魯姆的摯友、與之一起在芝加哥大學開設共同課程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婁(Saul Bellow)在為本書所寫的序言中,如此描述此種具有使命感的寫作:「一部作品就是一件祭品。你把它獻上祭壇,希望得到接納。……你覺得你不是為同代人寫作,也許你的真正讀者還沒在這裡,而你的書會讓他們現身。」索爾・貝婁和布魯姆就是以獻祭的態度寫作和思想。
以希伯來而論,作為猶太人布魯姆從小在嚴格遵循舊約的猶太教家庭長大,對猶太教-基督教傳統了然於胸。他發現了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困惑——韋伯雖然是無神論者,但寧願相信喀爾文(Jean Calvin)和類似的思想締造者是真誠的,「他們代表著最高層次的心理類型,他們能夠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和行動,他們懂得如何承擔責任,他們擁有內在的堅定信念和擔當。」與韋伯一樣,布魯姆高度評價喀爾文在現代文明史上的地位:「像喀爾文這樣的人是價值的創造者,所以他也是歷史中行動的楷模。」他未能展開對美國清教徒傳統的梳理和分析,但他對宗教的態度與無神論的知識菁英截然不同:為了建立資本主義,不僅不能弱化宗教,反倒應當強化宗教。「一切與價值選擇相關的事情都是源於宗教。人們無需探究別的東西,因為基督教是我們的歷史的必要而充分的條件。」在放逐宗教和神學的現代大學中,此言論堪稱驚世駭俗。
布魯姆絲毫不掩飾美國正面臨著一場生死攸關的文化戰爭,否定西方的嚴峻挑戰,不是來自於西方之外,而是來自於西方的心臟地帶。美國遭受了太多攻擊、誹謗和污衊,尤其是美國制度的受益者恬不知恥地以「美國的敵人」自我標榜。布魯姆看到,「文化相對主義成功地摧毀了西方的普世主張或知識帝國主義的主張。」他像唐吉訶德一樣挺身應戰:「西方的特色就是它需要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或價值觀辯護,它需要發現自然,它需要哲學和科學。這是它的文化天命。剝奪了它,西方社會就會崩潰。」他更真誠而堅定地為美國及其代表的價值辯護:「美國這個國家是追求符合自然的美好生活所取得的登峰造極的成就。它能夠建立自己的政治結構,是因為它運用自然權利的理性原則去塑造一個民族,從而把一己之善與至善統一起來。」
A morning commuter passes by the U.S. flag hung on the facade of New York Stock Exchange
必須去除美國精神中被德國思想玷污的部分
布魯姆認為,美國精神的危機來自於德國思想的腐蝕。有趣的是,他對德國思想的批判,受到兩位德語世界的流亡者——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和沃格林(Eric Voegelin)——的啟發,似乎唯有親身體驗過納粹恐怖統治的人,方能深深領悟德國思想的癥結。
所謂德國思想,就是從尼采到馬克思,再到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施密特(Michael Schmidt-Salomon)的無神論、唯物主義、極權主義。這些有毒的思想滲入美國,讓正統的美國精神——以兩希文明為源頭,再到英國的大憲章、洛克和伯克——發生了嚴重偏差。今天美國的自由派或民主黨人及更危險的社會主義思潮,皆由此衍生而來。列奧・施特勞斯總結說:「一個戰場上被打敗的國家,雖然作為政治形態被消滅了,然而卻通過將其思想之繩套在征服者的身上,從而搶奪了勝利的最輝煌戰果。這在歷史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若華盛頓變成柏林將會怎樣?真是不堪設想。而歷史確實不斷重演——當年,滿族人以武力征服中國,卻被儒家文化腐蝕,兩個半世紀之後,清帝國傾覆,而滿族整個民族幾乎不復存在,誰才是勝利者呢?
布魯姆在書中專門列出「從蘇格拉底的申辯到海德格爾的就職演說」一章,將海德格爾作為蘇格拉底的對立面。就思想的「穿越」而言,海德格爾可被視為殺害蘇格拉底的兇手之一。布魯姆指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德國大學所發生的一切,已經或正在發生於各個地方。」當初,海德格爾宣稱哲學和大學服務於德國文化,服務於納粹政權,服務於希特勒,大學就接近死亡了。「我認為海德格爾的教誨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強大的思想力量,有目共睹的德國大學的危機就是所有大學的危機。」布魯姆繼續用輕蔑的口吻評述說:「我不想評論其納粹身份現已公開得到確認的海德格爾在納粹時期的表現,我只想說,人們既然更加公開地承認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令人感興趣的思想家,這證明我們是在玩火。」
當然還有法學家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這名納粹的御用學者在希特勒上台時用其特有的決斷的口吻宣告:「在今天的德國,黑格爾已經死了。」與納粹相似,蘇聯曾斷言,人民在先鋒黨的呵護下成了理性的人民,大學不需要特殊地位——也就是說,它要受黨的控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海德格爾和施密特在當代中國學界也炙手可熱,他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新權威主義的鼓吹及今天習近平的稱帝鬧劇中都扮演了「外來的和尚好念經」的角色。
德國思想已然統治了美國的大學和媒體。德國思想的表現之一就是反宗教的科學主義。啟蒙運動之後,歷史上第一次出現這樣一種可能:「暴政不是建立在無知上,而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德國思想侵入美國之後,大學對宗教的曖昧性有一種科學的輕蔑態度——「宗教作為已經被我們超越的歷史的一部分,可以用學術方法進行研究,但是作為信徒就有些愚昧或病態了。」當科學成為新的上帝,舊的上帝就被宣告死亡:「啟蒙運動或馬克思主義的幽靈依然在這片大陸上四處遊蕩;宗教和科學的關係被等同於偏見和真理的關係。」
德國思想的表現之二是相對主義、絕對的相對主義。用布魯姆的話來說就是:「現在有一種關於『善惡』的全新語言,它源於人們企圖『超越善惡』,使我們不再有信心繼續談論善惡。甚至對當前道德狀況痛心疾首的人,也使用反映這種狀況的語言。這種新語言就是價值相對主義。」德國毒素最初的症候,第一是虛無、第二是激進,然後演變成「政治正確」的「多元」與「相對」——把所有價值都抹煞掉,用羅爾斯的話來說,就是不管好的壞的眾生平等——平等是最高價值,平等是正義化身。左派以反對霸權(所謂「西方中心主義」)自居,自己卻成了話語霸權。
德國思想的表現之三是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是「德國對希臘的背叛」,用伯林的話來說就是:「浪漫主義的最基本的要點:承認意志以及這個事實;世上並不存在事物的結構,人能夠隨意塑造事物——事物的存在僅僅是人的塑造活動的結果。」美國神學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在評論最肯定美國文化的德國流亡作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時,仍敏銳的指出,湯瑪斯・曼的悲哀在於,他無法切斷自己與德國浪漫主義之間的聯繫,而德國浪漫主義正是納粹思想的源泉。耐人尋味的是,湯瑪斯・曼對此一批評表示了極大的寬容與忍耐,覺得這篇評論「顯示出不同尋常的美麗與智慧」。
大學的危機就是國家的危機
如布魯姆所論,自由的大學只存在於自由民主政體之中,而自由民主政體也只存在於有自由大學的地方。美國的自由民主尚未崩壞,但美國的大學教育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文化危機,勢必影響美國自由民主政治制度的延續。所以,大學的危機就是國家的危機。在布魯姆看來,作為一項制度的大學,必須補充民主社會中個人缺乏的東西,必須鼓勵其成員參與它的精神生活。「作為政治自身的最高層次的智能與原則的儲備庫,它必須強烈地意識到它在平等個體之外的重要性。它必須蔑視輿論,因為它本身就包含著獨立自主的源泉——遵循自然、探尋和發現真理。」
布魯姆如此闡釋民主國家中大學的任務:首先,為哲學提供起碼的生存空間。大學必須為不受保護且膽怯的理性提供幫助,它提供一種氣氛,使統治者的意志的道德優勢和自然優勢不至於嚇跑哲學上的懷疑。第二,大學要始終把永恆的問題放在第一位,放在中心位置。大學要成為開放精神的典範。第三,提升人們的精神高度。重新體驗人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亞里斯多德和霍布斯等思想家的幫助和引導下,獲得難以擁有的體驗。第四,對於民主社會中的宿命論傾向,應對之策是訴諸古典的英雄主義。傳承古典英雄的精神,以應對民主社會中人們的軟弱,在莎士比亞和邱吉爾之後續寫當代英雄的知識譜系,應是當代大學努力的方向。
但是,今天美國的大學,特別是帶有神光圈的東岸常春藤名校,獲得的捐助越來越多,但它們能擔當得起呵護真理的神聖使命嗎?布魯姆生前沒有看到的情景是:哈佛和耶魯的校長們,熱衷於吸引中國留學生、尤其官僚子弟來就讀。他們頻頻訪問中國,受到中國領導人接見時,宛如被俘的埃及女王叩拜羅馬帝國的皇帝。他們抱有一個天真得近乎愚蠢的想法——如果共產黨政治局常委的孩子們都到哈佛、耶魯留學,當這些畢業生接掌大權之際,就會按照美國模式來改變中國。這種想法跟數百年前到中國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等人一樣,認為只要皇帝皈依了基督教,整個帝國就成了基督教國家。歷史已然證明,這是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
今天美國的大學已成為左派大本營,尤其是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所培養的大都是左派憤青。學術自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保守主義者幾乎無容身之地。美國學者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和葛瑞格・路加諾夫(Greg Lukianoff)指出,一旦教授之間失去政治多元性,學術研究的品質和嚴謹會跟著打折,處理政治議題的領域尤其如此。在川普勝選後,哈佛校園內鬼哭狼嚎,有人甚至痛不欲生,師生們發現他們過去所學無法解釋此一事實。三天後,哈佛的學生報在社論中引用哈佛校訓「Veritas」——拉丁文的「真理」——呼籲校方提供更多政治多元性:「追求真理能強化我們的智性生活,這不僅需要社群裡的每一位成員能自由辯論政治,也需要傾聽不同政治觀點。在校園裡壓抑這類討論,不僅有損學校的政治少數派同學,對我們的教育成長也有害。」
基於同樣理由,布魯姆在本書中不惜耗費接近一半的篇幅來描述這段步入歧途的大學歷史。他認為,在所有機構中,大學是最為依賴於其每個成員內在信仰的一個部門。那些表面上的問題,如管理者的不佳、意志的薄弱、紀律的缺乏、資金不足、對基本功訓練的關注不夠等,不是其關注的重點。所有這些都是因為大學的職員們缺乏深刻信仰的緣故。大學的源頭是蘇格拉底的「學園」——千萬不應忘記蘇格拉底不是教授;他是被人處死的;對智慧的愛存活下來,其部分原因是他個人的楷模作用。「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為了知道如何捍衛大學,人們必須銘記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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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一代為何要讀「偉大之書」?
有人將布魯姆的《美國精神的封閉》看作是施特勞斯思想的普及之作,是《自然權利與歷史》的最新續篇。這本書出版並受到雷根總統讚揚之後兩年,柏林墻倒下了。受這本書啟發,共和黨眾議院領袖的金瑞契(Newt Gingrich)起草了一份《美利堅契約》,堪稱美國保守主義的集大成之作,如果用布魯姆的話來說,就美國精神的開放的宣言。孤獨求敗的布魯姆迎來了晚到的勝利。
但是,對於艾倫・布魯姆而言,政治的勝利(共和黨的勝選)遠遠不是真正的勝利,真正的勝利是文化和觀念的勝利,而這種勝利的前提是:新一代美國大學生喜歡讀書,特別是「大書」(great books),如蘇格拉底、柏拉圖、洛克、霍布斯的著作,並從閱讀中得到精神樂趣和提升。
然而,年輕一代似乎都不讀「大書」,只讀《哈利波特》和《星際大戰》。就連三十多年前精裝本賣了五十萬冊的《美國精神的封閉》也不讀——我跟一位哈佛大學唸政治學的華裔高材生聊天,他居然不知道施特勞斯、沃格林和布魯姆。正如布魯姆擔憂的那樣,缺乏古典教育的直接後果是,大學生一見到啟蒙思想就要追求,卻分不清精華與糟粕、見識與宣傳。
主宰新一代美國人精神生活的是被當作「文化」本身的「膚淺文化」,其中沒有西方古典文化的蹤跡,只有一些與搖滾、金錢相匹配的膚淺的意識形態。當電影背叛了文學之後,大學生沉溺於電影、不好讀書,既削弱了自己洞察力,也助長了最致命的傾向——以為此時此地就是一切。「大學生要想使自己不至沉溺於卑微不足道的欲望,並發現最嚴肅的東西,他需要使當代生活同高度的嚴肅性保持距離,從只知道眼前生活的電影中是找不到這種距離的。」
布魯姆又舉例說:設想一下,一個年輕人漫步走過巴黎盧浮宮或弗洛倫薩的烏菲奇美術館,他對《聖經》和希臘羅馬的古跡一無所知,對他來說,拉斐爾、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林布蘭是在對牛彈琴。他能看到的只有色彩和形狀——現代美術。布魯姆哀歎說:「失去典籍薰染的大學生變得越來越狹隘和平庸……他們得過且過,超越的渴望日益淡化,他們的心靈像是一面鏡子,反映的只是周圍世界的雜亂無章,而不是世界的真相和生活的原來面貌。他們失去了洞察世界的能力,遲鈍得令人吃驚。」
無獨有偶,另一個布魯姆——耶魯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也高揚「西方正典」的價值。在女性主義、多元化主義、文化唯物主義、新歷史主義、非洲中心論等各種新潮理論引領風騷之際,哈羅德・布魯姆逆流而立,重申智識與審美標準的不可或缺。艾倫・布魯姆聚焦於政治學和哲學領域的「偉大之書」,哈羅德・布魯姆則整理出文學領域的「西方正典」——他意識到當前流行的大學英語系並不能使人們真正瞭解語言文化,相反,英語系中講授的諸如搖滾樂、狄斯奈樂園、好萊塢等流行文化會使本來應該為語言文化之正宗的莎士比亞、但丁趨向邊緣,最終縮減為類似拉丁語一樣由校園裡頑固的幾個教授組成的陣容。所以,他以莎士比亞為西方經典的中心,並在與莎氏的比照中,考察了從但丁、喬叟、賽凡提斯一直到喬伊絲、卡夫卡、博爾赫斯等二十多位西方一流作家,揭示出文學經典的奧秘所在:經典作品都源于傳統與原創的巧妙融合。
英國文學家和神學家C.S.路易斯(C. S. Lewis)在二戰最激烈的時刻,矚目的不是倫敦上空的納粹飛機,而是戰後將迎來的更嚴峻的屬靈戰爭:如何與馬克思、弗洛伊德以及所有反對西方文明核心的思想作鬥爭?如今,美國所面臨的最大挑戰,並非中國的新極權主義,亦非伊斯蘭的極端主義,而是來自於美國本土、來自於美國精神內部那些敗壞的部分——大學、媒體、好萊塢、華爾街都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艾倫・布魯姆的《美國精神的封閉》就是一張清晰的藥方——若美國精神「回歸正典」,就能從封閉走向開放。

苏晓康:灰飛煙滅一甲子,不堪回首七十載

文:蘇曉康  2019-09-30
【作者按:林昭要她妈妈“斋斋我”,而她妈妈却只能为她交子弹费,当代中国难道还有比它更残酷的细节和象征吗?而今我们再读林昭的美文,除了痛彻还是痛彻,这痛彻就是:林昭妈妈留下一个问题要我们来解决:中国的命运,还要由子弹来解决吗?这是留给所有人的问题。我在年逾甲子时写过一文形容这痛彻,昨日是林昭的受难日,惭愧只有再拿此文祭奠她:https://www.storm.mg/article/1754482
2019年9月,中國慶祝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慶典籌備工作緊鑼密鼓進行(AP)
2019年9月,中國慶祝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慶典籌備工作緊鑼密鼓進行(AP)
【蘇曉康按:此文寫於十年前,建國六十年,所謂「一甲子」。如果北京的統治者不更換,以後每十年皆可發表一次。】
一九六一年我家從杭州遷到北京,住進景山東街西頭的一個大雜院,名叫西齋,原先是京師大學堂、亦即後來北京大學的宿舍。隔街就是紫禁城後面的景山,舊稱煤山,有個左側門可進。於是天天放學之後,我都跟夥伴們到那裡面去,先找個石凳寫作業,然後環山追逐,或在山坡上打滾兒。這景山頂端,有個萬春亭,朝南望去,整個故宮就在眼底,一覽無餘。那鋪天蓋地的黃燦燦琉璃瓦,宛如一個金色大湖。再往南端遠眺,便是天安門廣場,卻只見紀念碑露出它的小頂冠,而萬春亭的山坡,成了觀禮花的最佳地段,每逢十一國慶,我們小孩子夜裡就去找個樹叢臥下,看那大殿群背後衝起的煙花滿天繽紛。
煙花明滅,在轉瞬之間,鑄成了一代人的虛假觀念,也燃盡了他們輕薄的理想。六十年代初,北京城裡幾人知曉,神州大地已是餓殍遍野?而這廣場上的絢爛夜空,跟後來長安街的血光,又是一種甚麼因果?而今清點這六十年,不如清點一下我自己的心智(mentality),看看在那裡面積澱了一些什麼東西,是我不能言明卻又制約我的?我是一九四九年生人,標準的「共和國同齡人」,也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的一代人,我們卻說不明白這幻滅的滋味,因為我們從未面對過自己的「個人精神史」。

史達林/俄羅斯

「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無疑是我們的一個來源。你剛睜開眼睛,已經沒有歷史了。也許使用「蒙太奇」的鏡頭描述,是此刻我只能做的。一九五三年我才四歲,至今記得那時的一個場面:大人們都站在院子裡,仰面朝天,等待天上一架飛機駛過,那是為史達林逝世而全中國舉喪。你能說這不是一個來源嗎?我們這一代人,跟已經顛覆了他們自己歷史的那個俄羅斯,有太多聯繫,而跟我們自己的傳統毫不相干。意識形態、制度建構的移植,就不去說它了,在文化上我們所能吸吮到的養分,從哲學、文學、音樂、美術等等,哪一樣不是來自蘇聯?我們讀托爾斯泰多於雨果,對莎士比亞則很陌生,自然讀得最多的是魯迅,而他也只曉得東歐蘇俄。
《列寧在一九一八》是我們的黑白電影。我們一輩子只愛聽那個「外國民歌二百首」,大部分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尤其蘇聯的最多。從那斯拉夫旋律中,可以追尋捕捉我輩難以言說的私人心境,更是屍陳國家話語的一座馬王堆。那時既無電視MTV也無CD隨身聽更無iPod,但這一代人的音樂記性好得驚人,個個皆靠模仿,把歌詞和歌手的唱腔學得逼真。說這是「吃狼奶」,大概過於簡單化,但是標榜為「俄羅斯傳統」,則是一種矯情。我們沒有能力從這種「傳統」中剔除民粹主義、領袖意識、政黨邏輯、暴民傾向、平均觀念等等,以及思想方法上的決定論、兩極化,才是要害。

東方紅/溫都爾汗

於是「領袖」便糾纏我們一輩子,成為難以擺脫的一種「父權」。一九六四年國慶節前夕,人民大會堂裡在彩排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我弄到一張票,看得目瞪口呆,像喝醉了似的回家去。一種來自朝鮮的造神「巫術」,對於北京的魅力型領袖,乃是如獲至寶的,而真正的總導演是宵衣旰食的國家總理。那其實是在彩排十年文革。舞台上的阿諛、迷醉、癲狂,後來如法炮製到天安門廣場,觀眾席裏如潮水一般流傳的,則是來自全國的百萬紅衛兵。這個彩排一直進行著,也沒有隨同文革而謝世,又在二00八年夏天的「鳥巢」裡再次上演。這種巫魅的儀式,對現代中國人進行了一道作舊處理,把他們變成一支支雄壯的秦俑方陣,六十年來從驪山秦始皇陵寢中陸續出土,也預先為兩千年後的「全球化」世界工廠備好了龐大勞力。
話說溫都爾汗的一個炸雷(林彪墜機),把我們從批鬥、武鬥等種種攻擊他者的野蠻之中驚醒後,記憶就被刷得一片空白。甚至塞給我們的這個幻滅,至今都是一個說不清的陰謀,而若是沒有這個陰謀,我們恐怕一直要樂呵呵地呆傻下去——世上曾有哪個世代如此可憐過?於是,這樣的幻滅,便不是甦醒。於是,我們還會對另一個「領袖」著迷,雖然他只不過比前一個矮了一頭。他們可以再騙我們一次,實在怨不得他們,只怪我們永遠不懂一個常識:他們本來就是騙子嘛。無可救藥者,更在這種「政治盲瞽」已然進入遺傳基因,將繁衍出一代代幼稚的「理想主義青年」,無論是「八九」學生還是「可以說不」的憤青。八九年五月的一個夜晚,我站在金水橋的欄杆旁,張望那沸騰廣場上的黑壓壓一片,心裡焦急的只有一件事情:怎麼才能讓這些絕食的學生,和前來助威、呵護的百姓們相信,共產黨是會開槍的?那是已經殺了四、五千萬人之後依然存在的一個難題!

子彈費/民族魂/造神

因為人口過剩就人命不值錢?因為尊齒就得聽任老人無恥?因為皇帝曾經喪權辱國就讓主席凌駕一切?因為八國聯軍燒了圓明園就得服從「四項基本原則」?因為學生不肯撤出廣場就得開放外資大舉入侵?假如這些也算爭議的話,那麼都要由子彈來裁決,而子彈果真呼嘯而來,木樨地的飲彈者卻是一聲「橡皮子彈」的慘叫——無奈林昭媽媽被逼為女兒遭槍決而支付五分錢子彈費的驚人細節,仍不能驚醒這樣的懵懂。可是,一旦「反右運動」的陣前主帥,搖身一變為「改革總設計師」,我們還來不及去釐清這筆帳,又要繼續為他的「開放設計」,而支付江河斷流、草原沙化、森林消失、食品有毒甚至延禍子孫後代的代價。
說來淒涼,我們或許是「亡國滅種」的冤大頭,叫它討了二百年的債,否則我們不必慌著強國忠黨或改造民族,以至滅絕了單個的人,而人口卻從四億增長到十二億。六十年裡中國埋頭生產「反革命」,幾無科學發明,卻精於羞辱、折磨之術的鑽研,內含多項世界之最,假如吉尼斯大全肯收錄的話。「與人奮鬥」因發達成一門哲學而「其樂無窮」,這一次我們倒是不屑於俄羅斯的「靈魂」拷問,因為我們有「民族魂」魯迅的專利「靈魂療救」,並在毛澤東手裡發揚光大為「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因為紹興的阿Q穿越時間隧道,終於跟雷鋒握上了手。
在這種國度裡,抗議是一種「群膽文化」,悲痛才能聚眾,「清明」由此變成一個「政治哀悼節氣」,而「覺醒」總是在一個「好人」死了之後。七六年一月的寒冷清晨裡,我躺在豫北農村冰涼的被窩裡,被廣播裡的哀樂,催得濁淚滿枕巾。其實大家都跟我一樣,主要是在哭自己,只不過找到一個政治理由才哭得出來。「十里長街送總理」幾乎是一個街頭運動的新創造,但十三年後又去重複一次,至少是很沒有想像力;而統治者更沒有想像力,以為推倒前朝宮牆,擴出一個巨型廣場來,它只具有萬眾雀躍歡呼萬歲一項功能,殊不知造神的空間,恰好是最佳的滅神場所。

盛世/鬼打墻/李叔同

不過,苛政不會錘煉叛逆者的智慧,毋寧只煎熬了他們的焦慮。異想天開的「民主一舉成功」,大概不過是「解放全中國」、「全國山河一片紅」的翻版,乃是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未預期地馴化出來。即便聖雄甘地的「非暴力主義」,似乎都用錯了地方,儘管這是二十世紀所能提供的不能再好的和平抗議模式,無奈共產黨豈有英國殖民者的「婦人之仁」?至於文革的絕食,那原本就是中南海裡那個梟雄玩於股掌之上的雕蟲小技。中國七個星期的浩大抗議,啟動了蘇東波崩潰浪潮,卻在本土鉤起二十年更冷酷的壓制。這個更大幻滅,使中國知識份子的脊梁骨愈加缺鈣,而我們或許只能遺憾,那為中國異議者所能使用的抗爭模式,這個世界還沒來得及打造呢。
這六十年,卻把俄國人巴枯寧最早預感的「黃禍」幻覺,落實成真——鴉片戰爭輸入的西方技術與中國人的原始奴性相結合,撫育兩億五千万勞力,日工資一美元,只是沒有再拖著一條辮子而已,也非「亞洲四小龍」同日而語,卻由「新儒家」早就預備好一頂「儒家文明現代化」的桂冠,偏又遇上亞洲當紅而歐美衰退,於是它的胃口,就是全球訂單和買斷全球,於是它便可以綁架酒色財氣的神州,又贖買昏頭脹腦的華爾街,迎來一個油膩膩的「盛世」。
假如歷史可以「假如」——假如譚嗣同沒有把光緒手詔交給袁世凱,假如陳獨秀出了北洋監獄後沒跟李大釗去樂亭,假如一九一九年初毛澤東沒能從上海碼頭赴法留學的人群中溜掉,假如在四川阿壩的葉劍英沒有截獲張國燾的電報,假如胡宗南的軍長劉戡在延安王家灣追上了毛澤東,假如一九六一年彭德懷去美廬求見時毛澤東沒有睡覺,假如文革中毛澤東沒有特意留下鄧小平的活口,假如林立果小艦隊用高射炮平射擊中了主席專列,假如八九年四月下旬趙紫陽不去平壤,假如五月份柴玲被人私下串線見了鄧小平……這六十年會不會稍有不同呢?恐怕,它依然是近代二百年的邏輯後果、五四近百年的自然延續。你瞧,無論全盤西化還是「以俄為師」了一個多世紀,我們居然哪兒也沒去過,還是在祖先設下的歷史循環圈裡「鬼打牆」,設若西太后還魂於鄧小平,趙紫陽就是光緒了,那麼誰是袁世凱呢?惡的歷史,竟如此輕易地重複了一次,而我們卻不可能在六十年裡,再找到梁任公的如椽大筆、陳獨秀的曠世呐喊、胡適之的冰潔清醒……
忽一日,聽網上飛來一支小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來自上個世紀初的音調,好像有上千年的塵埃,卻又分外的清新、悠揚。歌詞的韻味,貼近千古絕唱的唐詩樂府,又很像徐志摩的散文。有人考證,那曲調原是一首美國通俗小調,歌詞則是濃縮了《西廂記》的某個折子,竟然成為現代中國晨曦中的一曲「陽關三疊」,然而淒迷之處,是李叔同在《送別》無法送別的一切。輪到我們來送自己的「六十年」,則仿佛沒有甚麼值得送一送。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
——风传媒

朱学东:林昭“斋斋我”的背后

作者:朱学东 黑夜颂词
林昭(1932年12月16日—1968年4月29日),原名彭令昭,苏州人,基督徒。1954年,林昭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在北大以才女闻名,为游国恩教授的得意门生。林昭与另一位才女张玲任校刊编辑,负责副刊《未名湖》。1955年,林昭参加了北大诗社,任《北大诗刊》编辑。1956年秋,《北大诗刊》停办后,林昭成为综合性学生文艺刊物《红楼》的编委会成员之一,被称为“红楼里的林姑娘”。
林昭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公开支持北京大学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是时候了” 而被划为右派,后因“阴谋推翻人民民主专政罪”“反革命罪”于1960年起被长期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1968年4月29日,林昭被当局在上海秘密枪决。1980年得到平反。
在狱中给母亲的信
作者:林 昭
见不见的你弄些东西斋斋我,
我要吃呀,妈妈!
给我炖一锅牛肉,煨一锅羊肉,煮一只猪头,
再熬一二瓶猪油,烧一副蹄子,烤一只鸡或鸭子,
没钱你借债去。
鱼也别少了我的,
你给我多蒸上些咸带鱼,鲜鲳鱼,
鳜鱼要整条的,鲫鱼串汤,
青鱼的蒸,总要白蒸,不要煎煮。
再弄点鲞鱼下饭。
月饼、年糕、馄饨、水饺、春卷、锅贴、
两面黄炒面、粽子、团子、粢饭糕、臭豆腐干、
面包、饼干、水果蛋糕、绿豆糕、
酒酿饼、咖喱饭、油球、伦教糕、开口笑。
粮票不够你们化缘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
烤夫、面筋、油豆腐塞肉、蛋饺,蛋炒饭要加什锦。
香肠、腊肠、红肠、腊肝、金银肝、鸭肫肝、猪舌头。
黄鳝不要,要鳗鱼和甲鱼。
统统白蒸清炖,整锅子拿来,锅子还你。
妈妈你来斋斋我啊,第一要紧是猪头三牲,晓得吧妈妈?
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头!猪头!
肉松买福建式的,油多一些。
买几只文旦给我,要大,装在网袋里好了。
咸蛋买臭的,因可下饭,装在蒲包里。
煮的东西都不要切。
哦,别忘了,还要些罐头。
昨天买到一个,酱汁肉,半斤,好吃,嵌着牙缝了!
别的——慢慢要罢。
林昭附注:
嘿!写完了自己看看一笑!尘世几逢开口笑,小花须插满头归!还有哩: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
致以女儿的爱恋,我的妈妈!

4月29日,林昭祭日。米家山把林昭《在狱中给母亲的信》贴在了新浪微博上。
米家山介绍此诗说:“林昭死后,在监狱里发现一封她写给母亲的信,向母亲要美食,词语陈列极为优美,宛如一首后现代诗歌——‘见不见的你弄些东西斋斋我, 我要吃呀,妈妈!……’诗文优美、凄婉,读后让人落泪!”
其实,在我此前读到此诗,以及29日重读此诗,并没有认为,这是狱中林昭向母亲索要美食,更无优美的感觉,只有当事者的视死如归的淡然嘱托,以及后来阅读者所能感受到的天人隔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忍与悲怆。
只有苏南吴语地区的人,才最能读出刀扎人心的感觉来。
因为,也只有苏南吴语区人,才能理解“斋斋我”的意味深长来。
如果仅仅从字面上理解,这首诗确实“优美凄婉”,但不会有刀割人心的痛。
误解误读,源于地缘文化的隔膜。
在苏南讲吴语地区,“斋斋我”是有特别意思的。
在我故乡吴方言中,“斋斋”音发“zaza”,有献祭之意。既有仪式的庄重敬畏,也有食物的供奉。
“斋斋我”在吴语中,是一种坦然面对死亡的态度。
通常是老人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嘱托子孙之语。意即假如老人死了,希望他的后代子孙,能够在那些传统炅央祭祖的节日以及自己的祭日,能够备下食物,敬献于灵前,让死者在阴府能够吃饱,不饿肚子,不做饿死鬼,不受人欺负。
在阴曹地府,饿死鬼是会被欺负的,因为子孙不献祭,没有了阳间代代相传的支持,容易成为孤魂野鬼。
所以斋斋是要有鸡鱼肉三牲,豆腐百叶豆餷饼,也是不能少的。
林昭与北大同学
老人年纪大后,经常会跟子孙念叨“斋斋我”。我祖母年岁大后,见我们兄弟不太喜欢炅央祭祖仪式,心里很着急,担心自己老去之后在阴曹地府没人照顾,经常会跟我们兄弟念叨,将来一定要记得“斋斋我”。
老人向后代诉说,“斋斋我”,是交待后事,也算面对死亡的一种坦然态度。
但是,“斋斋我”在吴语中,在正常语境中,从来只是老人向后辈交代后事,从未有过年轻者向年长者嘱托“斋斋我”的,因为这违反自然规律,也逆人伦。
所以,当年轻者向年长者提出这种诉求时,一定是残酷的悲剧,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是,这种悲剧,在革命年代,在残酷的黑暗的岁月里,都曾屡屡发生。
所以,当林昭在狱中给母亲的信中写下“见不见的你弄些东西斋斋我”时,并不是在久居牢狱向母亲索要美食,而是林昭面对死亡随时准备赴义的坦然无惧,即如她自己所注“写完了自己看看一笑”。
什么叫视死如归?这就是。
视死如归者很多。林觉民烈士的《与妻书》,是给妻子写的,也是交待后事。林昭的这首诗,是给母亲写的,林昭自己是视死如归了,但是,对老人又是多么的残忍?
林昭被枪毙时才36岁。老年丧子,也是中国人人生最大的痛之一。任何人都能想象老人若读到这首诗,心如刀割的感觉。
多么残忍!
这残忍,不是林昭施给其母亲的,而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
作为熟悉吴语的读者,我读此诗,更有看似轻描淡写中对残酷黑暗的控诉,以及天人相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忍和无限悲怆。
残暴杀害年轻人的时代和社会,一定是最【此处删去四字】的。
作者简介:
朱学东,传媒专家、学者,
国内资深的平面媒体研究专家。
曾任中国周刊总编辑、南风窗总编辑。
附:
四月挽歌+林昭狱中信 周云蓬香港巡演20140430
交给陌生人五分钱
妈妈买了一颗子弹
该把它放到哪里去
想看见又害怕看见
妈妈成了一个小姑娘
光着脚跑到大街上
她想把子弹藏起来
躲开众人的目光
时间请你停下
在四月的最后一天
让她跑完所有的街道再放她死去吧
在一条街的转弯处
一群孩子追上了她
慌忙中她把子弹藏进了
她女儿的身体里
她又把女儿埋在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谁也别想找到她了
谁也别想找到她
谁也别想找到她了
谁也别想找到她
在苏州城的阊门外
梦中的家门窗紧闭
只有海鸥从海上飞来
报告大海依然胜利
报告亲人们早已离散
再没有什么消息啦
没有什么消息了
没有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