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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9日星期一

郑也夫:感谢,道歉,平反

郑也夫(北京大学教授)
 
要灾民向元首和政府感恩,仅此一句话这官员应该免职。因为他连官员是什么,政府是什么,二者与人民的关系,这些为官的最基本的意识都不具备。不管元首和中央政府向武汉调拨了多少资金,都不是他或他们自掏腰包,而是将全国人民经年累月的纳税用在一时一地的灾民身上。政府不产生财富,而救灾是它的职责。听到要灾民感恩元首,能把吾辈吓死,是诈尸了吗?是明清官员借尸还魂了?这么说,很多古代官员会抗议的,因为他们沐浴过素王的教诲: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故岂止21世纪,说这话你在哪朝哪代都要丢官和蒙羞的。能大言不惭地讲出如此话语,说明了官场文化已经堕落到何种程度,感恩一定充斥于他们的圈子。

对这位无耻官员的反驳,笔者并不都认同,甚至以为一些反驳也暴露出国人社会关系上分寸感的丢失。而这曾经是中国文化的最长项。近日笔者最常听到的是:不是人民应该感谢政府,而是政府应该感谢人民。或许在话语上这是官场将民间带到了沟里。

要灾民感谢政府是荒诞无耻,加上向其上司的谄媚。这在今日世界已属罕见。而元首和官员感谢人民,则是空洞乏味,却仍流行于世。这其实不是源自民众和媒体,而是政客们最先说出的。他们这么说是为了向大众谄媚。你把事情办好就行了,说感谢人民作甚。何况那个被感谢的群体是匿名的,常常大得不可思议,这是与人类社会生活中数万年来天天上演的感谢表达大异其趣的。因为感谢从来是针对具体人物事件的。但向大众谄媚总比向一个人谄媚好些。虽有虚伪之嫌,毕竟是自主行为。要求他人感恩,有违感恩行为在人类社会中发生时的正常期待。比如你帮助了一个人,他感谢你,你听着舒坦,他没感谢你有些失落。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你可以做这样的选择:不计较或从此与他拉开距离。唯独一种行为是不可取的,即提醒他来感谢你。为什么?因为你行善后内心可能有弱弱的对感恩的期待,但你期待的是真情回馈,真情必是自发的。经提醒后得到的东西,是你当初的期待吗?故不管索要感谢的主体是谁,索要都是荒诞的。对公民而言,不必说什么政府应该感谢人民,甚至抑制官员说这样的空话才好,要他把事情办好才是真的。

由此想到了道歉、忏悔和平反。笔者以为它们与感谢有类似处:自发则很好,催逼就变味。多少年来,我们喋喋不休地要求日本政府就侵华战争向中国人民道歉,身为中国人我都听烦了。要来的道歉有意思吗?真心的道歉当然与外部压力的道歉不同。但光是真心的道歉就可以了吗?当然不是,本有战争赔款的。吊诡的是,政府慨然放弃战争赔款,要求道歉却一而再再而三。理与礼,一头不沾。

再说文革,太多的人要求一些人对文革中的行为忏悔。殊不知忏悔是内心的反省自责,压力下做出的检讨与忏悔风马牛不相及。要他服软已经时过境迁,忏悔又是要不来的,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三十年来,民间就六四要求政府平反之声不绝于耳。我曾有这样的想法,用得着政府平反吗?每个公民心里都有一杆秤,后人也当然会有其判定。本届政府否定六四开枪政治上可以得分的,它不想得这个分活该。它的判定有这么重要吗?我从来不高看它的评判?这认识在笔者脑子中只一闪现就放弃了。因为我没有六四中蒙难的亲属,蒙难者亲属有要求索赔的当然理由。还有因六四亡命海外不能回国的朋友们。而索赔和回国的前提是政府重新评价六四。

如此看,二战、文革、六四,在一个层面上堪可一比。有些东西是硬性的。有些东西是软性的。硬的东西更重要,因为它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性质的判断。感谢、道歉、忏悔,这些东西不好索要。而对当事者的责任则要一竿子到底,迫使他履行。保证基本利益才有面子,丢失了基本利益,到哪里也找不回面子的。

——光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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