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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13日星期五

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继母(11)

十一期 2020 0314
朋友们好,我是李南央,现在是北京时间2020314日,是我连播《我有这样一个继母》的第十一期。请听新的一章“回到大陆无家可归”。
……
好,今天的节目就到这儿,谢谢收听,我们明天再见。

回到大陆无家可归
我最后一次回家住,应该是1998年女儿高中毕业回国开音乐会那次。再下次回国提前打电话到家里,父亲说:“妈妈说我们都老了,家里地方太小,你们回来不能住在家里了。你看怎么办?”
我说:“没关系的,我们自己找地方就是。”
后来我们在大姨家住过,在嘉楠家住过,待22号楼旁边的国宏宾馆建成后,每次探亲回国就住在那里了。
父亲是在2003年10月住院那次决定安装起搏器的。也就是那次住院,李源潮到医院探望了父亲,张玉珍恰好也在,再次提出解决2002年7月借调到中组部给父亲开车的她的女婿张满起转正的问题,李源潮一口应允下来。随着满起正式调入中组部,张玉珍又向部里提出在22号楼为李锐的司机,也就是她的养女一家解决一套住房的要求。父亲2004年9月3日的日记中记有:“同满起父母到附近一酒家一起晚餐。小玲搬新居请客也。”也就是说,应该是在这一天前不久,张玉珍的养女钟小玲和丈夫张满起一家搬入了22号楼一单元六层副部级的三室一厅。我2004年10月9日回国前,父亲在电话中高兴地告诉我,这次可以住在小玲子那边,他跟张玉珍说好了,那个单元中留出一间,平常可以当他的书房用,在那里躲客人写东西,我回去就让我住。
那次回京完成了一件事情,10月14日我去机场接来了旧金山湾区华语26台专题节目“话越地平线”主持人史东先生,第二天他对父亲做了整整半天的採访。之后史东先生连播了三期对李锐的专访。我10月20日离京,与钟小玲一家相安无事。同年12月我和悌忠一起经东京回国,20日到的北京,我还是住在钟小玲的单元,悌忠住在他的父母那儿。这次住出了事故,父亲在日记中记下出事的确切日期。 
2004年12月24日(星期五)
午饭时同小妹一起谈到么么,并看近日同其母照片。不料晚饭前同玉珍别扭起来。晚上我还发了脾气。
那天午饭时发生的事情我还依稀记得。听到父亲又谈起么么,张玉珍说:你那么想你的那个女儿,我给你找来。
父亲说:你有那么大本事?
张玉珍说:怎么没有?不信我给你找回来。
父亲哈哈一笑:你真找回来我给你一百块钱。
父亲没当真,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没想到当天晚上张玉珍因此大闹了一场。
恰巧头一天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将放在钟小玲单元水房里的漱洗用具拿到了父亲这边阿姨用的洗手间。因为父亲告诉我张玉珍说我每天洗两次澡,小玲身体不好,吵得他们睡不好觉。
我说:我哪里会一天洗两个澡啊?
父亲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每天早晚在我这边洗漱就是了,晚上要是洗澡,就在这边洗过澡再过那边去睡觉。
我心说了:爸,你也真是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十冬腊月洗完澡从露天通道过到那边的单元不是找着让我生病吗?想着“不洗澡算了”,嘴上回答说:“行,就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一早我过到父亲那边阿姨的水房,正在刷牙、洗脸,父亲悄悄地打开了门,指指正对着的他的书房门,示意我洗漱完后他有话要对我说。父亲的神色让我觉得出了什么事儿,匆匆地擦了脸,就赶紧进了书房。父亲示意我将门关上,让我坐下后开了口:昨天晚上她跪在地上大闹了一场,问我为什么他们一家人如此尽心地伺候我,可我总要惦记自己的女儿,还逼问我为什么就是不肯说一句自己女儿的坏话。这次她闹得太岂有此理,我没有理她,让她跪在那儿。一直闹到三点钟,我看实在是太晚了,才把她搀起来,劝她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自从我们分到住房将家具全部搬出父亲的公寓后,张玉珍就和父亲就分居了。她住在向阳一面的大屋,睡的是一张双人大床。靠露天走廊的北屋原来是父亲的书房兼客房,成了父亲的卧室,一墙的书柜、一张写字台外加一个衣柜余下的空间放置着父亲窄窄的小号单人床。父亲曾从床上滚下多次,张玉珍也不避讳谈发生的事故,只不过匪夷所思地变成炫耀她对老李多么关怀,老李半夜摔下床她都能听到,立即跑过来挽扶。我提过几次给父亲换张大点的床,张玉珍支应我说父亲不愿意换。我当然不能坚持,家里的事只能她作主。还是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守在父亲的病床边同24小时服侍他的小余聊天,她告诉了我个中缘由。一次,钟小玲和张玉珍进了父亲的卧房,她恰巧经过门口,看到钟小玲在张玉珍的指点下拉出父亲小床下的抽屉,里面竟然是装得满满的字画。小余说:不能换床啊,换了就让老头子看到床下的东西了。我惊愕得无以复加:亏他们想得出这种灯下黑!父亲的日记中只记述过他看到张玉珍壁柜里的藏物:
2013年9月16日(星期一)
小玲和满起整理玉珍房间的壁柜,清出三十多瓶酒,以及几十盒人参之类,都是多年来接受的礼物,意外的有精装两厚本郑板桥的书、画集,以及陈双碧送的白玉瓷小佛爷,还有维娜送的两块手表(上有许多围棋),还有钢笔等。
扯远了,回到那天,父亲很伤感,神色黯然地叹道:“我这一生呵!我的这两次婚姻呵!幸亏有你这么个女儿,要不我这辈子有多窝囊……”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安慰他说:“她没有生过孩子,理解不了骨肉亲情,你原谅她……”
正说话间,只听“咚”的一声,书房门被张玉珍一巴掌推开了,我和父亲都愣在了那里。张玉珍指着我的鼻子骂开了。这时的我,已经不是二十九岁的那个刚刚从山沟里出来的小工人了。她骂她的,我只当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儿地好言相劝。记得我说了“六四”后她准备和我爸一起坐牢,我感谢她,我的亲生母亲做不到这一点。
我说:妈妈,以后你心里有气,尽管冲着我骂,不要再和老头子闹了。他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真有个好歹,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喷着吐沫星子冲我叫:“你不要叫我妈妈,我恶心!”
我还是说:妈妈,是我不好,我过去年轻不懂事,我诚心诚意向你道歉。以后我哪点做的不好,你尽管骂我,千万别再这样跟我爸闹了。你们岁数都不小了,都经不起这样的吵……
总算把她安抚住了,离开书房到饭厅去摆早饭。
我刚要跟出去帮忙,父亲拉住我小声说:“你再对她说一遍,将来你什么都不要,东西都是她的。”
在饭桌上,我照样说了:“妈妈,你放心,将来爸爸不在了,东西都是你的,我一样也不会要的。”张玉珍放下碗筷,高声地用她特有的陕北腔说:“我十五岁就参加革命,我革了一辈子命,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能宽容她对金钱物质超出我能理解的欲望,我能宽容她不允许父亲留给自己子女一点点亲情的霸道,但是拿出老革命的招牌来给自己壮门面,这太过份了!那一刻我很难过,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陕北农村和她一样走进抗大的农民中有多少人牺牲在战场上了,没有能够等到戴上“革了一辈子命”的桂冠的这一天。你活过来了,你过着比中国尚有千万计的贫穷的农民好得多的生活,你不再去想为如何改变他们的生存状况做些什么也就罢了,你对我父亲的亲人毫无道德可言的行为我不与你计较,但是怎么可以想出“我革了一辈子命”这样的话来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我彻底地崩溃了。吃完饭,我和父亲回到他的书房,我对父亲说:“我说了,你也听到了她说,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种话,以后绝不会再说了。”
父亲连说:“好,好。”我没有从父亲的脸上读出一丝一毫对张玉珍的愠色。爸啊,爸啊,你这是怎么了啊?!心中涌出了无限的悲哀。
中饭时,满起过来了:“大姐,我把东西给你拿回去。这样不好。”不由分说将我放在阿姨洗漱间的用具拿回了他们的单元。张玉珍说:“小玲怪我不该说她有病。埋怨我一家人好好的,你这是干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
剩下的在北京的日子,我与满起一家相安无事。但是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家住过。
这里录下我与大表姐的几封电邮,比我现在叙述要准确、清晰得多:
大妹:你好!
照片收到。多谢了! 
那次大吵的起因,据爸爸说是为了么么。头天中午我在家吃饭,饭桌上张阿姨主动提到么么。说如果我爸爸非常想么么,她可以设法取得联系,让么么来见爸爸。爸爸问:“你哪有那么大本事?如果你真能让她来,我给你100块钱。”爸爸显然以为她说着玩的。我当时听话听音,以为她是想告诉我:你别以为你爸爸喜欢你,其实他最喜欢的是么么。我什么也没有说。后来爸爸又对我说,张阿姨的女儿嫌我晚上上厕所吵他们睡觉,又说我早上起得太早,闹他们睡不好,让我早晨梳洗和洗澡在他那边,晚上只在那边睡觉。我答应了。当天晚上我没在家吃饭,回来的也很晚,因此不知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晨我去爸爸那边的小洗手间洗脸,你应该记得,门正对着爸爸的书房。爸爸听我来了,悄悄开门,对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到他书房有话对我说。我进去,他说他们昨晚空前地大吵了一次。他说他先是训了小玲子,具体内容没有告诉我。我猜是为了我的事。因为当初小玲子一家搬到隔壁单元时(爸爸从机关借的),说好其中一间平时他在那里躲客人,我回来就让我住。小玲子的态度显然是不愿意我住,也许爸爸为此生了气,说了她。爸爸没有细说后来怎么样,只说他没有吃晚饭。晚上张阿姨过到他的书房,跪在地上大哭大闹,说:原来你还是想着么么,想着你的女儿。我们全家对你那末好,怎么就换不来你说一句你女儿的坏话。你一提么么你就想见。爸爸觉得本来是她先提的么么,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就任她跪在那里哭,没有理她。她又说了很多我过去如何、如何……我正在向爸爸解释,她也曾向李普夫妇说过我,可是他们的女儿(也在美国)根本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比如悌忠要打她,我们派人来打她之类。这时,张阿姨推门进来,指着我骂,就像当年我妈一样,一一历数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我的“罪状”。不过我听明白了一件事,她逼着我爸说我不好,我爸大概不肯说。因为她翻来覆去地说:李锐,你没良心啊,我们一家人对你那么好,怎末就不能换回一句你说你女儿“不好”。你的女儿就那么好,就那么心肝宝贝等等。事情的起因似乎还可追溯更远一些。她背着爸爸拿走了爸爸的一幅齐白石的画,去年王申生到北京(那位在磨子潭时爸爸结交的年轻画家),说记得爸爸有一幅齐白石很好的画,说现在大概值500万,想再看一看。爸爸很高兴,让张阿姨去拿。结果张阿姨说不在了。爸爸当时很下不来台。正好去年夏天忙忙和她的一个美国同学回国过暑假,我也陪他们回去,中间要去上海玩,就住在王申生家。爸爸将此事告我,让我向王申生解释,说张阿姨拿走那张画,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爸爸买个别墅,让我和申生具体商量怎么办。我就如实跟申生说了。回来后,我转达了申生的具体卖画意见。结果张阿姨又说不买房子,要钱。我说那就不如留着画,不要急于卖。她坚持要卖,还说如真能卖500万,给申生一百万,给我一百万。我当即说:“我不会要这个钱的。”爸爸问她:“你要那么多钱干嘛。”她说:“你别管。”就出去了。爸爸对我说:“我才明白她是要钱。”我安慰他:“你也要理解,你万一不在了,她确实需要钱。不要怪她。”我一句她的坏话都没说。没想到,自此,张阿姨不止跟一个人说我想要爸爸的画,爸爸还告诉我,她居然还说:忙忙想要这幅画。我问爸爸:“这种话你也信?忙忙连我们的钱都不要,上医学院自己贷款,她怎么会去想要你的钱?再说她根本就没见过这幅画,可能连齐白石是谁都不知道。”爸爸还告诉我,张阿姨逼着他写字据,说将画送给她。爸爸不愿意,说:不是已经说好送你了吗,为什么还要写?张阿姨说:“我就是要你写下来。”我告诉爸爸:其实这些都是老百姓能够理解的事情。就是你这个大知识分子搞不明白。为了你自己,有些事情你可以做,有些事情你不可以做。爸爸让我当着张阿姨的面表态,我什么东西都不会要,让她放心。那天早晨在饭桌上我说了,张阿姨立即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十五岁就参加革命等等,我觉得特没意思,就没再多说什么。我后来征求了一些老人的意见,他们都不让我写公证:放弃一切继承权。他们说知道你不会要,但是为了你爸,为了你还能回去看你爸,你也不能写。我就告诉爸爸:爸爸你也听见我告诉她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你也听到她的回答,她对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后这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我不要你的东西,那是我的事,但是她没有权利要求一切都是她的。你一定要记住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觉得爸爸似乎听明白了我要说的话。我不能说得太直白了。一来怕他伤心,二来他毕竟要靠张阿姨照顾她,他这么大年纪,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了这些闹得没有太平日子,太不值得了。我想因为张阿姨有了紧迫感,才会越来越不愿意我回家。就怕我爸爸会给我留些什么。即使我告诉了她,我什么都不要,她也不会相信的。正因为如此,我也许还有可能再进那个家门。如果我写了公证,放弃一切遗产,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也就没有了,她也不需再防着我什么。会像20多年前一样拍着桌子用最难听的话骂我,不许我进这个家门。但是我知道,爸爸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我帮助整理,他的那些来往信件我每次回去整理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全整理完,拿回美国成文。“龙胆紫”狱中原件爸爸已給我拿到美国,我也还没有做好最后出版的工作。因此我还必须保证自己能够走进那个家门。再说我也觉得我爸生命的最后时光,如果他所有的至亲骨肉都不能和他亲近,他也未必就幸福。你说张阿姨心疼我爸,我现在开始对此怀疑。她总说有人想暗杀我爸,果真如此,为什么她一直让我爸住在靠敞开通道的那间背阴小屋,而且是小床,自己住在向阳的大屋,大床。有人想害爸爸,从通道的窗户不是太容易进来吗?
事情不是一两句说得清的,希望你能了解个大概。
等待你寄来的信件。
保持联系。
小妹
200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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