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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4日星期二

张伯笠:余英時九十大壽散記

 
左起苏晓康、王丹、陈奎德、郑义、北明、张伯笠


余英時先生九十大壽,我們幾位當年在普大東亞系余先生身邊工作和生活過的訪問學者、普林斯顿中國學社研究員和王丹一起在華盛頓為先生祝壽!


余英時先生是1930年1月22日生于天津,因為母親生他時難產而不幸遇難,所以他一生不過生日。



當年我們在普林斯頓四年,好象也都不過生日,不知是否受他影響。其實過生日就想家,想父母親人,心情反而會沉重。我只參加過一次柴玲的生日聚會,記得還有李錄和白夢,她想家,一直哭,大家也跟著哭。啥也沒吃,最後都喝高了。流亡的日子孤獨,沒有盼望。流亡是最無人道的精神酷刑,在那種有國不能回,有家不能歸的日子里,生日不過也罷。



為余先生過九十大壽,一直是我的心願,「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人能活到七十已算是長壽,何況今年先生已經九十高龄了!我認為應該在普林斯頓為他辦個生日聚會,讓當年在普林斯頓流亡的一幫老友也可以聚一聚。



其實我們這批當年蒙先生恩惠的人也湊不全了,劉賓雁、陳一咨、蘇紹智已經過世,剩下的也大多年過花甲,有的甚至已經到了「古來稀」的年齡,也都不年輕了。



最近一次去余先生家,是2018年11月17日,感恩的季節,當時我去新澤西州的若歌教會講道,專門安排了時間去普林斯頓看望兩位老人。



由於兩天前下了一場大雪,天氣很冷,我們驅車開進普林斯頓郊外的一條森林小路,還是那片藏在大雪中的森林,還是那棟老房子,還是那個小魚塘和一片翠竹⋯⋯老房子和二十多年前一樣。



余先生和師母熱情接待了我。又兩年未見,有許多話聊,聊了整整两个小时,余師母為我准備了許多精美點心,先生送我刚出版的自传,说允晨出版社刚刚寄来了三本精裝書,签名后送我一本。我说,我来巧了。先生在自傳扉頁上簽了字,笑道:「上帝總是徧愛你。」





余先生是史學大家,中國文化泰斗,他不僅學貫中西,治學嚴謹,重要的是他的風骨,近年來厲害國一直遊說他去講學,許諾重金,但先生不為名利所動,他還是他一直的堅持:如果中國政府不為六四向國人道歉,他不會回去。



所以,先生一直是我們的先生。



余先生祖籍安徽潜山,少年求學私塾,後在燕京大學肄業,先進入香港新亞學院學習,後赴美進哈佛大學深造,博士畢業後回港擔任了香港新亚书院院长兼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後不愛「做官」,喜歡做學問,隨後辭去中文大學副校長職務,返美國教書 。先在密西根大學教書,後來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歷史。先生學術生涯大多在美國三所著名大學度過,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



余先生也是中华民国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哲学会院士,他引领了中华民族思想史研究数十年,是繼胡適之後華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



我們逃到美國時是他正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書的時候,於是收留了我們這批流亡者。被人笑稱:「普林斯頓丐幫幫主」。



這個綽號我還是第一次公開,多了份親切感。當年的我們從共產黨槍口下逃出,拋家捨業,身無分文,如喪家之犬,除了一直通緝令和滿心驚恐,啥也沒有。



承蒙余先生愛心收留,使我們可以在普林斯頓緩衝調整,學習研究,醫治疾病,落地生根,此大恩大惠,永生難忘!



余英時和余師母猶如再生父母呵護我們,先生不僅四處奔走為我們籌款,為還我們分配研究項目,親自指導;師母為我們租房子找家俱去移民局⋯⋯是他們夫妻的大愛使我們這些已經被寒霜打蔫了的人漸漸緩和了過來。



盡管認識余先生二十多年,但更在他的自傳裡了解到了他寬廣的人文情懷,其實,從廣義上講,他也是個流亡者。



共產黨剛統治大陸時的余英時還是個年輕人,他當時在燕京大學讀書。由於學校放假,但得以回香港看望父親。就在他從香港坐火車返校回北京時,列車在廣州附近一個小站因故停車待命。



在站臺等候的余英時忽然不想去北京了,雖然燕京尚未畢業,但北平已經被共軍佔領,這一去兇多吉少。那個時間他一直有個聲音提醒他,不要去北京了,回香港!回香港!

天人交战,他最后顺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當北去的列車開動時,余英時沒有上車。他看著列車噴著白煙離他遠去了,那一天如果他上了車,中華民族歷史上就不會有今天的余英時了。



那個小站改變了他的命運,幾天后香港海關關閉了,余英時成了流亡者⋯⋯



余先生回到香港後,進入了錢穆先生創辦的新亞書院,當時的新亞書院剛剛起步,辦學條件極差,但是錢穆卻收留了中國大陸沈淪以後流亡海外的年輕人,其中包括余英時先生,對中國文化盡了「存亡繼絕」的責任。今天余先生所做的,正如當年錢穆先生所做的一樣。



正如新亞校歌所唱的:



手空空,無一物,

路遙遙,無止境,

在亂離中,在流浪裡,

餓我體膚,勞我筋骨,

十萬里上下四方,俯仰錦鏽,

五千載今來古往,一片光明⋯⋯



2014年,余英时荣获了台灣唐奖的首位汉学家。


在中國近代化的過程中,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傳統文化一度受到激烈的抨擊。很多中國知識分子認為,中國要進步,就必須拋棄「落後」的傳統思想。



余英時先生反對現在許多把儒家文化和落後聯在一起。在他看來,儒家並不是反現代化的。相反,儒家思想是中國追求民主、自由很重要的根源。



在1989年天安門學生運動中,余先生一直支持北京大學生民主運動,關注民主運動的發展,當中共當局宣佈北京戒嚴後,余英時等學者在《紐約時報》刊登全版廣告,呼籲中共不要武力鎮壓。



當天安門民主運動被血腥鎮壓后鎮壓後,余英時先生在普林斯頓大學主導成立「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庇護了一批流亡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與學運領袖。其中包括方勵之、劉賓雁、陳一咨、蘇曉康、陳奎德、蘇紹智、阮銘、遠志明、孔捷生、張郞郎、柴玲、白夢、張伯笠、蘇瑋、鄭義、北明等。



我是六四鎮壓後兩年才逃到美國,1991年6月下旬的一天,蘇曉康開車接我去見余先生,曉康一路叮嚀,見到余先生盡量少說話,多聽余先生說,這次見面對我很重要,我點頭稱善。



在普大東亞系余先生的辦公室,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余英時先生,余先生和我談了近兩個小時,那时候我們三人都吸煙,他用煙斗,我和曉康吸紙煙,先生特別感興趣問我這兩年是怎樣在中國大陸逃亡未被警方抓到的,我就從大雪天逃到蘇聯,又被KGB送回中國說起,說到在東北大草甸子捕魚狩獵,春種秋收⋯⋯我越講越興奮,曉康卻不停地給我使眼色,我講到興奮處,竟然盤腿在沙發上,就象在東北老鄉家的炕頭上,曉康的臉都白了。而余先生卻聽得津津有味,不停地大笑。



回家的路上,曉康嚴肅的教育我:


「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那是余英時,世界上最著名的歷史學家!⋯⋯

你要知道這次談話關係你是否能進普林斯頓!⋯⋯

這叫Interview,你懂嗎?⋯⋯」



我還不服氣:「余先生聽的很感興趣呀?再者說是他問我的⋯⋯」



曉康說:現在普大東亞系來自中國的訪問學者已經很多了,你能不能進去,全在乎余先生!



我反安慰曉康:「我在中國逃了兩年,啥日子都過了,如果不能進普林斯頓,我就到紐約打工去。別為我擔心。」



我和曉康也算是生死弟兄了。蘇曉康,河殤的總撰稿人,著名報告文學作家。1989年5月的北京,我和鄭義某天半夜去蘇曉康家,拉他公開支持學生運動,勸他說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魚死網破, 也不枉男兒一場!後來一起被通緝逃亡,他先逃到巴黎,又來了普林斯頓,擔任了普大東亞系中國學社執行主席。我初到美國,就住在他租的房子,當時也沒錢,我還算勤快,幫助剪剪草,打掃下衛生啥的。當時房子裡還有張郎郎,孔捷生,白夢,人稱普林斯頓作家村,他是我在普林斯頓最值得信賴的朋友了。


那年8月中旬,我去日內瓦參加聯合國大會,在會場上,一個美國記者送給我一份「國際先驅論壇報」,上面有對我的一篇專訪,同時還有一篇余英時先生的專訪。他向記者透露了我被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錄取的消息,就這樣,我成了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也加入了普林斯頓這個流亡群體。



张伯笠、余英时


兩年前我在余先生家談到了這件事,曾向他求證,我問先生當年普林斯頓大學為什麼錄用了我。



余先生認真的說:「因為你夠條件。」



我也不知道訪問學者的條件是什麼。反正我在普林斯頓四年,頭兩年盡生病了,後兩年才能工作。



在東亞系上班時,我有時也到他辦公室吸煙,或者忘記帶煙了在向他要煙葉卷著吸。有時見有什麼好書也順手拿一本回去看。我覺得他書架上的書比東亞系圖書館的書好找。



記得有一天看到他剛出版的史書:「論戴震與章學誠」,我只知道戴震與章學誠是清代學術史與思想史上兩大高峰,但不知其所以然,便討要一本,並向先生索要簽名。



記得余先生一邊簽名,一邊說:「這本書你看不太懂,因為你不知道哪些是我的觀點哪些是別人的觀點。」



我不服氣:那誰可以看懂?先生想了想說,能看懂的有十幾個人吧。我當時汗顏,也許這就是做學問,到了一個高峰,只是接近那個高峰的人才能了解。



去年聖誕節,我打電話給先生,除祝聖誕快樂外,我提到了給先生過九十大壽的想法。余師母謝了我的好意,他們還是堅持不過生日。



今年春節我又給余英時先生打了電話,余師母接的電話,我提出我們不去普林斯頓了,我們這幾位在華盛頓的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想在華府為他祝壽。



余師母說:「你和你老師說吧」。

余先生接過電話說:「你都好吧?家人都好吧?」



我說都好,謝謝先生!

我先祝余先生余師母春節快樂!

然後又祝余先生生日快樂!這是我認識他二十八年第一次對他說「生日快樂!」



余英時先生特別高興,說:「謝謝你總記得我,謝謝你總為我禱告。」



我說:您是我們的恩人又是我們的恩師,怎可忘記?本來想去普林斯頓為您過九十大壽,前些天我曾電話問過余師母,她告訴我不要過去,說您從不過生日。我們就不過去打擾了,我和奎德、曉康、鄭義還有王丹准備在華盛頓聚一聚,慶祝你九十大壽。你看如何?



余先生說好,「謝謝你們為我過生日,我很感動。」

我在電話中祝他生日快樂!平安喜樂,健康長壽!



余先生很高興,說你們也是!

最後還是謝謝我常常在禱告中紀念他。



感謝上帝讓我們能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候遇見余英時先生,他收納了我,幫我走出孤獨和病痛,在流亡美國四年的時間里,他不僅是師長教導我,也象父親愛護我。一直到我身體康復進入神學院。



那四年如果沒有他的幫助關愛,我可能走不過來,更沒有今天。

忠心感謝余先生余師母,感謝主讓我生命中有你們!我會一直為你們禱告。



終於,我們在華盛頓的幾位受余英時先生恩惠的人有了為余先生慶生的餐會。我們先和余先生余師母通了電話。他們老夫妻問我們好,我們一起大聲對電話說「生日快樂」!



用餐前我帶領大家為余英時先生禱告:



感謝上帝將余先生賜給中國,感謝神使先生收留我們,教導我們,讓我們可以效法他的正直、寬厚以及治學理念。願上帝賜先生平安健康幸福,在地上更多的日子,寫出更多著作,留給世人真實的歷史卓越的思想⋯⋯

我們一起說:阿們!



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執行主席陳奎德教授親手擬寫了送給余先生的賀詩,凝聚了大家對余先生學問及其對中國流亡知識分子幫助的敬意與謝忱:




     賀余英時先生九十華誕     



書齋昭天下

墨海漫殘陽

士子避秦處

學林祭酒堂


庚子年正月


1)余先生貫通中西古今的學術成就。

2)毛謂:殘陽如血, 被稱為太陽的毛後半生的夫子自道。余先生淵深的墨海淹漫了那一血腥的殘陽。

3)避秦我輩,沐恩者也。

4)余先生作為學界祭酒,提供了一眾學子之庇護所,功德何量?

 
我們都在上面簽了名:

蘇曉康,陳奎德,鄭義,北明,張伯笠,王丹!


九十高龄的 余先生收到我們條幅後,立即致電奎德,他說非常感動,非常感谢,并请向各位轉達他的問候。


我們為這位史學大師過了最簡單的生日。
這也許是余英時先生九十年來第一次過生日。

祝先生健康長壽!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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