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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星期四

苏晓康:后海一水榭

【印刻出版社编辑陈健瑜通知我,『西斋深巷』新书刚刚出厂,即将上市。近日虽因瘟疫,中国沦陷、东亚殃及鱼池、台湾亦紧锁国门,但是我闻讯仍觉宽慰,或贴一文祝贺,系该书「中阙 景山东街」之五,并附上美编设计的全封套。】


不管何等显赫的大院,院墙之外,就是寻常巷陌,街坊百姓。公主府斜对面有个副食店,东侧是一条胡同,叫"大学夹道",那副食店里果蔬百货样样齐全,却不卖肉类,另设一个肉铺,在那胡同口儿,远近居民吃点荤全靠它,又正值饥荒年馑,肉鋪乃肥缺之地。

当时人人都缺油水,猪油是宝贝。北京人冬天兴吃烤馒头片,抹一层猪油放在取暖炉子上烤,是中学生最好的午餐。爸爸有一次从机关带回来一茶杯黄黄的东西,教我们抹在馒头片上烤着吃,有一股浓烈的膻味,却是很香。中午我在教室里也烤它,同学们都眼馋,问我那是什么﹖我去问爸爸,他说是黄羊油,中宣部组织了一支猎队到内蒙古去打来的,机关里每人不定期分到一茶杯。后来我常常偷它吃,妈妈就锁起来了。

那肉铺隔壁有一小院,门口总站个胖子,年纪同我相彷,老去买肉同他渐渐熟了,我就管他叫胖子,知道他和我一样祖籍是四川的。这家伙满口京片子,爱侃也爱显摆。"知道麻辣豆腐怎么做吗?"在家里妈妈当然常烧"麻婆豆腐"给我们吃的,不过我还是好奇胖子能怎么烧,趁家里没人时请他来示范一次,其实他的烧法并无新奇,就是舍得加料,辣椒、花椒、麻油都可劲儿往锅里倒,不过盛出来尝一口,咸香浓烈,是川味。

没几天他就侃出跟郭沫若沾亲带故。"文革"前市井里已经拿这个"才子加流氓"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多半说的是他讨过几个老婆,解放后又讨了一个,周恩来去敬喜酒,说"我祝郭老这是最后一次",人们把它说得绘声绘色,只是那时"胡同文化"里还不曾知道"红都女皇"江清,也没人晓得世上还有这么个婆娘,更不会知道周恩来还会有私生女。

以我那时的年纪,也不怎么待敬这位"郭老",先是由于他的一些自传性的书,里面描写他少年时如何同嫂子调情﹑如何在树干上蹭阳具之类,在北京的中学生里是尽人皆知的。我至今不懂,在大陆极禁欲式的文化管制下,郭沫若的这些色情文字却是畅通无阻的,还有郁达夫小说里嫖妓﹑同性恋的那些描写,都是中学生里脍炙人口的段落,无形中给新中国一代的感觉,五四文人不过是这样一些货色。还有郭氏的诗,故作"大众化"的矫情,与毛泽东对赋的阿谀,既使小孩也一目了然。大跃进时他的那些近乎儿戏的打油诗就不说了,我还看到过他的一本诗集,好象是给无数花草以"革命"的贴金,每种一首,有几百种之多,那大约是在应酬毛的"百花齐放"吧,当时便令我觉得这个五四时代《神女》的作者如何有这般无聊的耐性﹖

我问胖子,常去郭家吗﹖他支支吾吾,说他爹常去,郭家就在什刹海一带,很近。从景山后面绕过国防部家属楼群,朝地安门走,再往西一拐,就是什刹海,因在北海背后,俗称"后海",那里过去王府麇集,而今也是官邸比肩,邓小平文革后就住在那一带。

胖子有一次为了证明他并非吹牛,我们同游北海时,从什刹海对面的后门进去,他领着我爬上北海北端的土丘,眼底敞露出一个幽静的小院落,他指着说,这就是郭家。北海里面有无数这样的小院,有的对外开放,供游人参观,有的则常年深锁,另有门径通街。

那天是黄昏时分,又飘着细雨,那小院围着一方池塘筑就,象一个水榭,两侧轩廊里,阒无一人,池塘中败荷片片,任雨水无声滴落,有某种"点点滴滴到天明"的味道。我转身瞅了一眼胖子,他那神情,说不出是羡慕﹑嫉妒,还是切齿……。

到海外后,先是听说一个八卦,周作人一九六四年十月给香港友人书中提及郭沫若,说"现在大学生中有一句话,说北京有'四大不要脸',其余不详,但第一个就是他,第二个则是老舍。道听途说,聊博一笑耳。"据考,这"四个不要脸",版本很多,其一是:郭沫若、冯友兰、老舍、臧克家。

再晚些年,又读到余英时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一书,才知道陈寅恪曾作诗,怒斥一帮大知识分子"改衰翁为奼女",从郭沫若、冯友兰、茅盾、范文澜,到文革中自杀的老舍、吴晗,再到科技界的钱学森等。这样我就懂了,原来知识分子的"软骨贫血症",慢慢变成一种"新传统",所以六四后国内多年的"犬儒症",其来自有,并不奇怪。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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