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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11日星期一

苏晓康:饑荒、洪水、血禍

【按:高耀潔醫生八十高齡才開始流亡。九十年代河南爆發艾滋病時,高耀潔醫生奮不顧身撲上去防堵,因此而得罪當時兩個政治局常委,她只好懷揣毒藥,逃亡海外,而且她不肯政治避難,還念著囘去救人,我知道她此生回不去,却不忍说破。前陣子恰好李克強病歿,有說他是被習近平殺死的,然而,他當年恰是河南爆發艾滋病之際的党政主要领导人。高醫生曾引了一個鄉村女教師寫的詩,頭兩句是:
一望無際的原野,伸向大地之盡頭,綠綠蔥蔥,
墳塋起伏無邊,墓內躺著艾滋怨骨,陰魂難眠……。】

【20200211 兀见网上一视频,武汉某医院急诊室,地上铺一尸袋,先摆上一个小孩,接着又在两侧各摆一个,一袋三孩,真是惨绝人寰!中国盛世,转眼就成了人间地狱。今人已不知,中国社会瞬间崩溃、跌入地狱,已经多次,我这里仅择一例,离这武汉城的北方不久,中原境内在上个世纪,竟三次跌入人间地狱。此文引自我的另一本书《屠龙年代》。】

我站在洪、汝河的土堤上,看著它流進安徽地界。

1985年夏天,我來到新蔡縣最東部的練村鄉。那防洪堤不足15米寬,俗稱「洪水招待所」,老百姓搭建簡陋的窩棚在堤上生存,令我對照《淮南子》裡那一句「聚土積薪,擇丘陵而處之」,感慨史前洪水時代的情景宛在眼前。那時候,我還沒有生出更淒涼的另一種感慨:在豫南這塊土地上,空前慘烈的,是近六十年的當代史。

豫南垮壩引發洪水災難後,十年裡又蔓延成各級政府的官員貪污、挪用救災款的腐敗災難,老百姓開始了逃荒要飯。這引起王彪的「新聞嗅覺」,我則聯想到,這裡的老百姓,不但是大饑荒「信陽事件」(1959-60年)的受害者,十五年後又承受了一場「水利災難」。我沒想到的是,再過不到二十年,這裡又有另一場災難降臨,他們成為第三次受害者。——中國還有哪一塊土地,是如此的多災多難?

這第三場災難,即九〇年代「血漿經濟」釀成的艾滋病傳染。這場中原血疫,當地人稱之為「血禍」、「艾魔」。著名的中國艾滋病權益活動人士萬延海,介紹的當地血液買賣市場何等驚心動魄:

“河南地方政府在九○年代初把組織農民賣血當成了第三產業。1992年他們提出,河南有將近一個億的人口,百分之八十在農村,如果近一億人中有百分之一的人賣血,他們一年就可以有幾億元的利潤。事實上,河南賣血的規模大概不止一百萬人,整個九〇年代參與過賣血的可能有將近一千萬人。政府辦血站、政府的各個醫院辦血站。有的縣,光政府辦的血站就有四、五家。此外,政府的一些關係戶、一些個人、一些民間的商販也都搞血站。他們的血站可能就是一個簡易的小房子,或者一台拖拉機,就變成了一個地下血站或者流動血站,有的地方一個村莊就有三個血站。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有相當多的人今天賣完血明天再抽,人就躺在那個血站裡,變成了一台台造血機器,像一根根的管子一樣。對,他們把這些賣血的人就叫「管子」。”

八五年我去新蔡縣那一次還太缺乏想像力,否則我可以這個縣為基地建立一個「田野調查」,當然,最好是一個村子,記錄災難如何輪番襲擊豫南這塊土地,從「七五八」垮壩大洪水(例如,不遠的遂平縣文城公社,一個村子256人僅活下來96人,有7家絕戶),往前追溯到六〇年大饑荒(信陽光山縣槐店公社胡莊大隊,31個自然村裡,有15個村子人口完全死絕,占48%);此後再往下延續到九〇年代「中原血疫」,新蔡縣古呂鎮東湖村四千五百人,超過80%的成人是艾滋病帶菌者,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艾滋感染者,十四、五歲以上的人95%都至少賣過一次血,《紐約時報》稱該村的發病率乃世界之最。

從「血災」往前倒溯二十年,就是「七五八」垮壩的「大水災」,當時的新蔡是何慘狀?錢鋼〈文革時期河南駐馬店水庫垮壩大慘劇〉一文寫道:「汝河沿岸,14個公社、133個大隊的土地遭受了刮地三尺的罕見的衝擊災害。洪水過處,田野上的熟土悉被刮盡,黑土蕩然無存,遺留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鮮黃色。」他曾從駐馬店地區的檔案資料中查到一份份逐日災情的原始記錄,披露了駐馬店各縣在水庫垮壩後的水深火熱;新蔡縣的狀況,記錄如下:

8月13日:新蔡30萬人尚在堤上、房上、筏上,20個公社全被水圍住,許多群眾5晝夜沒有飯吃。
8月14日:新蔡45萬人泡在水裡。
8月15日:新蔡尚有40萬人浸泡在水中。
8月16日:新蔡20萬人還在水裡。
8月17日:全地區泡在水中的人尚有101萬。
8月18日:平輿、上蔡、新蔡尚有88萬人被水圍。
8月19日:新蔡:水中仍有4萬,病死20人,要求多送熟食和燃料。
8月20日:全地區尚有42萬人在水中,病死者274人,新蔡病死20人。
8月21日:新蔡:發病人數22.8萬,占41%。

新蔡縣衛生局1982年編纂的《河南省新蔡縣衛生志》,也記載了當時的疫情:
“一九七五年八月,洪汝河流域連降特大暴雨,新蔡縣發生了歷史罕見的洪水災害,致使全縣二十個公社中有十八個受重災,房屋倒塌,莊田淹沒。由於洪水停留時間較長,水井被淹浸,飲用水源污染嚴重,蚊蠅密度大,致使幾種傳染病發生流行。全縣從八月十七日至九月十五日,一個月內,據疫情報告,累計發生疫病六十三萬三千四百四十一人次,發病率為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七點九,其中傳染病二十五萬六千〇六十八人次,占總發病人次數的百分之四十點四二。”

新蔡縣不僅在垮壩時即直接受到洪水吞沒、沖刷、摧毀,它的特殊地理位置,又令它在垮壩之後變成長期受災者。因為小洪河、汝河兩條河,流到新蔡境內匯合,再往南入淮河,但到此受安徽地勢頂托,成一滯洪區(「洪水招待所」),自「七五八」垮壩後,年年發大水,淹沒莊稼,一貧如洗,幹部更貪腐成性,豺狼當道。這個窮底子,便也能解釋,為何到了九○年代,會有那麼多農民去賣血掙錢。新蔡全縣就有三個血站:中國人民解放軍血站、紅十字會血站、縣人民醫院血站。1999年有個當地幹部給高耀潔醫生[27]寫信:

“老實巴交愚昧的農民他們認為血跟井水一樣,抽幾桶還是那麼多,經常把老水抽出來換新水,去舊血,換新血,有利於新陳代謝。對身體有益無害。你不去賣血,說明你身體不健康,有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些農村,賣血成了一種生存狀態。公路上站滿了搭車去城裡賣血的村民,就像趕集一樣成家成戶地去,走在公路上還說著,這個胳膊是化肥(尿素),這胳膊是磷肥。”

有「中國德蘭修女」之稱的高耀潔醫生,曾兩度前往「艾滋發病率世界之最」的東湖村。2002年冬天,她特意趕到這個疫區,想看人們上墳祭奠的情形。

“在村民中他們談艾滋病就跟談感冒那樣,誰家有病人,誰家的人死了幾個,成了很普遍的現象……。我們走進村頭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家裡,他的四個兒子全死了,她一直在哭,並沒完沒了地說:因貧困賣血,賣血染病,更窮更窮……。他面對的就是墳墓,從他的窗戶往外看,一望無際的墳塚,我走出來折了一個松枝,插在了老人兒子的新墳上。”

高耀潔醫生後來在她的回憶錄中,列上這個村31名艾滋病死難者和東湖村小學27名孤兒的資料。然後她引了一個鄉村女教師寫的詩,頭兩句是:
一望無際的原野,伸向大地之盡頭,綠綠蔥蔥,
墳塋起伏無邊,墓內躺著艾滋怨骨,陰魂難眠……

在信陽那綠茵茵的莊稼地下面,早在四十二年前,曾是一個巨大的埋屍坑:
“余文海說,冬天過後,將死人都埋在村邊的一個大坑裡。他領我到這個大坑邊,指給我看。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大片長滿了莊稼的土地,看不到任何痕跡。誰也不會想到,在這一片令人悅目的綠色下面,竟有幾百具餓殍的屍骨!不過,在原來的大坑附近,人們種了幾棵樹,已經長得很高了。只有這幾棵吸收了餓殍營養的大樹留下了歷史的記憶。”

上文引自楊繼繩的《墓碑》,敍述他1999年秋在毗鄰新蔡的淮濱縣,尋訪一位老農余文海,瞭解當地六〇年大饑荒的情況。在他這本關於中國餓死三千六百萬人的最翔實、最權威的著作中,關於新蔡縣的史實,可惜只有寥寥幾筆。

他提到,1960年春河南省委再也捂不住死人的蓋子,但盡量少報死人數字,其中新蔡縣59年冬上報死三萬人,到1960年5月增加到近十萬人。他更引用曾在公安部三局戶政處做人口統計的王維志提供的1960年各地死亡資料,死亡率超過100%的縣市在全國有40個,河南占10個,新蔡縣正是其中一個,死亡率是114.07%,最嚴重的光山縣是246.77%(《河南省委檢討報告》稱光山縣「有136個村莊中的貧農、中農基本死光,有的小村、小灣斷了人煙。」)這顯示在那場浩劫中,新蔡縣也曾遭到毀滅性破壞,是最恐怖的地區。但所有可怕的細節,都已經淹沒難尋,只剩下抽象的數字。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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