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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31日星期五

苏晓康:明清犹在

【按:印刻文学出版社,同步为我刊行两本书,后期特别安排编辑游涵容,负责『西斋深巷』,与美编精心设计出一帧雅致的封面,近日即将付印前,她又发来全封套,我便配文贴出,系该书『中阙•景山东街』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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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景山到北海,一个遛弯的距离,尽是皇城锦绣。故老有言"皇城广袤三千六百五十六又五尺",又说"周十八里",禁担夫贩客居住,所以大内的活物太监,也是唯一的皇城居民,而今还能想象当年光景吗?我们不仿做个实验,如现今时兴的"微电影",设计近四百年前崇祯甲申塌天之夜,有个小太监,诨号叫喜鹊,好阿谀的谑称,史传闯王进京屠尽太监,因为朱明阉祸滔天,所以喜鹊溜掉,委实拣了一条小命。起先,他跟在太监群里随皇上往安定门跑,就心里痒痒的想溜,逃路也选好了,瞅机会就往西边跑;接着皇上差另一小太监去慈庆宫,又叫他好生羡慕。直到这一群人走过玄武门,出了大内,过桥就是后苑煤山,喜鹊才压住脚步,暗暗滞后,在护城河边站定,身子依傍矮河墙愣了一会儿。

喜鹊知道宫墙外有所谓"红铺三十六",即森严的守卫值房,却不知那些兵丁会不会守护到亡国的最后时辰。他稍一迟疑,又碎步撵上前面正在过桥的一群。众人须臾拥入北上门,万岁山就在眼前,山上林木森森,并无亭阁,只放养了些鹤鹿。大太监,时称"大珰"王承恩领皇上顺土路朝东去了,喜鹊忽地分道扬镳,扭身朝西转去,由此他不知道皇上后来上吊了。

夜色下喜鹊匆匆赶路,往西那一路,尽是宫阙苑囿,池液碧波,亭榭楼观,梵天净地,凡是喜鹊路经的,于今犹在,比如他离了煤山,先要绕过的,是大高玄殿,乃嘉靖学仙的一座道观,三百多年后居然叫做"中央军委办事处"——明朝亡于1644年,即甲申年,三百七十年往矣,帝京的这一块地界,却并无飞灰湮灭、铜驼荆棘的沧桑,还是大致旧模样,土木迁移、地名变更,皆不足为奇。大而言之,这燕京,略去金元不计,历时五百年定鼎明清两朝,概因满清图省事,全盘接受朱明的京师内外城、皇城和紫禁城,只改过一个城门的名字,那还是入关一百多年后,道光名叫昊宁,外城的广宁门"宁"字犯讳,才改为广安门;还有这座大高玄殿,却因康熙名玄烨,早就改称"大高元殿"了。

这"大高玄殿",到现代俗称"三座门",文革中间发生过不少故事。文革有两大机构,一是中央文革小组设在钓鱼台,另一个军委办事组,即设在这里。一九六七年初几个老帅在这里开座谈会,大骂中央文革,叶剑英拍桌子拍断了手指头。那厢江青也骂过"三座门是阎王殿,一见它就有气",被林彪听说了,有一天指着她骂:"你们太放肆!"竟把身边的茶几也掀;旋而连声高叫警卫副官备车,说:"我们两个人,马上去见毛主席,把事情说清楚,是我的问题,我辞职,我不干了。"急得叶群跪下,抱住林彪的腿不让他往外走……。

接下来喜鹊穿越铁索链木的金鳌玉蝀桥,太液池上一座木石混制的拱桥,他可以看见右边的琼岛,左边的瀛台,月辉沉荡,烟波霭霭。闯贼已兵临城下,而满鞑子"黄雀在后",中原汉人最烂的朱明王朝倾覆在即,喜鹊此刻还不知道他下半辈子脑后要拖一条辫子了;他当然更不会知道,三百年"鞑虏羯膻"之后,还会有汉人回来当皇帝,可是那个皇帝不住紫禁城,而住瀛台旁的丰泽园;他也不用太监,但皇帝总得用什么人,只是喜鹊难以逆料。

过了桥有一座玉熙宫,就是个皇家戏园子,万历曾选了三百个太监在这里学戏,还将各色男女西洋人木雕放在水里游划,谓之"水嬉"。喜鹊记得,最后一次"水嬉"是崇祯玩的,在这里正玩着,前方报来"汴梁失守,亲藩被害",从此罢戏。清朝废弛此宫,一度变成了马厩;后来民国兴建北平图书馆新馆于此,将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内的《四库全书》移入;从此这里就是国家图书馆,隔街与中南海西门相望。

从那西门往里,朝前走没多远,在瀛台附近,有个丰泽园,三百年后是个何等了得的地界;但在喜鹊当年,那里面不过是几座废驰的败坛残殿,总称"西安里门",主体是一座万寿宫,明成祖朱棣的潜邸,本来就凶气极重;后来嘉靖跟道士学长生、房中两术,在紫禁城里险些被宫女勒死,从此不住大内,搬到这里来修斋建醮,那凶气又掺进点秽气,无怪乎清朝嫌它不吉利,用来堆柴草了。这块基址旁,后来又盖了一座大光明殿,满清以此为不偏废道教;不料"庚子事变"拳匪跟洋人恶斗,"义和团"即在大光明殿设坛,火攻西什库教堂,八国联军攻入京师后就点了这殿。再往南一点,还有兔儿山,一座假山而已,当年故老有几句杂咏留下:"指点光明殿,当年万寿宫。兔儿山不见,草长断垣红。"兔儿山在几百年后转音念成了"图样山",残留为西安门附近一条胡同的名称,那胡同到八十年代还在,却是一胡同的破烂宅院,其中有个院子,我带妻儿在那里面的东厢房住过几个月,住正房的女人(多半是个马列老太太)告诉我,西厢房里住过一个著名文革人物,"王关戚"里的那个戚本禹,大概这里曾是中央办公厅的宿舍,距中南海只有几步之遥,而戚在文革前不过是一个给毛泽东剪报纸的小人物——有点像喜鹊。

喜鹊过了玉熙宫。玉熙宫西头有座牌楼,过牌楼就是太监的总窝了,这地界在皇城西北角,北安门与西安门之夹角地带,麇集了诸如酒坊、洗皂厂、果园、花房、经厂、库房等,乃至太监及宫女们瞧病、囚禁、停尸处,也都在这里,跟桥那边的仙山瑶池一比,就是个阴惨之地;又兼几个皇上好玩禽兽,这里便也有虎城、象房、豹房、鹁鸪房、鹿场、鹰房等,无非是个动物园,却有个颇文雅的叫法"集灵囿",在皇上眼里,太监、宫女又何尝不是动物?

喜鹊从牌楼往南拐去,迎头撞上羊房夹道——三百多年后谐音流转成"养蜂夹道"了,还是个昧于市井的高干俱乐部,期间却并未荡去多少历史泥淖,北京人后来也曾遭遇中南海里一个心狠手辣的贵妃,熬过那段岁月,也不过让他们从电视剧里消费大明后妃的故事时,平添了一些会心的现代解读而已。

再往前,到了西什库,其实就是"西十库",明代皇宫库房,"康熙中,检查封禁。近倒尽,几如土阜,而库藏犹有存者,惜竟无人过问"。大清二百年未启封西什库,库后万鸦作巢,疑似阉人化作群鸦。后来皇城废弛,北京渐成现代都市,寒鸦无处栖枝而遁形,难道落入人间了?

《天咫偶闻》说:太庙中多灰鹤,社坛中多蛇,天坛产益母草,此皆地秀所锺,聚于一处。一墙之限,外此求之不得,足异也。庙社之中,宫鸦满树。每日晨飞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结阵如云,不下千万。都人呼为寒鸦,往往民家学塾以为散学之候。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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