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葉家潤、張沚鈴
1989年6月4日, 中國政權碾碎了北京天安門廣場的民主女神像, 在何曉清一代人的心中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三十年後, 香港迎來一場抗爭盛夏,對抗那個仍然屹立不倒的政權。 何曉清不再是高中生,而肩負著教育者的責任, 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延續一場記憶與遺忘的抗爭。
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教授何曉清
發芽的種子
「民主女神像對我們這代來說是一個象徵,它被鎮壓粉碎時意味我們被滅聲」。
何曉清出生和成長於廣東,後來到加拿大留學。1989年, 她只是一名17歲的中學生,曾參加省港澳大遊行, 聲援學生的民主運動。因為曾經親歷其中,六四對她的衝擊很大。 所以長大後,何曉清決定尋回被湮沒的聲音, 在美國從事有關六四的研究。完成研究後,她在美國哈佛大學任教, 開設「天安門運動歷史與記憶」的課程, 希望能透過教學讓無權者的聲音傳承予新生代。
在美國哈佛大學任教六年內,何曉清連續三年取得傑出教學奬。 但同時間,她受到不少內地學生的指罵, 質疑她教授六四是別有用心。初時她感到十分氣餒, 認為說服他們是「嘥氣」,「初頭因為如此而幾個星期不開心, 睡不著覺」。但後來她反思同學的想法,並向他們慢慢解釋, 最後真的改變了部份人的看法。雖然成功的比例很少,「 可能十個只有一個改變,好像播種一樣, 播了很多顆但只有一顆有收穫」, 這些微小的改變是她一直堅持的原因。 她認為當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崗位撒下種子,將會聚沙成塔,「 如果我哋每一個人,不一定是professor, 在自己位置上盡力做,我們一起會令世界變得更加好」。
何曉清辦公室的書架上放了一個民主女神像
播種
昆德拉說:「人類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對何曉清而言,教學就是她的抗爭場所,「 本身歷史就是一個political weapon」,所以她把歷史像播種一樣傳授下去,讓世人銘記。 至於以甚麼形式去「播種」,何曉清自有一套教學模式。
「我不是要give you fish,而是要teach you how to catch the fish。」
要教導學生捕魚,何曉清拋掉死板的課程講義, 把課堂的主導權交予學生。她認為教學應以學生為中心,「 我跟你們是一樣,我們是平等的」,「 上課不是只有我在講學生在聽」, 而是希望學生可以自發地思考問題。她把同學分成小組, 讓他們討論課前預先看的影片或文獻,討論後再由組長總結。 這種互動式的學習以學生為主導,老師為輔導, 使學生在課堂也有話語權,令他們更投入參與討論,培養獨立思考。 課程的評核方式亦讓同學自由發揮。除了傳統的研究論文, 同學可反思個人經驗,或以其他媒介創作,例如寫劇本、 製作影片等等。因為她認為每位同學各有所長,「 每一個人性格不同,不可以用同一標準作判斷,這樣不公平」。
栽種
「歷史不只是一些數字、名字、順序的事,而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真事。」
為了呈現真實的故事,何曉清會在課堂上播放記錄片, 讓同學更立體了解歷史事件,聆聽被邊緣化的聲音。「 這些不是荷里活大片,無周星馳,是好普通的人,跟我們一樣, 不過他們被滅聲了」, 她透過課堂把聲音重新賦予給被政權滅聲的人, 誘發同學反思如何從歷史中學習。「 一群人一起看記錄片的那個dynamic、磁場是不同的」, 看完後同學都有很多感受互相分享,令討論氣氛更熾熱。
何曉清期望同學透過了解歷史,培養他們的同理心。 她更強調作為世界公民,有責任去理解這些抗爭,「三四十年之後, 我不想其他人說這些有甚麼好看,關我咩事」。就像在2014年, 有學生在她的課堂上組織有關雨傘運動的活動, 聽課的學生坐滿了整個講堂。即使香港議題與外國學生不相干, 但他們仍很關注香港的情況,「因為這個是普世價值、人文關懷」。
「當你在黑暗中抗爭被邊緣化,被人噤聲,但仍有很多人會與你分享心中的燭光」
無論是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批鬥的知識分子, 還是八九民運中爭取民主自由的人,何曉清認為「 他們每一代人也好像現在的香港年輕人一樣,有自己的抗爭, 期望可以改變社會」。縱使大家抗爭的方式不同, 但大家面對的政權是一樣的,學習歷史讓同學知道「 我們不是孤獨的」。
她形容這是一場雞蛋與石頭的抗爭,不是要硬碰硬,「我們有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所以她盼望同學可以無分種族、 語言和出生地方真誠地交流,「我很希望可以有真正的對話, 而不是互相指罵」,「因為我們擁抱共同的價值,有同樣的夢想, 對追求普世價值、公義和真相的堅持, 無需要分對方是大陸人或者是香港人」。
以理而不是以權服眾,或者這是温柔的最強武器。
收成
九月首星期的罷課週,何曉清的課竟然座無虛席,她笑說「 明明話罷課,但點解會唔夠位坐㗎」。她回想起當天有同學戴著「 豬嘴」來上她的課,「看起來像是會罷課的人」。 她支持同學罷課的決定,但同時也鼓勵同學來上這堂課, 因為這課的意義不在於上課,而是「return home」,「這個家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給同學一種希望、理解」 。
「I understand your frustration because I experienced in 1989」
這堂課是何曉清為同學「度身訂造」的, 她分享了自己在八九民運的經歷。六四鎮壓翌日, 她戴著黑臂紗上學以示悼念,但老師要求她脫下來, 否則無人能保護她,最後她無奈脫下。三十年前, 北京天安門的學生在何曉清的心中撒了種子, 成為她一直堅持尋找六四真相的原因。三十年後, 她成為一名教育者,在這使人無力絕望的亂世中,她對學生說「I am always on your side」,把希望的種子撒出去。
有天她收到同學的訊息,說「 多謝你在課上點燃了好多學生內心的燭光」。 她現在仍不知道那個同學是誰。她相信「這些燭光是互相點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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