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逝世周年祭
张远山
各位旧雨新知，此次雅集，幸会各位江湖豪杰！ 感谢南山书院，感谢老单，召集本次江湖盛会，能与各位啸聚南溟。 狄更斯说：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 雪莱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想说：这是最坏的时代，不言自明。这是最好的时代，是因为有本次雅集的各位江湖豪杰。 我还想说：我从来没有悲观过，也从来没有乐观过，而是一向达观，因为黑夜已经来了，黎明还会远吗？ 我还想重复顾亭林之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否，匹夫无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今日中国，今日华夏，究竟是亡国，还是亡天下？ 当今时代，究竟是小时代，还是大时代？ 未必说一定取决于各位，但是起码与各位有关。 今日是我八九以后，第一次痛饮酒，酒后吐真言：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希望下次与各位见面之时，能够痛饮庆功酒。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我与孟浪相识于八十年代初期。我们不仅都是上海人，而且祖籍都是绍兴。但是我们只说上海话，不说绍兴话，因为他不会说绍兴话。
1985年，我们共同创办了《海上》。我主编了《海上》第一期，他主编了《海上》第二期，随后我闭门读书，他周游全国。
1996年，他主编的《街道》杂志，发表了我的《人与树》。同年，他去国远游。
2006年，他在美国主编《自由写作》网刊，连载了我的《庄子奥义》系列。经手的责编是王一梁。一梁告诉我，孟浪喜欢我为庄子平反，因为庄子是中国的自由先驱。
近年孟浪每次回国，都来我家看我。我也曾去香港看他。
我们每次见面，都会谈到我们共同的时代。我们都认为：时代的进步，是我们的共同胜利。时代的退步，是我们的共同失败。
“1978年前，我用力完全用错方向，居然帮着对手在拔河。幸而在大败亏输之前，我及时掉转了用力方向，开始不自量力地与时代拔河。1978年后，我尽管没在力量悬殊的拔河中获胜，但起码没有输。”
这一题目，既是写我自己，也是写我的所有同道，包括孟浪。我曾引用庄子名言“以众小不胜为大胜”，形容我们争取自由的艰难历程。
孟浪赞赏这一题目，也同意我的判断，认为我们不可能输：我们即使不能赢得现实，至少可以赢得未来。
2018年2月，孟浪因病在香港住院，我委托香港的朋友去看望他。
2018年4月，孟浪病重，需要手术，费用不低，海内外朋友发起“拯救诗人孟浪”募捐活动。我除了自己捐款，又发动一些朋友捐了款。他们未必认识孟浪，但都敬仰孟浪。因为孟浪承荷了时代的重负，孟浪是在救赎每一个同时代人。
手术尽管非常成功，但是没能留住孟浪。2018年12月12日，孟浪去世，年仅五十七岁。
我当天写下悼词，发在我的微信公号《庄子江湖》——
孟浪，是庄子所铸伟词。八十年代我与孟浪相识相知并肩战斗之时，我还没读懂庄子，也没读懂孟浪。如今我读懂了庄子，也读懂了孟浪。孟浪一生，完美诠释了庄子此词！孟浪走好，同志继续！
由于时间仓促，悼词过于简单。今天的孟浪追思会，可以略加展开，主题是：
庄子是两千年前追求自由的伟大先行者！
孟浪是两千年后追求自由的伟大后继者！
一 庄子和孟浪，是同时代人
我曾在一篇访谈中说：庄子是中国第一个自由人，第一个现代人。
庄子和孟浪虽然相距两千年，但是他们处境相同，追求相同，是同时代人。因为中国是一个停滞的帝国，停滞了整整两千年。所以庄子的主题，仍是孟浪的主题，也是今日中国的唯一主题。
庄子面对的，是滥杀无辜的窃国大盗——
宋王谓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杀戮者众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对曰：“王之所罪，尽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无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若此则群臣畏矣。”居无几何，宋君杀唐鞅。（《吕览·淫辞》）
庄子面对的，还有舐痔得车的乡愿们——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悦之，益车百乘。返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隘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晤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疾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舐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庄子复原本·曹商》）
面对反自由的窃国大盗和黑暗现实，其他诸子成了可耻的帮凶，埋葬了自由和未来。
但是庄子毫无畏惧，怒斥宋康王为“昏君”，怒斥唐鞅为“乱相”，怒斥曹商为“舐痔”之徒。
庄子不仅怒斥这些反自由的卑贱个体，而且怒斥制造出这些卑贱个体的社会根源：“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庄子喊出了他的自由声音，他的自由声音响彻两千年，直抵孟浪和你我共同面对的今日。
因为今日中国，仍然没有走出停滞的帝国，仍然没有走出反自由的中世纪！
二 孟浪和庄子，喊出了同样的声音
孟浪和你我共同面对的，是两千年后的窃国者和乡愿们。
面对反自由的窃国大盗和黑暗现实，无数乡愿成了苟且的良民，埋葬了诗和远方。
但是孟浪毫无畏惧，怒斥现代大盗和现代乡愿，带着他的诗，走向远方。
孟浪怒斥现代大盗——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像纷飞的弹片。我还是迎了上去我的年轻的脸。在这片土地上我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孟浪《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孟浪怒斥现代乡愿——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所以在现实面前……”“不，我是现实主义者。”“你是现实主义者那么其他的人是什么？”“其他的人是现实。”（孟浪《不现实的人》）
孟浪致敬自由的先行者——
他们的血，停在那里我们的血，骤然流着。哦，是他们的血静静地流在我们身上而我们的血必须替他们汹涌。他们的声音，消失在那里我们的声音，继续高昂地喊出。哦，那是他们的声音发自我们的喉咙我们的声音，是他们的声音的嘹亮回声。（孟浪《纪念》）
孟浪喊出了他的自由声音——
他是这个时代最初的声音。这时代总是那在梦中的喊不出声。他喊出来了。（孟浪《诗人》）
现在孟浪走了，留下他的遗言，给他的时代，给他的同时代人——
因我的呐喊而嘶哑的天空雷声是无人能听到了因天空的呐喊而嘶哑的我呼吸是越来越轻了谁来接着喊？（孟浪《冬季随笔》）
庄子是孟浪之前两千年的自由人，孟浪是庄子之后两千年的自由人。
他们同样生存于反自由的中世纪，他们喊出了自己的自由声音，需要更多的人接着喊，直到把所有的中国人，从反自由的装睡中喊醒。
不能因为“无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就放弃呼喊。
呼喊者即使不能喊醒装睡的大盗和乡愿，至少可以确保自己不成为装睡的人。至少可以确保身体被奴役之时，灵魂不被奴役。
所以我的悼词最后说：
孟浪走好，同志继续！
三 庄子曰：孟浪之言，妙道之行
孟浪是庄子所铸伟词，见于《庄子·齐物论》——
鸜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太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傍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祈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畋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在这一虚构寓言中，庄子借用鸜鹊子与长梧子的对话，怒斥了大盗和乡愿组成的反自由国度。其中的反面人物，是表面鼓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实则鼓吹“以隶相尊，众人役役”的孔丘。
长梧子主张“不就利，不违害”，“游乎尘垢之外”，主张不趋利，不避害，不与大盗合作，想要喊醒装睡者和梦中人。
孔丘“以为孟浪之言”，是喊不醒的装睡者。
鸜鹊子“以为妙道之行”，是喊得醒的梦中人。
庄子豪迈地宣布：“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两千年后的孟浪，正是“不就利，不违害”、“游乎尘垢之外”的真人，正是“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的觉者，正是“万世之后”与庄子“旦暮遇之”的解者。所以他拈出庄子伟词，从孟俊良变成了孟浪。
孟俊良不愿成为大盗国度的乡愿和良民，于是变成了孟浪，一个威猛的巨浪。
孟浪一生，完美诠释了庄子所铸伟词！
四 孟浪永生，自由永恒
孟浪尽管英年早逝，年仅五十七岁，但是并非短寿者，而是永生者。
五十七年自由，胜过百年不自由。
一日自由，胜过万世不自由。
诗人死去，语言重生，死亡撬起了复活的支点，犹如夜空里的一个星座。
对于两千年来大盗们和乡愿们沉迷不醒的反自由之路，庄子和孟浪都选择了拒绝。
对于现成的反自由之路，他们都是伟大的迷途者。
对于艰难的自由之路，他们都是伟大的开路者。
我愿意与向往自由的每一位朋友，重温孟浪的不朽诗篇——
伟大的迷途者，他正在创造他的道路失群的恰是众人，多得无以计数伟大的迷途者，从他们当中兔脱刚跨出第一步就教众人不见了影踪他一个人迷途的样子不让众人有份分享他的孤独他一个人迷途的样子却让全世界的地图和路标都无所适从伟大的迷途者，正挑挑拣拣对着脚下尽情涌现的道路……伟大的迷途者，决定终于作出：征途才是归途，征途就是归途伟大的迷途者，他正在考验他的道路哦，受难的迷途者，他正在成就他的道路（孟浪《伟大的迷途者》）
孟浪的自由精神，将会活在每个自由人的心里。
每个自由人，都可以成为伟大的迷途者，都可以成就自己的道路。
孟浪的完美人生，将因每个后继者的自由人生而更加完美。
只要有更多的中国人被孟浪的自由呼喊唤醒，不再成为梦中人，不再成为装睡者，告别大盗和乡愿，走上自由之路，孟浪的毕生努力就没有白费。
这就是我们这些孟浪的同道，今天聚在这里，与向往自由的每个中国人，共同追思孟浪的意义。
2018年12月26日于诗想者孟浪追思会
——集《庄子》句吊唁孟浪
张远山
一
孟浪之言，妙道之行；不就其利，不违其害。
不喜外求，不缘世道；不事俗务，游乎尘外。
绝彼云气，负彼青天；扶摇而上，然后图南。
万世之后，旦暮遇之；往世不追，来世可待。
二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勇士一人，雄入九军；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且有大觉，知其大梦；天子与己，皆天所子。
择日登假，人则从是；薪尽火传，不知其尽。
三
蜩鸠笑之，彼且奚适？大有径庭，不近人情。
惊怖其言，河汉无极；翱翔蓬蒿，亦飞之至。
彼其所保，异于众人；几死散人，恶知散木？
有蓬之心，知有聋盲；无用之用，二虫何知？
四
卫君行独，其德天杀；出经式义，孰敢不听？
轻用民死，死者以国；伪道欺德，劳形怵心。
量泽若蕉，民其无如；灾及草木，祸及昆虫。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乱天之经，逆物之情。
五
狙公赋芧，名实未亏；朝三暮四，朝四暮三。
众狙喜怒，因是因非；适人之适，役人之役。
黥汝仁义，劓汝是非；劳其神明，不知其同。
摘擗为礼，澶漫为乐；蹩躠为仁，踶跂为义。
六
曹商舐痔，得车百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厉国之人，夜半生子；取火视之，恐其似己。
簸糠眯目，四方易位；日凿一窍，天下尽殉。
七
凤兮凤兮，尔德之衰；君乎牧乎？固哉丘也。
临人以德，画地而趋；离道以伪，险德以行。
早湛人伪，晚闻大道；天之戮民，丘则陋矣。
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殉名殉利，倒置之民。
八
以隶相尊，众人役役；涉海凿河，使蚊负山。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
中于机辟，死于网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世丧道矣，道丧世矣；蔽蒙之民，不知其梦。
2018年12月26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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