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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9日星期二

【特寫】The Longest Day 被困理大的師奶、學生、抗爭者

立场新闻题图:The Longest Day 被困理大的師奶、學生、抗爭者
11 月 17 日晚的理工大學校園,空氣裡既留有催淚煙的刺鼻氣味,又彌漫著一種恐慌氣氛。
當晚 9 點半,香港警察發新聞稿,指有「暴徒」在理大一帶投擲磚頭及汽油彈等,行為「令人髮指」,警方稱正部署下一步的行動,呼籲校園內所有人,立即循北面李兆基樓(Y 座)出口離開。但理大現場其後傳出消息,多人從該出口離開後被捕,又有傳媒拍攝到,Y 座出口曾出現疑似催淚煙霧,警方疑使用閃光彈、催淚彈等武器。很多本打算離開的市民、示威者,被迫退回校園。
當時李太剛滿頭大汗,步出理大校園一間廚房,衣服還被飯汁弄髒了。她和一些中年人,看到早前理大「抗爭飯堂」的新聞,當日下午自發到校園幫忙,「我哋唔係抗爭,唔係暴徒,只係想入嚟洗條菜、煮個飯、洗個碗咋。」豈料忙完一輪,才發現校園已被封鎖。「聽講話有一班一出去就被人拉咗,告暴動,梗係驚啦…原來已經唔走得。」
李太、吳太和 Vivian,三位都是昨日下午進入理大的聲援市民,本來各自來到,自發開始在廚房幫忙而互相認識。
李太、吳太和 Vivian,三位都是昨日下午進入理大的聲援市民,本來各自來到,自發開始在廚房幫忙而互相認識。
香港記者協會當晚引述警察公共關係科指,所有從理大離開的人士,除非能夠出示有效的記者證明文件,否則都會被拘捕。警方則在午夜警告示威者停止所有襲擊行為,包括使用汽油彈、箭等致命武器,否則或以實彈還擊。
警方重重包圍校園下,被困理大的所有人,既要迎接可能因暴動罪被捕面臨十年牢獄的可能,又要承受警方一旦攻進或動用實彈的死亡威脅。
示威者阿威哽咽向記者說,他很怕。「都 send 定啲個人資料出嚟,畀之前戰鬥過的手足…」但阿威已做好拚死一戰的準備,「我唔想向極權低頭,唔想向政府低頭;更加唔想見到咁好的世界、咁好的城市,就咁被一個極權政府,攞走佢嘅自由、快樂。」
這最長的一天,理大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記者走訪校園不同角落,了解仍在場的他們 — 無論是前線示威者、FA(急救員)、立法會議員、「守護孩子」的老年人、自發煮飯的師奶 — 他們為何而戰,為何而懼,為何而憂。
被圍困而失去自由的他們,經歷過什麼,又有什麼話要對外面世界的自由人們說?
*   *   *
17/11 19:30 – 23:00
無路可逃的校園
17 日晚上的理大,一片混亂。自從傳出校園已被封鎖、警方或開實彈,網上開始傳出一封封遺書,正出自被困校內的數百人之手。記者在現場游走,發現現場的理大生似乎不多,每當有人不懂路,問「有無熟 poly 嘅人」,通常都沒人回應。記者另一發現是,一開始就立志死守、連命也可以不要的人,其實為數不多。受訪者之中,無論是一早就在場的示威者,還是其後到場的聲援者,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會走不了,到發現後沒辦法下只能留低,基於「齊上齊落」,也沒後悔出現在理大。
立法會議員許智峯晚上七點半進入理大,他說當時校園內已很混亂。
他在現場看到不少年紀尚輕的中學生,「佢哋話好想離開,但走唔到。」於是他嘗試為年輕人找出口,試了三、四個,都有警員看守,「最山卡啦最細的路,甚至有人剪鐵絲網,但前門後門後面山頭都佈滿警察,用電筒照住」,走到有些位置他們甚至被射催淚彈驅散,最後被迫返回校園。
許智峯
許智峯
許智峯試過跟警員心平氣和地理論,指有些被困的只是普通市民,想要離開。但他發現很多警員似乎處於亢奮,以至瘋狂的狀態,不停作出辱罵。「這種狀態的警員揸住實彈,我覺得可能是六四屠城的翻版,最擔心是這樣。」他看著校園內那些人,又覺痛心,「咁多年輕人,是為了什麼呢,就係為咗守住個校園。佢哋唔係想主動擊退警察,只係唔畀警察入嚟。他們都是爭取民主自由的人,係咪要咁樣對待佢哋,令佢哋咁痛苦?」
當晚嘗試離開的人,當然不止許智峯一個。近九時,有一群穿深黃色背心的「守護孩子」成員,試圖從校園離開,但走到地面卻被警員拒絕,全隊人唯有折返。他們其後決定繼續留守校園,「守護孩子」直到最後。當中包括羅太。
羅太今年 60 歲,有兩名子女,已有兩個孫。由 7.21 開始,她幾乎沒停過上街,其後還穿上「守護孩子」的黃背心,「我這些年紀的人,屋企都無乜負擔,細路都已大個。見到呢個情形,實在唔忍心只有後生仔一味衝。」星期日下午 4 時,因為擔心校園裡的示威者,羅太和其他成員趕至。「都係照顧受傷、有需要的人。幫下啲小朋友之嘛。」
入夜情況愈趨緊張,警方封鎖校園,現場更陷入恐慌。訪問期間,羅太的家人不停致電問她是否平安,她卻出奇平靜。「呢幾年都覺得,無人知道今晚瞇埋眼,聽日開唔開得返。天災人禍又好,疾病又好,隨時隨地降臨,無人預計得到。」她是一名基督徒,自問看穿生死。「下一刻有無事,我都唔知。但唔可以因為我驚下一刻有機會死,而呢一刻唔去做嘢。」
羅太
羅太
話甫落,被水炮射中的示威者,一個個被急救員扶回來沖身,現場一片混亂,有示威者就在記者和羅太面前痛苦呻吟。她深知,自己在現場根本幫不上什麼,「除咗心痛,乜都幫唔到。」她明言已有被捕的心理準備,唯一希望是自己在場起碼讓年輕示威者,特別是不被家人接納的少年們知道:
「呢個世界仲係有人好愛你哋,呢個世界仲係有愛。」
*   *   *
17/11 23:00 – 18/11 02:00
他們面對受傷與死亡
11 月 17 日晚,理大校園外風聲鶴唳,漆咸道南與柯士甸道十字路口,大批示威者與水炮車、裝甲車對峙。警方多次向人群發射水炮,示威者不停擲汽油彈還擊。過程中不少人受傷,要回到理大校園接受急救。
記者接觸到示威者 Janson 時,他剛被水炮打中,治理完、正在休息。「我哋同警方叫嚚了一輪,架水炮車就衝上嚟,射顏色水同胡椒水。」這一天由早到晚,他中水炮不止一次。「而家成身都好乸。一開始未有嘢,過一陣非常乸,同埋有刺熱感環繞住。」為何之前已受傷但仍留守?Janson 說,是中大之戰前車可鑑,「自從中大撤守,吐露港公路已比佢拎返,如果再比佢拎埋紅隧,聽日就可以開到市,之前做的行動就無用。」他坦言,最惡劣的情形是警方強行攻進,自己被告暴動罪。已有心理準備?「有。」他的回答非常輕聲。
示威者 Janson
示威者 Janson
面對被捕甚至被實彈射擊的可能,理大校園內的示威者各有想法。
有人比較樂觀,例如李先生,一個在英國讀書的大學生。記者跟他傾談時為凌晨零時許,他已在理大留守 10 小時。李先生認為,守住理大於戰略上重要,「要諗返一開頭點解喺呢幾間學校堵路?因為係重要的 infrastructure,有紅隧。」雖然示威者被圍困,處於劣勢,但他強調警方也已進攻多時亦未得逞,「水炮車又試過,銳武又試過,速龍又試過,但我哋防線都無動搖。」他期待,議員到場後,警方會跟他們達成協議,「最尾會好似中大咁撤退。」李先生身旁的朋友 Hailey 亦直言,不擔心會走不了,「無得擔心呢啲架喎,每次出去都擔心呢個問題,就唔會出去架喇。」
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也有人開始憂心。例如當義務急救員(FA)的 Pat。這次是他第二次落場當 FA。「警方已假設學校入面全部都係暴動的疑犯,唔可能你話係傳媒、FA 就無事 … Worst case 就係被 charge 囉,知道最差的結果,就唯有接受,而家咩都做唔到。」傾談時為凌晨一時許,當時戰況稍歇,有人傳出有一批從 Y core 離開的人被捕,Pat 和五、六名 FA 守在 Y core門口,忙完一輪正在休息。
Pat 坦言,今天獨自前來,消息不靈通,也要入夜才知道校園已被封。記者追問他有否後悔?他想了一會,答:「Depends on 咩角度。如果以人生嚟睇,可以話無悔。我都見證咗個歷史,我唔係創造但見證到件事的發生。」如果警察射實彈,怎麼辦?Pat 語氣終於有些起伏:「見到一些好不公的事不停在香港發生,我做 FA,係想盡量保持返呢個平衡。如果出實彈,以至生命有危險,對我嚟講都係一個唔錯的方向 — 起碼我唔駛睇未來係點。」
談及死亡的還有前線示威者 Jerry。已經留在理大校園近三天的他坦言,大家的物資愈來愈少,情況愈來愈危險,但他拒絕放棄。「我自己死都會守喺呢度,盡量保護其他人。」面對死亡,他也驚惶,亦表明已將自己的個人資料,傳給其他手足。「我唔想向極權低頭,唔想向政府低頭……」Jerry 哽咽道,「唔想見到咁好的世界、咁好的城市,就咁被一個極權政府,攞走佢嘅自由、快樂。」
假如警方攻進,Jerry 已有覺悟:「我會盡力殺狗,盡量保護其他手足。我唔會再留情,唔會再因為我的良心,將佢哋打到無咁傷。」對於家庭,他無牽掛。「我同我老母講咗,就算我死咗,都唔會關佢事,因為佢藍到發黑,我一早當自己係孤兒。」假如性命將盡,Jerry 的遺憾在於未有善用好時間。
「以前打得太多機,無乜讀書,哂咗太多時間,做唔到其他自己想做嘅嘢…」如果重來,如何改變?「會睇多啲書,睇多啲兵法,記哂入腦,等手足唔駛打得咁辛苦…或者記好少少地圖,唔駛成日做路痴…」Jerry 泣不成聲。
*   *   *
18/11 02:00 – 06:00
討論:突圍或留守?
18 日凌晨,理大校園的示威者並未休息。當時外面的油麻地、尖沙咀都有人聲援,Telegram、連登亦有大量訊息呼籲要集合,待理大的示威者攻出,然後匯合。
「本身以為會有人出嚟開花救我哋,但而家開極都無開。唔知呀,好似孤軍作戰。」人在理大的 16 歲中五生 DP 卻說。
DP 當晚與母親一同在校園內。「見到咁多手足被人拉,咁多人疑似被殺死,仲有周同學、陳彥霖,自然愈來愈嬲,也愈來愈前,想做多啲嘢。」他說,全家人政治立場都很「黃」,父親正在工作中未能到場,母親與他一同前來,現正在廚房煮飯。他為母親的行動感開心,但亦內疚。隨著警方當晚呼籲有進一步行動,DP 亦開始憂心。「唔知守到幾耐,同埋驚囉,隨時出事囉今晚。走唔到呀根本就係,又話放我哋出去,一出去就拉哂。」
他坦言愈來愈悲觀。「一圍死哂,出面的人唔救我哋,就無架喇。」
11 月 18 日晚,理大校內的人正收看新聞直播
11 月 18 日晚,理大校內的人正收看新聞直播
除了坐以待斃,除了等待聲援,還有什麼可以做?午夜到清晨,理大校園內的示威者多次討論,究竟應否嘗試突圍。意見分為兩派:主攻的強調不能等死,外面的人群正等待他們衝出裡應外合,夾擊警察;又認為假如再不出去,正於校門外對抗警察的示威者傷亡將愈來愈多,甚至會連累外面的聲援者也被捕。主攻派以 full gear 的「勇武」示威者為主,有人在討論時亦帶備弓箭。
但亦有以女性為主、語氣較斯文的發言者,主張應留下。原因是校園內有很多急救員根本沒有 gear,而且還有很多傷者,不能置之不理。既要齊上齊落,就不能丟低任何一個。他們又強調,如要突圍就應該召集校園內所有人,一齊討論及規劃路線,再約定外面的人,一同行動。但問題又來了,午夜後眾人分散在校園各處,有些在運動場小睡,有些在飯堂休息,根本不可能集合所有人。記者觀察,最多人的時候,A Core 旁的長樓梯頂亦只有約百人在討論去留。
討論久久未有共識,不少主張突圍的示威者都開始煩躁。有人埋怨:「又話時代革命,喺度扭扭擰擰!靠你哋就死得啦!快啲行啦!」語畢,就真的起行。清晨那一次,有七、八成人跟著出去。
但無論是攻是留,討論中從沒出現「投降」的選項 — 沒人提議過放低武器出去自首,亦沒人說自己後悔進來,大多數亦覺得沒有退路,因為無論怎樣,結果只會是被捕。
凌晨約 5 時,警方突擊理大正門位置,拘捕帶走多人。速龍小隊一度攻入理大正門長樓梯側的大學醫療中心,喝斥:「企喺度!舉高雙手!全部拍埋牆,擺低手機呀!」有傷者和醫護人員被拘捕,期間地上一部手機仍在進行直播,疑被警員發現,大罵:「邊個架電話?直播?!!」警方及被捕者離開後,記者進入現場,發現醫療中心只餘大量血跡,以及一封手寫信:「對不起!!因有速龍突擊 而要去你房間,本人十分抱歉,希望你理解並體諒,sorry。」
*   *   *
18/11 06:30 – 08:00
掙扎:換裝或突圍? 
在場年輕人明顯人心惶惶、鬥志越來越低。大部份人談論的已不再是封鎖紅隧、延續「被三罷」,而是 —— 有什麼辦法可以走?
昨夜凌晨 Telegram 開始流傳一些建議,叫校內人士棄裝備換衫,即使被捕警方亦較難告得入「暴動罪」,這時開始越來越多人實行。校內慢慢出現一些換了普通衣服、沒有防護裝備的年輕人,包括留守了十多小時的 Jacky 和 Edwin,「一係我哋守得住,一係佢攻入嚟。昨晚來來回回好多次,其實好攰。」
他們一方面明白警方已將大學定為暴亂範圍,所有人被抓到都會告暴動;但同時仍希望換了衫可能會有點幫助,盡量全身而退。當時校內流傳 S core 將舉辦祈禱會、「宗教集會不用申請都合法」云云。Y core 附近一班已經換了便服的中學生,本來正跟記者談話,一聽到這消息,問題都沒答完就絕塵而去。
另一方向,就是討論如何「突圍」而出。半夜起有關攻與守的討論更趨激烈。示威者阿雞說,「我唔覺得要衝出去嘅,但咁多人想走…. 始終我哋入唔到物資,如果出到去,最少有條補給線,唔係真係餓死都有份。」
到了 8 時左右,有人毅然呼籲「攻出去,守係冇用,全部人同我起身!」過百名示威者在校園平台集合,走在前排的,人手一支汽油彈,列隊沿正門樓梯到達地面,過馬路、沿科學館道離開。但到了暢運道的十字路口便遇上防暴警,遭大批發射催淚彈、胡椒球槍,即使用上汽油彈仍未能衝破防線。約半小時便被迫退回校園留守。
有學生一邊回來一邊說:「留喺度又係死,行出去又係死。」
阿雞
阿雞
18/11 09:00 – 12:30
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
第一次「突圍」失敗後,校內恐慌氣氛進一步蔓延。由校園內到各大 Telegram 群組均流傳著,理大裡的糧食只夠應付到中午一時,飲用水也不夠,呼籲市民盡速罷工、到尖沙咀一帶反包圍施援。
「抗爭飯堂」的媽媽 Vivian 向記者印證這說法:手頭上的材料只能再煮多半日,支裝水已經很短缺,「今朝已經叫手足去斟水飲,留返啲俾最前線。菜都不多,如果 2、300 人真係唔得…. 一係衝出去,一係餓死。」
Vivian 又讚在場年輕人「好乖」,「啲嘢又好 organized,就算剛剛衝完前線,見到得兩條友喺廚房,都走過嚟幫我。最前線那班喎。真係……啲小朋友咁乖,又叻,但係政府就咁樣對佢地。」她說著說著哭起來:「我唔係驚,係因為…..(見到外面的人)轆 facebook 話好擔心你哋,但係……佢哋根本無出過嚟!你唔好同我講話好擔心,話咩屠城…(哭)…你唔好同我講呢啲廢話啦!你真係擔心、真係驚會死嘅,你出嚟啦,做咩啫?你仲返工!唔係嘛?」
同時,校園內的汽油彈數量也明顯減少。前一夜記者在校園不同角落都見到大批汽油彈隨處擺放,但半夜水炮車、銳武裝甲車多次前進後退,每次都吸引示威者狂擲汽油彈阻擋,耗用速度極快。到了早上,第一次突圍失敗後,除了 A core 及 Y core 兩處出入口旁收集了兩堆之外,其他曾經擺放汽油彈的地方都不再見到存貨。
突圍失敗,也有不少人轉為低調探路,打聽理大是否有秘道可避過警方包圍離去。現場一度流傳某些大廈地下與外面大廈的停車場相通、某些下水道可以出去等,不時有年輕人三三兩兩的去找出路。但每條傳說可行的路線,大約一小時左右就會有消息傳來 —— 已經「黃咗」、「而家好多狗!」
也有些人嘗試找房間躲起來。校園裡活動的人漸漸減少,不知是成功脫險、抑或走到半路被拘捕。
理大
理大
18/11 12:30 – 14:00
第二、三次突圍
正午過後,剩餘的數百年輕人先後在 12 時半及 1 時半兩度嘗試「突圍」,均以失敗告終。每次整整齊齊的列隊出去,沒多久就狼狽萬分地轉頭跑回來。
其中第三次「突圍」最慘烈,有折返校園的男生崩潰嚎哭:「我唔知自己做錯咗乜嘢,佢哋要咁樣對待我哋。我更加唔想我啲朋友出事呀!我已經令屋企人好擔心!我哋淨係想走咋!點解唔放一條生路畀我哋呀?」
有人失控狂踢地上的水樽雜物,也有人對著電話大喊:「我都走唔到,我點知你個仔有無事呀?」
阿添憶述,中午時傳來哨站的消息,指尖沙咀一帶聚集嘗試營救他們的市民越來越多,其中漆咸道南的「手足」有機會接觸到防線,校內的人就想一齊衝出去迎接。想不到外面「手足」未見到,就遇上大批防暴警,「用過百粒催淚彈不斷射我哋。我哋只係開遮擋,無人攻擊、無人火魔,佢哋都係狂射我哋。啲煙係令到能見度接近零,我哋全部都係接近窒息。」
「然後防暴就用槍,喺只有一、兩米嘅距離向我哋發射。佢哋係無打算拘捕,而係拎住支槍就係當我哋活靶咁樣,不斷無限發射。我耳仔、頸同膊頭中咗三槍唔知橡膠定海棉彈,當時我身邊不斷聽到胡椒噴霧嘅聲。」阿添一邊哭一邊說:「我哋一路走時,都嗌住『我哋只係想返屋企』,喺完全無反抗嘅情況下,我唔明警隊哩個係乜嘢執法,佢只係想置我哋於死地、只係想射人同殺人。」
「我覺得今晚警方會屠城、重現六四。」
第三次突圍
第三次突圍
理大學生 S 與朋友一行三個女生,在第三次突圍中失散。S 說,她們離開校門前已拋棄防護裝備,因為跑不快,本來沒覺得能衝出去,但眼見大部份人都出去了,就尾隨。結果陷在濃烈催淚彈中,一個朋友被抓走;S 扭傷了腳,靠別人幫助翻越欄杆、跛著腳,與餘下另一名朋友返回校內。
S 說,由早上開始,內心已越來越失望。凌晨她們被射藍色水炮全身灼痛,都沒想走,只因覺得守著理大就可掌握紅隧、延續三罷;也以為外面市民會著力解救。結果,雖然知道佐敦、尖沙咀一帶有市民來,但人數遠遠不足,「我會覺得,俾出面啲人賣咗。」
「我唔想話信錯咗班手足,但係,我以為大家會勇武啲嘅。上戰場嗰時,好多時都係得我哋前面嗰班肯衝,我哋中完藍色水,睇唔到嘢,想行返去後面,係無人 cover 我哋。其實我哋都係三個好普通嘅女仔,咩都唔識,跑又跑唔郁、打又打唔過,但係我哋不斷咁出嚟,都係想幫場運動。我明大家真係好驚死,我都好驚,但都要睇住前面班手足。琴日成日睇到啲前線手足,佢哋盲左,想行返去後面嘅時候,係無人接過佢隻手。」
這一日一夜裡,不斷有電話和短訊來找 S,問她是否在理大、是否安全,S 只覺對方完全不理解問題所在,「我喺唔喺理大,裡面都係有人,都要救。你哋淨係識關心安唔安全,但外面,無十八區開花,無人嚟救我哋。根本你哋就可以做多啲!」
11.18 下午 彌敦道
11.18 下午 彌敦道
18/11 17:30
天無絕人之路?
事隔第三次逃離失敗近三個鐘,部份被困理大的示威者在 N  座前的大舞台開會。
「我諗大家都唔係真係想死喺到,唔係想等佢哋衝入嚟拉㗎嘛,我知大家都唔係㗎嘛!」一個用大聲公發言的人說。眾人緊接著齊聲回答:「係!」於是,眾人商討下一次的逃走大計,爭論從 A core 還是 Y core 走更好。
然而,討論了一會,仍未能達到共識。有人認為 A core 太危險,有人卻仍堅信會有外援在那兒接應;有人認為警方在 Y core 的兵力較弱,或可突圍而出,但有人覺得那裡無外援,亦會有埋伏。良久,他們最終決定先到 A core「探路」,再作決定。
夜裡,網上廣傳著一條男生的錄音,「我們是一群被困在理大三十多個小時的人,我們的身軀極端地疲憊。香港政府連一絲退路也沒有留給我們…. 在理大內的人,現在大部份也滿身傷痕。我們不知能否熬過今夜,或明早。所以,現在在理大四面,正在攻入的戰線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和目標。如果這個希望幻滅了,以我們的意志力,我們該捱不過今夜。如果有人聽到這錄音,希望你們放下手邊的事,站出來,救我們。抱著一個拼死要救回我們的心。」
但「突圍」的時機遲遲未到,尖沙咀一帶的和理非及少量前線亦一直不足突破警方封鎖線。夜越深,校內的年輕人唯有不斷想方法再找秘道,亦有部份人從 Z 座對開的天橋上游繩逃走。橋的兩邊,有人一邊哭、一邊向離開的人大喊:「跑呀!走呀!」「唔好望返轉頭呀!」
在 Z 橋上有份協助人逃離的 Cherry 說:「講真,其實我自己都好想走,但見到啲細過我嘅人,個個初中生樣,我一定要俾佢哋走先,佢哋真係好細個。」記者不禁問她幾歲。「就20,」她答:「預咗啦,最壞情況都預咗。」最壞即是怎樣?「暴動囉。」
不怕?「我信天無絕人之路。」
11.18 夜,理大 Z 橋
11.18 夜,理大 Z 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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