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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8日星期五

苏晓康:勃蘭登堡門前

【按:Nancy把这一幕,又从我记忆中拽出来,回头去找三十年前的留痕,竟找到这篇旧文,可谓历历在目啊!】
三十年前,在这倒塌的墙下,
期待中国那一天,
而今蹉跎三十年已逝去……。

一九八九年歐洲的冬季,巴黎―荷蘭―比利時——義大利,四處演講,絕望地複述著那個廣場和那個大陸……南希來電話:「柏林圍牆開了!咱們去吧!」
南希其實是個中國姑娘,本名李玉葭,我管她叫「國民黨小姐」,因為父親曾是國軍將領,「大陸淪陷後,他跑到香港,現在他的女兒來同你們合作」,南希總要這樣描述她同中國的關係。她長在美國,卻迷巒巴黎,從柏克萊加大畢業後即來此定居,法語英語說得比廣東味 的國語流利,中文寫得極流暢幽默,還一肚子巴黎掌故,卻崇拜吾爾開希。我們幾個從巴黎趕去,火車經比利時和西德,在萊茵平原的晨霧和那童話般恬靜的西歐農舍、林帶中穿行。一進入東德,某種似曾相識的單調和壓抑立即襲來,彷彿是一個冰凍在過去的世界。東德警察上車來驗簽證,我竟冷丁覺得就要被補了,把那本通行歐共體無需簽證的藍皮難民護照都攥出一手汗來。
我們當然只能進西柏林,這個一九六二年靠西方三國空運一切達十四個月的「孤島」,西柏林街頭擁擠不堪,估計每天有二百萬人從柏林牆東德那側過來,而西柏林總共只有二百萬人。東德人凡過來一趟就可領到一百馬克,他們都圍住車行和電器店飽眼福,捨得花錢的只有 兩樣:一瓶可樂或一張X級電影門票,據說香皂也很吃香。
那牆還在,遍體鱗傷的牆上塗滿了自由的口號,真是一座冷戰的墳墓。西面這一側,四面八方趕來的人都以砸一塊墻土下來為快,那情景不知為何令我聯起《三國演義》裡董卓橫尸街頭,洛陽百姓蜂擁去割他一塊肉的那段描寫。東德軍人三三兩兩在墻頭巡弋,長筒靴謹慎躲閃著攀上牆來的西邊人的無數手指,許多青年在墻前留影,想把自己同這一歷史瞬間定格。我站得遠遠的望著,心裡有一股失敗者看成功者的酸楚,為我們的那個廣場。身處群情激憤之中,我常常愛躲在一旁觀察,五月中旬我離開北京的前一夜,也曾遠遠地站在某城門邊,目睹北京的老弱婦幼們,忘情地去堵軍車,去為來自絕食廣場上的求援車,送上一壺開水和一疊熱毛巾,常常是老奶奶顫微微地推一把小孫子的肩頭:去,送過去……。
勃蘭登堡門前萬眾歡騰,像里約熱內盧的狂歡節搬過來了,只是歐洲的風格,華爾滋、手風琴和薩克斯管,飄蕩的花裙和飄蕩的捲曲唇鬚,我們卻没有這種心情,黯然離開狂歡去找當地《每日報》的主編聊聊。她已經在憂慮統一問題,說牆打開了,總理科爾趕來演講,即興引在場的數萬東德人唱西德國歌,他們不唱。向她問起天安門,她說 ,東西德都怕天安門在這裡重演,有些事很微妙,昂納克是主張壓制的,但不願武裝鎮壓,取代他的蓋爾茲則同戈巴契夫有改革的默契,周圍國家對東德也有制約,使它不可能單獨像中國那樣幹法。軍隊和警察都看到了鎮壓的後果,這是天安門對東歐的影響,她強調,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別,卻是最本質的不同。
暮色中我們去東西德邊界一個著名的關卡——「四國權力」才能通過、好萊塢影片中常出現的雙方交換人質的那個橋頭,一路伴行的都是返程的東德人,要從那個關卡回去。到橋頭天已漆黑,我們隨著東德人魚貫朝橋中央走去,一直走到東德軍人出現的地方,同一個上尉聊了幾句:
「你能過來嗎?」
「還不行,將來會的。」
「聽說過天安門嗎?」
「是的,那真可怕,所以我們才選擇另一條路。」
……
回巴黎不久,就傳來羅馬尼亞起義的消息。那晚,我正在一位崇拜達賴喇嘛的法國婦人家裡作客,電視螢幕上布加勒斯特的民眾正攻打電視台,報導說死了數千人,我忽然哭起來,那位婦人問怎麼啦?
「為什麼又要死人?」
那婦人只摸摸我的肩頭,沒說話。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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