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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12日星期四

如何從獨裁走向民主? —— 從香港看非暴力抗爭對抗獨裁政權的可能性

文:林庭安/美國羅格斯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本文重點:
  • 非暴力抗爭可以推翻獨裁政權並不是奇蹟,關鍵在於認知到:「政治權力的維持必須仰賴被統治之人民的服從」這個事實。
  • 由歷史經驗得出的「3.5%法則」告訴我們,只要反抗政府的人數達到人口的3.5%,政府的權力就很有可能會被瓦解。
  • 香港反送中運動進行至今充分體現了非暴力抗爭的精神,在人數、動搖政權執行人力等方面以達到正面的進展。
  • 若能繼續秉持非暴力抗爭的精神,並凝聚人民以及政權執行人力(公務員、警察、軍隊)的支持,香港反抗運動或許真的能帶來政治上的改變。

圖片來源:C.C. by Etan Liam

自6月9日以來,為了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香港人走上街頭抗爭已經持續近兩個月,許多人對香港反抗運動感到敬佩,但對其未來感到悲觀、認為其最終仍無法抵擋中共的強勢壓制。
面對極權統治,人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嗎?這篇文章的目的是從「非暴力抗爭推翻獨裁政權」之理論與歷史經驗的角度,提供香港反抗運動一些樂觀與希望。非暴力抗爭的理論指出,由於政治權力奠基在被統治者的服從之上,人民的對政府的不合作能夠有效地削弱政府的權力。香港當前正在進行的反抗運動充分掌握了此要領,透過多種非暴力抗爭形式對政府的權威進行質疑,目前已在人數、動搖政權執行人力等方面達到正面的進展。若能繼續秉持非暴力抗爭的精神,持續凝聚人民的支持,其前景是樂觀的。


非暴力抗爭的理論分析與經驗證據

面對獨裁政權,人民如何可能推翻高壓統治、建立民主制度?Gene Sharp在《從獨裁走向民主》一書中,1論述以非暴力抗爭推翻獨裁政權並建立民主的可能性2相較於軍事政變或期待國際援助,3Sharp認為,從內部人民組織發起的「非暴力政治抗命」才是最有效且可行的方式。
這個聽起來過於理想的宣言,建立於一個關鍵認知:政治權力的維持必須仰賴被統治之人民的服從。再怎麼強大的政權,都必須建立在足夠數量的人民對此政權的接受、服從、與合作。越多人願意與執政者配合,執政者就獲得越高的政治權力;反之,要是越多人對執政者反抗、質疑、不配合提供相關的資源,其政治權力就會被削弱這樣的原則不僅在民主政權適用,在極端的獨裁政權也是如此。要是沒有了人民的支持配合,執政者的權力便有可能被癱瘓。
From Dictatorship to Democracy一書的不同版本封面
為什麼要強調「非暴力」抗爭呢?武裝反抗不行嗎?Sharp認為軍事武器是獨裁政權最有優勢的方向,所以若是使用暴力武裝的方式與其抗衡,等於是選擇了壓迫者幾乎總是佔盡優勢的抗爭形式。4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哈佛甘迺迪政府學院公共政策教授Erica Chenoweth在TED演說中提到了選擇非暴力抗爭的其他優勢。相對於武裝反抗,加入非暴力抗爭的門檻較低(例如:很多人民可能會覺得武裝反抗太危險、或不具備武裝反抗所需的能力,相對之下,上街靜坐抗議安全得多、也不需要經過什麼訓練),所以有機會吸引到較多人民的參與,吸引出來的群眾也會更多元。這樣的參與狀況,不僅對於抗爭的成功有幫助,對於往後建立民主體制也是重要的。
但要多少人民的加入才有可能抗爭成功呢?Chenoweth研究了1990到2006年間所有超越千人的大型反抗運動,給出了這樣的答案:3.5%。在這段期間內,即使面對的是強大高壓的極權政府,只要有達到全國3.5%的人民一起凝聚起來,有系統、持續地進行抗爭,反抗運動最後都獲得了成功!(有些反抗運動甚至利用少於3.5%的人數也達到成功。)Chenoweth將此觀察稱為3.5%法則(3.5% rule)。大量人數動員這件事也再度呼應了非暴力抗爭的重要性。Chenoweth指出,非暴力抗爭的規模平均是暴力抗爭的4倍大,而且在她研究的這段期間,所有達到3.5%人民投入的抗爭,全部都是非暴力抗爭。當然,3.5%這樣的比例也不是個小數字,在台灣,等於需要82.5萬人的動員投入。但至少,3.5%這個數字聽起來並非如此遙不可及,而且「所有達到3.5%民眾動員的反抗運動都成功了」這個消息聽起來讓人充滿了希望。

香港做到了什麼?

了解了非暴力抗爭背後的理論與經驗基礎後,我們來看看香港正在進行的反抗運動。以下幾項觀察讓我覺得香港目前為止的抗爭充分掌握了上述之非暴力抗爭的精髓。
發揮「人民的不合作」
香港人民充分掌握了「人民的不合作就是對政權力量的重要削弱」的要點,除了用上街抗議等方式表達對政府的不合作之外,也發表聲明,對中國統治香港之權威性提出質疑。例如:7月26日香港網民集資在台灣媒體刊登廣告,名為感謝台灣人為香港保存《南京條約》的正本,但更點出中國政府並沒有《南京條約》的正本,不具備統治香港的正當性與合法性。
秉持「非暴力」的抗爭主軸
香港的公民抗爭一直是以「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為號召,在這次運動中也依舊是核心基調。即使面對警方的催淚彈、橡膠子彈,港人仍以「不受傷、不送命、不流血」為重要口號。
使用了多項非暴力抗爭的方式,分進合擊
Sharp把非暴力抗爭的方式分成三大類:(a) 抗議與說服,例如象徵性的遊行示威、發表聲明、連署;(b) 社會性、經濟性、或政治性的不合作,例如罷工;(c) 介入干預,例如非暴力佔領。香港這次運動廣泛地使用了這三大類的多種策略,從集結上街頭、發表質疑政權正當性的聲明、連署批特首,到號召大規模罷工,及其他新時代創意的抗爭方式,都為運動注入了堅定的能量。
去中心化的實踐
另一點令人驚豔的是運動是以相當去中心化的組織架構進行著,至今並未出現核心的領導人物,而是仰賴共同的價值、人民的相互呼籲、在各自領域發起的支持,達到各層次不合作的「遍地開花」。去中心化的實踐除了使反抗運動更加堅韌之外,如果認知到運動的目標不僅是推翻獨裁政權,而是建立民主體制,那麼正在進行的反抗運動可說是民主精神的絕佳實踐。
圖片來源:C.C. by Etan Liam

目前的進展

香港的抗爭進行至今,儘管是場苦戰,已經達成許多正面的進展:
人數達標香港3.5%
香港人口有約740萬,若根據3.5%法則,就是要有近26萬人持續投入反抗運動。從數起街頭遊行,到仍持續在各行各業進行的種種不合作、佔領、宣言、罷工,估算起來,持續參與的抗爭人口應該已遠超過香港人口3.5%這個門檻,而從林鄭月娥的退讓(宣布《逃犯條例》壽終正寢)看來,反抗運動的確也對香港政府達到相當的威脅。
狀況比較特殊的部分是,香港是特別行政區而非主權國家,所以即使成功對香港政府造成政權的癱瘓,後面也還有個中央政權需要撼動。而以香港之於中國總人口的懸殊狀況,即便所有香港人投入反抗,也不可能達到中國人口總數的3.5%這個門檻。儘管如此,從中共近期用各種新聞煽動仇港民意、威脅動用解放軍的反應看起來,香港的反抗運動仍對中共政權造成了相當的壓力。

圖為今年6/16的遊行。來源:C.C. By Etan Liam

政權執行之人力的動搖
軍隊、警察、官僚是支持政權運作的重要核心人力資源,所以若是這些核心的組成有所動搖,對於推翻政權將是重要進展。最近,暨500公務員連署批特首之後,也出現號召公務員「公僕仝人(同仁),與民同行」的集會,強調「脫下制服都是港人」。除此之外,港府新聞處近400位行政主管也發表公開信批評警方濫用武力、選擇性執法。這些政權運作所依賴的重要人力資源若開始對政權質疑、不合作,對於反抗運動都將是重要助力。

那麼,接下來呢?

這場抗爭接下來會如何發展沒有人知道,但這些答案或許會因為我們的行動而有所不同。懷抱著從非暴力抗爭的分析中所獲得的些許樂觀與希望,我想分享幾個可以思考與行動的面向。
對非暴力路線的堅持
回到這篇文章一開始的主題,我認為堅持「非暴力抗爭」的基調對於香港的反抗運動應是勝算較高的選擇。尤其看到政府不斷用各種方式試圖催化「暴力與衝突」,都呼應了Sharp所指出的:使用武裝的方式與政府硬碰硬是落入了陷阱、選了政府最佔優勢的抗爭形式
你可能會問:「但難道人民就白白給警察打嗎?」「堅持和平理性,結果警察還不是一樣動用武力?」我同意。就算是使用非暴力抗爭,也必定會有傷亡犧牲。但如果最終運動成功了,這些就不是白白犧牲。反之,如果逞一時之氣打回去,造成運動的削弱或失敗,那才真的是白白犧牲。順著這樣的想法,我認為,反抗者不該執著討論要使用暴力或非暴力進行抗爭,真正該思考的問題應該是:在非暴力抗爭的前提下,該怎麼做才能提高反抗運動的成功率
消除人民的恐懼
消除人民的恐懼是提高運動成功率的一個關鍵。重述前面提過的:「政治權力建立於人民的服從與合作之上」,因此,當越多人能克服恐懼、不再習慣性地服從政府權威,那麼人民的權力就會越大,站出來反抗的人民也就會越安全。
問題是:要如何克服恐懼、讓更多人願意站出來呢?Sharp跟Chenoweth都指向了類似的答案:讓人們從風險低、感受得到其他參與者的方式開始嘗試。例如:上街靜坐、穿同樣顏色的衣服、在同樣的時間關燈等。而如果現身聚集到某個地方太危險,那也可以反向操作,讓人們離開他們平常應該出現的崗位,例如:罷工、待在家裏。當足夠的人數一起「不作為」,也可以達到癱瘓社會運作的效果。
從公務人員、警察、軍隊下手
要吸引到公務員、警察、軍人這些政權執行人力的配合,就要先瞭解到他們所面臨的拉力與阻力,利用策略去強化拉力,同時削弱阻力。在強化拉力的部分,重點是要讓他們感到自己也是一般人民,因而對反抗民眾同理。例如:透過家人、朋友訴諸溫情,讓他們發現自己武裝對付的就是自己在意的人們。另一方面,這些人要選擇反抗面對的阻力比一般人更強大 — — 部分奠基於對政權本身的忠誠與服從,部分則源於他們反抗所需面臨的後果更嚴重。因此,在削弱阻力部分,要想辦法削弱他們的恐懼、瓦解他們對政權的服從。如前面所述,克服恐懼的起點,是從「風險低、感受得到的方式」開始參與。如果罷工的風險太高,那麼可以從較緩和的不合作開始,例如Sharp提到的:在團隊裡傳播不滿情緒、低效率、默默地不理會命令等。先使用能夠號召越多人加入的行動,以此方式增加參與者的信心,同時降低參與所需面臨的風險。
就香港目前的狀況而言,可以看到已吸引到公務員加入反抗勢力,這是很好的跡象。如何延續此動力,吸引警察的支持將會是重要的下一步。不過在香港的狀況裡,軍人的角色會是最麻煩的一環。要是中國政府真的動用解放軍來對付香港人民,大概難以透過上述的策略去吸引軍人的支持(沒辦法跟解放軍說:「脫下制服都是港人⋯⋯」)。至於中國政府會不會走到這一步、香港人民該如何對付這一步,必須繼續關切。可以確定的是,選擇暴力抗爭會讓中國政府更容易合理化動用解放軍,相反的,如果保持非暴力抗爭,則會讓中國政府較難找藉口。要是真的(不幸地)動用了,也會面臨更強大的國際壓力。
不可否認的是,即使人民堅持非暴力抗爭之路,在抗爭的過程中,也必定會有犧牲、流血(但會比暴力抗爭來得少);要能夠達成民主的追求,也還需要策略的規劃與配合。但至少這些非暴力抗爭的理論與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即使是面臨強大的政權,人民依然有機會推翻獨裁、走向民主。希望這能給予勇敢對抗獨裁、爭取民主與自由的港人一些支持。


相關資料

註釋:
  1. Sharp, Gene. From Dictatorship to Democracy. (1993). ↩
  2. Sharp在書中的用詞是 “political defiance”「政治抗命」。 ↩
  3. Sharp認為,軍事政變或許能推翻當前的獨裁政權,但無法改變政府與人民之不平衡的權力關係。換句話說,就是「獨裁」的本質不變,只是換人坐上獨裁的位子。另一方面,由於其他國家在進行決策時,還是常以自身的經濟或政治利益為考量,要是支持獨裁政權對自身利益有幫助,這些國家可能會容忍、甚至幫助獨裁政權。因此,完全指望外來的支援也是不切實際的。 ↩
  4. Sharp同意在某些狀況下規模較小的暴力手段是不可避免的。但他認為整個反抗運動的主軸仍須盡可能維持在非暴力的定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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