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民主運動開始了,在今年6月。(攝影:麥浩禮)
反送中抗爭,在7月1號的「回歸中國紀念日」,升級成衝入立法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立法會標誌被人用黑油噴上了一個「屌」字,在台灣就是「幹」的意思。為甚麼立法會被人民唾棄?這就要說回這30年來的「香港民主運動」。
三十年來,香港都有名義上的民主運動。但實質而真正的民主運動,近來才在香港上演。上一代的政客四處到英美乃至台灣等國家串聯出訪,但宏觀而言都是誤導,令世界的人覺得香港正朝著民主化穩步前行。事實並非如此。他們也許不是存心欺騙,但因為他們自己都是這個騙局中的擺設,所以他們不會發現自己在自欺欺人。
上世紀,中英兩國將香港本土人排拒於前途談判,自己達成了《中英聯合聲明》,將香港主權移給中國。後來,《基本法》的起草工作,也吸納了一些民主運動的先驅做起草工作。時間很快到了北京六四屠殺,中國大亂、內外震驚,國際也醞釀對中國封銷、禁運、制裁等等。在那個時空,香港人面對的未來是,8年後香港就會被殺人政權接管。
局外人或後人讀回這段歷史,都會覺得這正是大好機會,應該乘亂要求重新談判,爭取更大的自治權,甚至完全獨立。六四發生之後,香港市民醞釀三罷 (罷工、罷課、罷市),以及策動百萬人大遊行施壓。
然而當時的民主派領袖司徒華,據報因為「聽到消息」謂有不少中國暴徒南下香港,要在香港策劃暴亂,於是竟然自己取消一切行動。
這流產的三罷,極為可惜,但有其歷史的必然性。當中有幾大因素。
一,是英殖香港人信奉「安全社運」,他們對社會運動有潔癖心態,這可以追溯到香港開埠以來,有很重的「難民社會」氣質。先民投奔香港,就是要逃避中國的動蕩;這導致以前的香港民眾很難接受生活再次動蕩,更容易接受「一夜銷兵」。
二,司徒華雖然是在野派、信奉民主,但與中國共產黨的關係千絲萬縷。他早年曾經想入黨而不果,但仍然與中共保持某種關係。據他在自傳所說,「一些人過往和中共是有組織關係的,現在退出了,反而更方便開展工作。」
他是一個鐵焊的中國民族主義者和愛國者、對日軍侵華咬牙切齒、64大屠殺之後仍然對傳媒表示支持香港「回歸」……因此,我們可以合理推斷,他考慮事情並不是以香港的利益至上,而是以全中國的視野去活動。當年他或許會認為香港作為中國的「後方」,香港不能亂,既符合他自己組織提出的「和平非暴力」路線,也符合港英當局的政治利益,更能夠為大亂的中國提供擁有轉寰空間——此即中國就算在若干國際封鎖下,仍能透過被西方接受的香港,輸入資本、物資,繼續經濟上的改革開放,一如韓戰時的經驗。
所以司徒華作為民主派的先驅,卻是中國民族主義者,出賣香港利益的人。這正是香港民主運動極其諷刺和弔詭之處。
三,香港在「過渡期」的時候,開始推行局部民主,有一定的議席資源供政團競爭。一直以來香港議會有60席 (2011年增至70席),但只有30個是完全直選,另外30席是「功能組別」,功能組別議席是由各行各業的公司票選出,就是說老闆和權貴階層可以控制。功能組別議席的權力也比一般民選議員大,一個法案,就算民選議席通過了,而功能組別議席不通過,法案也會被否決,是為「分組點票」。而香港立法會議員雖然都被稱為Lawmaker,但事實上他們Make不到Law,因為提出草案的權力,在政府手上,每個議員只有極少的機會可以提出「私人草案」,但9成也會被否決。說了那麼多,是想說明香港立法會議員的權力真的很小。
但30個直選議席,是30塊肥豬肉,當時的民主人士,也就被這東西迷惑了。現實的他們,很快就將所有精力投入到假選舉。1991年的立法會首次有直選可玩,也就是1989年的兩年之後,時間點上,1991年的小選舉,十分巧妙地吸收了64事件而溢出的政治能量。
雖然香港選舉程式上是大致公正的 (直至2016年中共出手取消香港議員資格),但從目標來看,香港的選舉極具欺騙性。它令香港人以為自己可以通過演練體制內民主,將來就能取得真正民主——在中國可以隨時干預和取消候選人資格的框架下。
由此,整個香港社會再次瓦解為兩個團體,前者是回歸生活、移民,對政治活動的想像被局限於「投票給民主派」;後者是以選舉為專業的政客。整條路線,其實是不斷的自欺欺人,動員選民支持,議員得到認受性、公帑和國際曝光。2014年之前,香港民主運動的主流論述都是選舉論,認為泛民主派得到越多議席和選票,就代表要求民主的民意有多大,可以對中共施壓,加快民主步伐。
《華僑日報》1990年06月04日社評,「昨天參加大遊行的市民,希望你們明天能以同樣積極的態度,參與本港明年的直選。」(作者提供)
這個遊戲到了2014年中共下達「人大831決議」,表示香港幾乎永遠不會有可能走向「沒有中共篩選的獨立民主」,整個公民社會為之語失,也陷入想像真空,因為選舉的大目標已經不存在,繼續支持支持民主的議員在議會,可說是垂死掙扎、感情維護,卻無礙淪喪的大局。
到2016年大選,中共以雷霆手段剝奪候選人和議員的資格,整套「選舉救港」的範式,更加走向崩潰。可以說,從香港過渡期到2019年之前,香港人的思考、行動和精力,都被虛礙的選舉遊戲耽誤。專業的選舉者為了個人利益,對香港人進行了一場超過三十年的誤導,令他們認為選舉運動就是民主運動,甚至令很多人產生了香港是一個有正常主權和民主的「正常地方」的錯覺,結果就是將香港人的潛能完全被剝奪了。
自從2014年中共撕破臉皮之後,香港公民社會雖然陷入低潮,但同時解放了他們的世界觀。到了最近,為了法律上的「反送中」,抗爭演變成自發、去中心化的大型群眾運動,抗爭者更在7月1號成功攻入立法會,在不損傷立法會文物的情況下,標誌性地地塗污香港特區區徵、展示「前朝」香港旗、寫下Hong Kong is not China等語句。
但這些先頭部隊,在警察進攻之前就決定全軍撤走 (包括強行抬走不讓離開的死士),避免了重大傷亡。到今日為止,大部份香港人仍然無法相信事情已經發生。因為香港人的自我想像,是文弱的、安全社運的、選舉導向的,但由於現在已經沒有公平選舉,抗爭者已經不是為了「揚名立萬」之後去選舉,而是專心抗爭。這一切,正是選舉的想像已經失效,所迫發出來的潛能。
局部而不能改變現狀、卻能提供豐富金錢資源的議席遊戲,對香港人來說一直是一個心理上的安全幻覺。有選舉,他們就覺得擁有局部自由、香港仍在文明世界、自己的聲音始終有一個代表,能影響政局。但這些都是幻覺。局部自由被剝奪之中,那包括在2016年以來已經失落的選舉權,而我們的聲音,就算是200萬人上街遊行,特區政府仍然躲在北京政權的背後,不答應任何一個示威者的訴求 (訴求:完全撤回送中條例而非「暫緩」、撤回612衝突的暴動定性、釋放6月以來的被捕人士、嚴懲使用暴力的警員),一個都沒有答應。香港6月,是血色6月,也是北京——特區體制不斷撕破臉皮的6月。然而在絕望之中,香港人也獲得了心靈的進化和解放。
英殖當局在統治晚期,利用局部選舉的欺騙性,成功地「光榮撤退」,留下的是對英國統治心悅誠服的香港人。因為「前朝」會尊重民意,在管治問題變成政治鬥爭之前,就已消解於無形,加上局部選舉的引進,就像在驢子面前掛一條蘿蔔,令香港人不需要與政權拉鋸,最終發現自己憲政秩序背後的陰暗真相。但中國接手這套體制之後,卻玩不好它,平衡不斷消失,最終堅壁清野,很多人都發現了一切都是騙局,失去了假希望,反而活著真實之中。
因此,民主運動開始了,在今年6月。一個積蓄能量,卻不打算像1989年一樣浪擲於虛擬選舉的真正的民主運動,蒙著面但卻是真正的民主運動者,正艱難地佇立在舉世之前。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
——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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