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面

2019年6月1日星期六

天安门母亲张先玲口述失去爱子后的经历


六四事件30周年来临之际,美国之音采访了遇难者家属群体“天安门母亲”的发起人之一张先玲女士。1989年6月4日凌晨,她19岁的儿子王楠在天安门西侧南长街南口头部中弹身亡,子弹从左上额射入,左耳后穿出。当时中国当局称六四事件是平息反革命暴乱,但后来改称为八九年春夏之交那场“风波”,并避免提及相关话题。在这次专访中,张先玲叙述痛失爱子寻找亲人遗体期间了解到的情况,以及她与丁子霖教授和尤维洁女士等人共同发起六四难属群体“天安门母亲”的由来。
张先玲2014年4月24日在北京向记者展示她儿子的照片。

张先玲:唉,这个每次说我都很难过。王楠他是一个中学生,才19岁。他当时在天安门学生运动的时候,他热衷于照相,去天安门照相。开始的时候,他说他听不懂。他跟我说,妈,我听不懂他们在说是怎么回事。后来他去多了,他就回来给我讲,说,妈,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啦,我认为他们的行为是正确的,应该支持他们的,他们的要求是为了国家好。但是我还是阻止他,我说你不要去。学生运动早晚是要被镇压掉的,或者被人利用。他说学生运动会被人利用,但是,他说,学生运动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一种动力。他说我保守吧。我说,你还是赶紧读书 的好。我们俩在这方面看法不太一样。大人嘛,总是不希望他们参加群体事件嘛。解放之后的每个运动我几乎都参加过了。我也知道共产党整人的厉害。我也不愿意他们参与这个事情,毕竟他要考大学嘛。但是他最后还是被学生这种热情感动了 。在517大游行的时候,他也和他的别的同学在他们学校组织了支持大学生的运动。
一别成永诀
当然在最后的6月3号的晚上,有人在我们 家聊天说起这个事,有人说会开枪,有人说不会开枪。最后朋友走了之后,他不跟我住在一起,他住在另外一个楼上,他要回他的房间的时候,他问我,他说妈妈你说会开枪吗?我说不会吧,我说四人帮的时候都没有开枪,今天会开枪吗?他说,哦。 他就出去,答应我了。他平常还算比较听话的小孩,他说我不会出去,你放心吧。没想到他从他的房间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到了第二天我到他的房间看,留了一个条说,我找同学去了。六月三号晚上,之后在没有音信了,我当然很着急,很慌乱了,受 了很大刺激。当然很多朋友,邻居就跟我说抓起了很多,也许被抓了,不用着急,等着。后来我就一直等到12号的时候,学校 来通知说有一个小孩的尸体在护国寺中医院,是一个很小的医院,说是公安局送过来的。我去了之后,医院有个很好的大夫姓张,说这个学生是我们从天安门挖出来的。说是在天安门有个28中学 ,在中学门口挖了一个坑埋了三个人。他说这个孩子就 是其中一个,当时挖出来的都是无名尸。这个小孩穿了一身军服,系了一个武装带,新发的武装带,还是有编号的。当时挖出来的就以为这是戒严部队的战士,所以把他送到医院的这个地方了,因为别的大医院的太平间都没有地方了。他们这个医院还有个冰冻的格,就把他放在那里面。
后来戒严部队来查了几次,都证明不是戒严部队的战士,这样就通知学校,学校就通知我们去认了。
儿子遗体被埋广场附近
我一看就是他了。当时的打击就非常大了。你想本来就遇难了,遇难埋起来,头上包着绷带,绷带还有血迹,我就很奇怪我说他怎么就头上包着绷带,说明有人救过他啊,怎么又埋起来了呢?救了应该是医院啊,怎么就埋起来了,我当时就有疑问,当 时我就不能自已的时候 ,整天就哭。但是我还算比较理性一个人,慢慢慢慢之后我就恢复了一些,我就开始寻找他为什么头 上包着绷带,又埋起来了,我就逢人便说这个事儿。这中间他们学校传过来一个事儿,说他曾经救助过一个花园村中学(的人),那一天早上六点,六四早上六点,看传达室的老先 生接到过一个电话,说一个姓吴的学生说他是北大协和联合救助队的,姓吴,他说我救过你们一个孩子叫王楠,在南长街南口中弹,一点钟中弹,三点钟死亡。有人问他说你姓什么,他说我姓吴,什么什么地方。后来我知道这么个消息我就到处打听,当然没有这么个组织,什么北大协和联合救助队,没有这么个组织。最后有在北大工作 的一个朋友,一个朋友的亲戚在北大工作,他来告诉我,他说北大新分来的一个学生姓吴,他救过一个小孩,叫王楠。后来我就给这个吴大夫写了一封信。
引述目击者抢救者的回忆
过了几个月,大概89年12月份,还是90年1月份,反正是天冷的时候,他们几个学生过来了。其中一个女学生是吴先大夫的女朋友,那三位男学生都是当时在现场救助过王楠的人。他说他们是临时在西单组织起来的,北大医学院的医学生,分配在协和或北大实习的,所以他们叫做北大协和联合救护队,跟在戒严部队后面,从西单一直跟到南长安 街南口,他们一路救了不少人。他说,他们在救人的时候,他们也描述了群众的勇敢。他们说救人的时候,群众围成了人墙, 其中的人墙中的人当时被打死。他们一路救过来,南长街有三位,中弹的其中一个就是王楠,王楠当时还有体温。(吴大夫)他听到了 旁边的群众说,(王楠)他是一点多部队开枪过来,他去照相,被打中了。打中以后,老百姓涌过去把他拉进去,因为南长安街有个像城门似的有个门洞,他在门洞外照相被打倒了之后,老百姓从门洞冲出去把他拉回来。戒严部队就拿枪比着老百姓说,你们不准拉他,他是暴徒,你们要是想拉他的话,我们就枪毙你。老百姓就缩回去了。这时候,南长街北口开过来救护车,救护车想要到长安街救人,戒严部队也不准他们出去,不准他们去长安街上救人。之后大夫下来了,说你这样,你不要车过去,我们人过去,我们过去把受伤的人抬回去。那也不行,不准大夫过去,由此我推测可能有命令,就是不许救护车去,也不许人去,不许救。这种行为是非常悲惨而去是很卑鄙的。两国打仗伤 员也应该救啊,他都不让救。学生们就给他包扎了。包扎的过程他们就把王楠还有另外两个受伤的孩子抬走,因为他们还有体温,当时至少王楠还有体温。来了一个军官,好像 是上校,年纪也比较大。有一些同情的样子。但是他说不能抬走,你只能就地抢救。所以他们给他包扎了以后,人工呼吸也没有用,到 三点钟死亡了。死亡了以后,他们又要求把遗体抬出去。说我们把遗体抬出去送到医院,家里人可以找得到。那也不准,这时候找来的军官是一个年轻的少尉,就很凶狠的对他们说,你们要走,不走就给你们抓起来。然后学生就只好走了。那个姓吴的就给学校打了个电话。
临时掩埋遇难者尸体
怎么埋的,咱们就不知道了。后来我听说好像是戒严部队和警察一起埋的。就是上面有命令,说七点钟以前必须把长安街上的人都要消失,就是打扫战场吧。说七点钟有个什么卫星开动,如果不把它隐蔽起来就会被卫星拍到,因为当时它要造谣说没开枪, 没死一个人嘛。这样就被埋起来了。但是过了几天下雨就有气味了。学校12号就要开学了嘛,所以八九号就给挖出来了,挖出来以后,王楠那个坑里埋了三个人。
“天安门母亲”由来
为什么王楠被送往医院,刚才我已经讲过了。就是这么个情况,当时我的心情,我也不用描述了。那是极度的悲痛啊,是吧?我也很庆幸自己最后把这个事情搞清楚了。而且也有人证,也有物证。只是,现在这些人都还生活在这个政权的压力 之下,他可能不敢说,我相信到一定的时候,人还是有良知的。他们应该会出来作证。我已经说过,儿子的母亲嘛。在整个找王楠的过程中,我也了解到不少的人家里出了这种事情。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认识了尤维洁和丁子霖。王楠的骨灰放在万安公墓的骨灰堂。我在过道的地方,人走来走去都能看到的地方,摆了一张很大的照片。我的意思是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果然尤维洁看到了,她给我留了一个条说她的丈夫也是六四遇难的,希望和我联系。后来我、她,丁子霖,我们就最先联系到一起。后来我们又找到一位(六四遇难者)杨燕生,他的妻子叫黄金平,后来我们就开始联系这些人,慢慢的找人。开始的时候我跟丁子霖之间比较多的(寻找)。尤维洁当时还在上班,她不可能找人嘛。后来找多了以后,有些母亲也都参加了,一起找,寻找这些死难者吧。
(美国之音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