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已经变成港人的吴欢曾在香港杂志撰文，说反右期间，设圈套陷害并出卖他父亲吴祖光的是剧作家、国歌的作者田汉。我看了一惊，赶紧找来一本2011年5月青岛出版社出版的吴祖光《往事随想》，只翻了几页，已经令我在暑热中冷汗津津。
在这本书里，吴祖光用很小的篇幅叙述了一段往事："凤霞受苦受难的原因完全是由于我被打成右派所致。而我这右派又是从何而来呢？时隔近半个世纪之后，才明白，竟是受了一个既是我的老朋友又是同行的阴谋陷害。这个老朋友，就是备受尊重的老前辈剧作家田汉。"
1957年的时候，田汉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反右之前是大鸣大放，党中央号召各界人士特别是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向党提意见。田汉当时亦发表了一通"反对外行领导内行"的公开言论，言语犀利，意见尖锐。然而，由于田汉身居高位，又有许多中枢的朋友，所以他很快就知道风向要变了，而他的那篇言论，势必要让他大祸临头。于是，田汉赶紧找他的朋友圈诸如周扬、夏衍等商讨办法，吴祖光在书里说：田汉"和当时几个上层人物如周扬、夏衍共商挽救之策，决定移祸与我。"
谁提出来的移祸策，无人知道。当事人皆以作古，活着的时候也都保持缄默。
但移祸的办法人人皆知——邀请吴祖光参加一个向党提意见的座谈会。
可怜的吴祖光，傻乎乎的吴祖光，别看他认得字多，其实远远不如当时还是文盲的妻子新凤霞聪明。新凤霞并不懂什么政治，但是女人的特殊直觉已经让她嗅到了血腥气。
新凤霞死活不让吴祖光去开会。
吴祖光非要去不可。
新凤霞挡在了门口。
无法知道新凤霞的直觉告诉了她什么，这个在旧社会受尽欺凌，从心底赞美新社会赞美共产党的艺人，竟然不许自己的丈夫去参加党的会议。
吴祖光回忆："当时凤霞极力阻拦我，而我认为是给党提意见我非去不可。凤霞甚至拦在门口，我用大力把她推开，几乎将她推倒……"
新凤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傻老公到白虎堂开会去了。
（吴祖光与新凤霞）
白虎堂举行的这个提意见会规模很小，只有四五个人。吴祖光记得金山也去了，还有一位女同志。吊诡的是，四五个人谁也不发言，只有吴祖光一个人叨逼叨。要不咋说这个人毫无城府呢，他竟然一点也没发觉异样，大大咧咧的向亲爱的党提了一堆意见。
我说"亲爱的党"一点也不过分，吴祖光跟周公私人关系非常好。他跟新凤霞结婚的时候，也给周公送了喜帖，只是因为周公突然有事，没有能够来参加。但是，过后不久，周公夫妇就专门在西花厅设家宴招待吴祖光新凤霞这对新婚夫妇。
谁能有这样的待遇？
吴祖光一提完意见，主持者立即宣布散会。后来吴祖光回忆说："看来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预先设下的鸿门宴，而我完全是自投罗网。"
很快，吴祖光的意见刊登在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戏剧报》上，位置显赫，标题更是吓人——《党"趁早不要领导文艺工作"》。
标题是田汉亲自拟定的。
反右随即开始，有吴祖光这篇谈话垫底儿，再加上高层的遮蔽，人们早忘了田汉也说过外行内行的话，炮火完全集中在吴祖光身上。
事情按照周密计划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
整个反右期间，北京文艺界对吴祖光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大会中会小会有五十次之多。
然后，吴祖光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与几百人一起被押送北大荒劳动改造。
新凤霞这边也不消停，新凤霞的单位领导不断的找她谈话，话题就一个：要她立刻与右派分子吴祖光离婚。她自然不肯，于是，文化部一位副部长亲自出马了。
他们低估了旧中国艺人的刚强。
既然不肯离婚，那就也戴上一顶右派分子帽子吧！
Part.2
田汉因为移祸于吴祖光躲过了一劫，但他万万料不到的是前面还有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劫——1966年，十年探索开始了。
（田汉与戏剧节委员）
其实，早在十年探索之前，田汉的日子已经就很不好过了。就在吴祖光被剥夺写作权利5年后，1962年的9月24日。毛主席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强调阶级斗争时，专门提到了文艺问题。他说：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紧接着，在1963年的12月12日，毛主席对《文艺情况汇报》上刊登的《柯庆施同志抓曲艺工作》一文做出批示，批给了彭真和刘仁。批示说：此件可一看。各种艺术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
他的批示相关负责人都看到了，刘少奇还主持召开了一个中央文艺会议，邓和彭真等人都参加了。当然，会开完了也就完了。因此，到了1964年的春节，田汉作为主席的中国戏剧家协会又在政协礼堂举办了一场被认为是"封资修"的迎春晚会。
那时文艺界名人的迎春晚会年年举办，就跟现在的春晚似的，只不过没有电视直播而已，是名人自己的自娱自乐。
名人春晚的主办者一直都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但到了1964年的名人春晚，剧协的领导人犹豫了——不久前才看到毛主席措辞严厉的批示，领导们个个噤若寒蝉，谁还有心情再去办晚会？就说要不今年算了吧。但各个剧团各个文艺单位的艺术名家不想算了，他们一致要求继续办。开春晚大派对多惬意啊，可以跳一宿伦巴。
那时的春晚跟春节关系不是很大，跟节气关系大。1964年的2月5日立春，2月3日中国戏剧家协会举办了上千人的迎春晚会。
这一天，距刘少奇主持的"中央文艺会议"恰好一个月。
近千人受邀参加了这个大派对。据说在邀请函上已经注明希望来宾讲究服饰，而女宾则希望穿裙子。
这千人中间有两位军队文艺工作者，其中一位是顾工，编辑、诗人，顾城他爹。
到底是军队文艺工作者，一下就嗅出了大派对的封资修味道。此二人当晚即"本着战士的责任感，"向党中央写了一封愤怒的揭发信，揭发了"文艺界的糜烂风气"。信中说：场内没有政治标语，舞会上称"女士们、先生们"而不称同志，还乱跳美国的水手舞、伦巴……
毛主席在2月13日看到了这封信。这天是大年初一，毛主席发话了："把唱戏的、写诗的、戏剧家、文学家赶出城，统统轰下乡，不下去就不开饭！"
6月27日，他又在老婆提供的中宣部整风报告草稿上写下了这段尖锐的批示——
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田汉的好日子结束了。
1964年，文艺界结合学习毛主席的两个批示，开始在内部批判田汉，因为他在1961年写了一个历史剧《谢瑶环》。
谢瑶环是个女性，唐朝人，武则天称帝的时期，她在朝廷做官。有一年苏州农民大批逃往太湖，做出一些妨害社会治安的事情。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是个坏种，他与酷吏来俊臣一起主张暴力维稳，捕杀这些农民。谢瑶环坚决反对，她据理力争，说明这些混乱都是豪强野蛮兼并掠夺土地所致，力主安抚。武则天传旨谢瑶环，赐尚方宝剑，令她巡按江南，宣布"凡侵夺民田鱼肉百姓者，勋戚贵胄亦不宽贷"。
一直批判到1966年，用不着内部了，全国的报刊都开始公开批判他的《谢瑶环》。
那是十年探索开始的前夕。
紧接着，文革开始了。田汉这回再也找不到可以商量对策，可以移祸他人的团团伙伙了——他跟他那三位铁杆盟友：周扬、夏衍、阳翰笙，已经因为是被鲁迅定为"四条汉子"而头一拨儿进入黑帮行列。
就在这个时候，田汉开始反思，他的人性开始复苏。我相信，他若知道即使坑了吴祖光也挽救不了自己的最终命运的话，他是不会昧着良心那样做的。
他对他的好朋友凤子说自己一生最为痛苦自责的是1957年移祸于吴祖光，并因此害的新凤霞半世残疾。
后来，吴祖光的老朋友应云卫的女儿应萱来看吴祖光，也谈起田汉的痛苦自责。
田汉1968年死于狱中。
Part.3
从田汉开始往前数，1952年。
胡风有一个好朋友叫舒芜，左翼作家。1952年文艺界整风，开始批判胡风文艺思想。6月8日，人民日报转载了舒芜在长江日报上的检讨文章《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并发表了编者按。编者按指出，胡风的文艺思想是一种实质上属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文艺思想。胡风不同意，写信给周公，要求讨论。根据周公的指示，周扬召集部分文艺界人士同胡风进行了座谈。在座谈中，胡风不承认自己的文艺思想有什么错误。不承认的结果是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公开批判他的文艺思想。胡风不服，在1954年7月向中央递交了三十万言的报告，对批评进行了全面反驳。
次年1月20日，中宣部向中央打报告说胡风丫挺太不老实了，请求开展更大规模的批判。中央自然同意了这个报告，而且指出：胡风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长期进行反党反人民的活动，必须加以彻底批判。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把他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对待的。
直到舒芜交出了他与胡风的私人信件。
（胡风与舒芜）
其实，舒芜对胡风的告密在后，而胡风对舒芜的告密在前。说胡风是反革命太夸张了，但是，这是一个有浓厚宗派情绪的人。自从他的小兄弟舒芜发表了《从头学习讲话》的文章，胡风便对其恨之入骨。在给中央的三十万言书中，他把舒芜揭发了一个底儿掉。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小兄弟竟然去投靠周起应！
胡风是谁？鲁迅的好学生，鲁迅在去世前一年为他曾和党的代表闹翻。鲁迅在公开发表的给徐懋庸的信里说："有一天，一位名人（即夏衍）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外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让我目瞪口呆……"
另外两人是夏衍和阳翰笙。
四条汉子的称号不胫而走。
胡风从此更是牛逼轰轰。
因此，他决不能容忍小兄弟的背叛，他要清理门户了。
胡风告密舒芜的内容写在他的三十万言书里，他说："1950年舒芜来北京开会，闲谈的时候，他对毛泽东思想化身的老干部取了嘲讽的态度，而且对于一些工作方式也取了尖刻的嘲笑态度。我感到失望。他走了以后，和路翎同志谈到他，才知道他在四川参加过党，因被捕问题被清除出党以后表现了强烈的反党态度的情况。"
胡风给舒芜定了四个罪名：1，市侩主义者，品质恶劣的欺骗者。2，因被捕问题被清除出党后，表现了强烈的反党态度。3，对解放军和老干部的态度引起朋友们的强烈不满。4，他是一个打进来的内奸。
然而，最高领导根本没理会胡风的告密。
甚至在当时公开发表以供批判的三十万言书里，一、二、四部分都有，唯独没有揭发告密舒芜的第三部分。
1999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胡风全集》，白纸黑字，赫然入目。
话说最高领导为啥不理会胡风的告密呢？因为最高领导是一个伟大的谋略家。利用谁，打击谁，不差分毫。康生死前告密张春桥是叛徒，不是也没有理会吗？
当前最重要的斗争就是打击胡风。
胡风可能至死也不明白，他和周扬争夺话语权的争斗不过是妇姑勃谿，为什么最高领导就坚决支持被鲁迅贬损的"四条汉子"呢？
胡风的告密不被理睬的同时，舒芜的告密则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舒芜的每一次进步，胡风便离死路近了一步。当时最高已经认定胡风有一个小集团，小宗派，而舒芜的自我检查里恰恰推出了胡风另外两个小兄弟路翎和吕荧，这就坐实了最高的英明判断。
但仅仅一个宗派小集团并不能把胡风及其党羽怎样。正在这时，人民日报社编辑叶瑶来了。人民日报要发表舒芜的一篇批判胡风文章，里面有胡风信件的引文，为了校对的准确，叶瑶借走了胡风致舒芜的信件。
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以《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为题，发表了舒芜辑录的部分胡风写给他的信件。
全国开始声讨胡风。
5天后，5月18日，胡风被捕入狱。
因受胡风牵扯，92人相继被捕，2000多人受到株连。
Part.4
两年后，1957年。胡风的揭发生效了——舒芜被定为右派分子。
你虽然起义，你虽然投诚，你虽然揭发，你虽然告密，但是没用，你就是一个敌人。
从田汉开始往后数，1965年5月11日，聂绀弩的好朋友、与他一起在北大荒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长期接受任务潜伏在聂绀弩身边的黄苗子，写下了第一封告密信。
聂绀弩和黄苗子的交情，一向被人称道。然而，他不知道，至少从1962年开始，他已经成了国家机器的监视对象。好朋友黄苗子等人故意设局，提供酒菜，诱他说话，随即密报。
1967年，聂绀弩被捕入狱。
饭局凶险！
十年探索开始，告密形成了高潮。不要说朋友之间了，血亲之间的互相检举揭发，已经屡见不鲜，彻底击破了几千年的人伦底线。
继续往后数，一直数到2015年。央视那个傻缺在酒桌上恶搞《智取威虎山》被朋友告密。他的事大家都知道，不提。
饭局依然凶险！
继续往后数，就这两年，我们看到了陆续有学生揭发检举老师讲课内容反动的……
人性为什么会发生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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