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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8日星期六

朱学勤:鬼使神差的日子——顾准逝世35周年祭

作者 朱学勤
原载 东方早报

2009年12月3日,顾准逝世35周年。鬼使神差,就在这一天,一个毕业多年的学生回校,邀同门同饮,我也忘记这一晚是顾准35周年忌日,却不由自主说起他在世往事,众生无语,停箸黯然。夜半回归,读到柴静博客上一篇悼亡文字,长达8500言,结语说:"我们都是顾准的后人",这才让我想起那一天是什么日子。


顾准的人间悲剧,这些年已经发掘得差不多了。那一天我与学生说的是这一悲剧的反面:将近二十年前,我探访顾准家族时遭遇的另一人物施仪之先生。顾准身处逆境时,这位公安部高官正处在那个时代的高位;顾准沉冤昭雪浮出水面,他却从高位跌落,沉入水底,党籍、军籍双开除。他处在顾准的背面,却正好从背面刻量出那一悲剧的时代深度。我想让学生知道的是,那是个什么时代,悲剧如果发生,总有正、反、里、侧诸多层面,而不是只有一面。


1991年我写"迟到的理解",先在香港发表,后在大陆"文汇报"转载。一位顾准家族中的年青人——中国社科院研究生学报的张楠,看到文中提及顾准临终,欲见老母而不得,母子相距不过数百米,却酿成生离死别悲剧这一段,担心我不了解背景,再写下去可能出错,自费坐火车来上海,面述这一家族的某些内情。闻之心惊,于是请他陪同,我们反过来坐火车去北京,去寻访那个"阻扰"顾准母子相见的"罪魁祸首"——前公安部主官,顾准妹夫施仪之。


初见施仪之,七十开外,双鬓染霜,穿一身布军装,却无帽徽无领章——我称"素服",虽落魄,却留有军人威仪。此时他已被双开除,门厅浅陋,来人无多。我因受过类似清洗,此前不久刚离开军队,见有同样"素服"之前辈,则感亲切。他听说我也是落难之人,遂有感慨:"怪不到你能来看我,你大概是能理解的。我们这一家为什么总是跷跷板,总要有一头是反革命?顾准倒霉时,我是军政委,公安部军代表;现在顾准翻案,成了思想界前驱,我却成为反革命,双开除。"这就打开了话匣子,可惜当时经济窘迫,没有录音笔伴随,以下只能为记忆所及,略述一二。


施为1949年前参加部队的老军人,当年南下,经无锡宜兴,娶顾准之妹,遂成顾准妹婿。此后又北上,任山西某部军政委。文革第二年,毛号召三支两军,施进入公安部任军代表,排名在谢富治、李震之后。谢随侍毛左右,无暇理部务,公安部交李、施掌理。李震为1935年清华一二九运动参与者,是中共陆军将领中少有的知识分子,有人称电视剧《亮剑》中政委赵刚之原型。林彪事件后,李在公安部大楼的地下室暖气管道旁离奇身亡,为文革军界高层两大死亡案之一,震动中南海。李案发生,周恩来惊憾,亲自调人组建专案,认为李震是他杀,有政治阴谋,限期破案。施仪之参与专案组,调查后排除他杀,以自杀结案。李亡故,公安部实际当家人即为施仪之,故而外界传言顾准妹夫为公安部部长,虽不确,也非讹言。


1970年代初,宁夏西、海、固地区曾发生大规模回民暴动,部队武装平叛后,周恩来令施仪之去当地视察。施临现场,所见民众怒目相向,赤贫如洗,内心震撼。回来后向周恩来报告,称当地为"老、少、边、穷"地区,应开仓济贫,方能平息收拢人心。施向周提议:海军被服仓库有军大衣闲置,应尽快发放,以火车急运,让难民度过寒冬。周允其请,遂有西、海、固当年到处是难民身披蓝色军大衣之奇观。今日官方文件用语——"老、少、边、穷",集合为固定词组,即施仪之当年首创。文坛张承志因采访西海固著"心灵史"而闻名,早于张十年,施仪之已进入西海固。


1976年清明的四五事件,北京民众藉悼周而抗议,百万人聚集广场,日夜不散。公安部派出大批便衣侦探,一日三"参",随时密报。施仪之在密报照片中,骇然发现有叶剑英汽车在广场出入,牌照号码历历在目。施惊骇不已,绕室三匝,最后决定扣压这张照片,隐匿不报。此事天知地知,密报者不知,叶剑英不知,事后证明M也不知,仅施仪之一人知。车内究竟何人?叶本人,抑或他部属或家人?施不敢与叶言,半年后怀仁堂事件发生,施沦为"三种人",更不能与叶言。当时全国抓"黑手",施仪之若将叶帅座驾照片呈报,正中其怀,断不会仅以老病开缺之。叶剑英如被打倒,五个月后"怀仁堂事变"是否能发生,亦成疑问。施仪之隐匿不报,或许仅为个人恻隐,职业军人对军界元帅素有敬畏之心;但从大处说,此举担当血海般干系,牵动下半年"怀仁堂事变"能否发生,牵动1976年中国政局的大起大落。施本人并不自觉,此举助成"怀仁堂事变",挽救千万人性命,但"怀仁堂事变"一旦发生,施本人则注定从文革高位跌落,最终沦为"三种人"、"反革命"。我为施仪之当年敢有如此担待而敬佩,也为他此后遭遇而唏嘘。如果说他"反革命",真罪状是在这里,而不在被指控的其它方面。我今披露此事,一是为老人去世十几年,墓木已拱,虽为孤证待考,但不能随其埋葬;二是为同行引戒,知史方治史,1976年决定此后中国三十年,上半年广场沸腾,下半年宫苑突变,并不是如官史编撰那样简单,只有一根直线。


上述两件意外,为施仪之那天下午当面述及。第三件意外他自己并未说,是我为施仪之所言震动,回沪征信于顾准家族另一知情人,偶然获悉。顾准晚年妻离子散,家庭破碎,那一群孩子投靠谁,谁来庇护?其实还是施仪之。顾准遗孤数人,施仪之亦有子女数人,当年统统驱入上山下乡,年终返京探亲,就在施家打地铺,一地铺开,竟睡十几人。春节后离京,施仪之让原部队警卫员去内蒙草原打来黄羊,施亲自操刀均分,一人一份,送他们上路。上峰闻讯警示,身为公安部军代表,不该收容反革命子女,要注意影响!施回答:他们的父亲是反革命,我已经与他划清界限,他的孩子是"可教育好子女",我不能把他们推出门外,总要有一点人道主义吧?顾准临终欲见老母而不得,确有施仪之身份因素在。但就在关门拒绝顾准的同时,谁能想到同一扇大门内,却还有施仪之庇护顾准儿女的另一面?


施当时已觉身处险境,尤其是四五事件后。有一次借汇报工作,向江青请辞,欲回老部队。江青怒斥:这是革命需要,你不要不识抬举!从此不敢请辞,一直到1976年下半年怀仁堂事件发生,天地翻转,终于被隔离,被审查,被开除,沦为顾准一样的"牛鬼蛇神"。


我与施仪之只有这一次"初见",再无"复见"。当时交浅言深,感谢他信任,说好第二次带录音机去,做一次他的"口述史"。不料回沪仅十天,张楠来电话,说施老先生突发脑溢血去世,发病原因很多,但那一天见面后,他一连几天难以平静,也是原因之一。此后是我难以平静,老人遽然离世,岂非我之罪?


我今以施仪之往事,纪念顾准逝世35周年,以赎前衍。起顾准于黄泉,他也会同声一叹:"我们这一家为什么总是跷跷板,总要有一头是反革命?"顾准当年大无畏,虽千万人吾往也,为思想界前驱,可谓"惊天地";施仪之当年请辞遭拒,用尽被弃,也可称"泣鬼神",两面合起来看,才能看出这个悲剧的完整。这不仅是一个家族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所谓"惊天地而泣鬼神",从此我有另一解:"祭神,神如在",其实鬼也在,神是人,鬼也是人,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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