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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20日星期三

胡顯中:中國有個李銳 還有一種「李銳現象」

中國有個叫李銳的人,是8級高幹。在中共統治下的層級序列裡,應該屬於第二等級吧。但和其他高幹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對於當今的所謂「核心」根本不買帳,不看齊,更不表忠心。甚至在許多場合公開貶損之:「小學水準」。
這就引出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在全國一片擁戴和效忠的熱潮中,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但李銳卻安然無恙,甚至繼續享受其高幹待遇。即所謂「李銳現象」其故安在?
 

先說其人
 

綜觀李銳百餘年漫長的一生,大體可以劃分為如下三個階段:早期是共產主義理論狂熱的信仰者、共產主義實踐積極的參與者。中期則成為共產主義隊伍內鬥的受害者;通過親身體驗與痛苦思考,  始對自己早年的信仰產生懷疑、動搖。晚年則徹底認清了共產主義的理論和實踐的本質與虛偽、虛妄性,成為對這一理論堅定的批判者。

17歲的李銳,血氣方剛,朝氣蓬勃。考入武漢大學,成為那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天之驕子」。大好青春,卻未能好好學習科學知識,而是醉心國事。


當其時也,抗戰勝利所帶來的興奮與喜悅並沒有維持太久,由於國民黨腐敗誤國,民不聊生。中國人民再次陷入迷茫。無數有識之士紛紛探尋出路,中國的命運與前途何在?一時間,許多江湖術士紛紛粉墨登場,一個個信誓旦旦地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其中毛澤東的聲音最具有魅力和吸引力。他向農民許諾土地——耕者有其田;向工人許諾領導階級的桂冠,向工商業者許諾繼續發展有利於國計民生的工商業,向知識界許諾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還向美國政府許諾:新中國必需向美國學習,以美國為榜樣、為楷模,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共和國。毛澤東不愧是20世紀最天才的宣傳家。他能夠精准地把握每個階層的訴求,對症下藥,    投其所好。及時地、慷慨地開出大面額的支票(當然是烏托邦銀行的,永遠無法兌現)。於是乎國內外一片讚揚和喝彩。人人心花怒放,  個個如醉如癡。真的以為是活菩薩,是救世主。頂禮膜拜,焚香祈禱。
 

在為數眾多的讚揚者、追隨者中,就有這位李銳。
 

他聯絡8個志同道合的同學,自發地成立一個叫做「武漢臨時支部」的組織,有模有樣地舉行「宣誓」儀式。後來竟被中共北京市委承認為共產黨員。
 

這個以「顛覆政府」為目的的「非法組織」很快就被當局抓捕。關押一周並寫下「保證書」後即釋放。不久就直奔被尊奉為革命聖地的延安,和千千萬萬熱血青年一道接受革命的洗禮。斯為李銳人生的第一部曲。
 

在這個所謂革命聖地裡,本應該如魚得水, 一展才華吧?但這種情況如曇花一現,不久就迎來了刻骨銘心的「搶救運動」。在運動中,人人都可以檢舉揭發他人;同時人人又必需「過關」,也都可能被他人揭發。一時間,檢舉與揭發齊飛,檢討與坦白紛呈。好不熱鬧!這就是李銳和李銳們所看到並親身領教的「革命洗禮」。在這個「偉大的」洗禮衝擊下,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了。但「革命」這個「門」進來容易出去可就難啊!只能接受、承受、忍受了。誰知道如此忍受仍然未能避免災難臨頭。李銳被人誣告後,被抓進「保安處」。
 

「保安處」不是迎賓館,是專門審查特務的機構。為了打出一個或幾個特務而採取什麼手段,什麼體罰措施,凡是中國人都很清楚,不必細表。
     

據他自述:「延安6年的生活,特別是保安處一年多的日子(從1943年4月初直到1944年6月),對我的一生有著根本性的影響。」
 

如果說,延安這一年多被審查的經歷只是初步考驗的話,另一場更殘酷的考驗就是廬山會議後被發配北大荒勞改期間差一點餓死。該書多處提及挨餓的經歷。
 

絕大多數60歲以上年紀的中國人都不會忘記挨餓的那段人生經歷吧?除非是高幹家庭出身,普通老百姓家庭沒有不挨餓的。「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這是幾千年來朝野共同信奉的天條,也是歷朝歷代統治者所必須擔當、最起碼的責任 ,是統治者合法性、合格與否不可逾越的底線。為此,凡是遇到天災,饑民遍野時,統治者都必須大力救濟,  開倉放糧。同時下詔罪己,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罪己詔」.把所有的罪責攔到自己身上,進行嚴格的自我批評,祈禱上天饒恕等等。奇怪的是:距離我們並不遙遠的20世紀60年代那場大饑荒,竟然悄悄地被人為地「虛無」了,在中學教科書裡消失了,在公開宣傳資料中不見了。而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卻仍然是「偉大領袖」,從來不寫「罪己詔」,也就是說,從來不檢討自己,不進行自我批評,而且不許別人批評,甚至不許任何人再提起此事。否則就是「抹黑」,  就是「煽動」!如此霸道,真令人「仰天長嘯,空悲切!」

 

由於對自己挨餓的經歷刻骨銘心,同時對幾千萬餓死的饑民無限同情,李銳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追尋,終於看清楚當年自己所熱情追求的目標和眼見的現實竟然是適得其反,南轅而北轍!他終於對這個主義、這個黨,有了痛徹心扉的認識和評價。李銳既是這個黨、這個主義的受害者,(通過受害,不能不進行認真的反思和徹底的清算),更是其理論上的批判者、道義上的譴責者。
 

這就是李銳的人生第二部曲。
 

在自述中李銳多次提到挨餓,甚至餓死的經歷。的確,在那個人人挨餓的年代,中國人民平均死亡率特別高,尤其是作為階級敵人的李銳和李銳們,死亡率更高。多少才華橫溢的專家學者,多少功高爵顯的文武官員,人人都未能倖免,一個個餓斃在勞改場所、勞教工地、最苦、最險、最髒的崗位上。而李銳竟然活下來了。這是奇跡嗎?是偶然嗎?
 

偶然中有著必然性!
 

首先是李銳的朋友們(特別是田家英)關心支援,其次是李銳自己頑強的生命力。還有呢?
 

我忽然想起孟子的一段名言:「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空乏其身....」
 

在《孟子》這段名言面前,我曾經多次閉目沉思,多次反復質疑:未必吧?   何以見得?  有事實為證:多少人在上天「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空乏其身」之後,默默無聞地死去,  甚至連個姓名都未能留下。更談不到什麼「天欲降大任」了。此其一;其二是: 相反,多少人並沒有經歷什麼「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空乏其身」卻能夠憑藉高貴的血統、輕而易舉、易如反掌地接受「天降大任」。
 

說話要有根據。好,僅舉一個例子:請看那位毛太孫:他既沒有槍林彈雨、衝鋒陷陣的 經歷與戰功,甚至沒有摸過槍,卻天上掉餡餅,成為一名將軍。還有:他曾經公開宣揚:  反法西斯戰爭是我爺爺和史達林共同領導取得勝利的。就憑著如此的歷史學知識,竟然取得博士的頭銜;而且就是歷史學博士。此乃集荒謬、荒誕、荒唐之大成!
 

雖然孟子的這句話以及其中包含的規律性、因果關係未必具有普遍意義,但卻適合於李銳這個特定的人物。
 

用《孟子》這段話來對照一下,李銳何以能夠歷經千難萬險而終於活下來,無疑就是上天賦予「大任」,要他來承擔、來完成。
 

由於「受害者」的特殊身份,由於幾乎被餓死的慘痛經歷,使得他對這個理論和實踐以及由此而產生的體制有著切膚之痛,有著切身的體驗和認識。因而他對這個理論、這個黨、這個體制的批判具有更深刻的內涵。他的批判因而成為時代的最強音。通過長期思考,反復驗證。李銳得出的結論是:「何時憲政大開張?」
 

這7個字裡包含著千言萬語,體現了人間的正道,體現了世界的大潮流,時代前進的大趨勢,人類發展的大方向!
 

到了晚年,這種批判愈來愈強烈,愈深刻。這,就是李銳人生的第三部曲。
              

李銳這個典型具有代表性
 

近年來出現一個新詞兒,叫做「兩頭真」,許多老人紛紛自動站隊,  進入這個行列裡。其實「兩頭真」的說法就是「三部曲」的另一種表述。兩者所指實際上相同,或相似,相近。第一個「真」就是人生第一段追求真理,為了真理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後繼。而且認為:共產黨就是真理的代表和化身。參加黨,參與黨的事業,就是進步的表現。
 

但很快這種決心就被現實擊得粉碎。為了自保求存,不得不把內心的不滿和懷疑掩藏起來,「欲說還休」。於是說些假、大、空的豪言壯語,花言巧語,甜言蜜語,蒙混上面。上面也不是白癡,當然也知道你只是口頭上說得好聽,實際內心如何?就很難說了。因而也似乎相信你。於是互相欺騙,把說假話作為生存的基本手段。否則就可能大難臨頭,甚至至人頭落地。
 

經過長期的薰染和浸潤,多少人都養成了「雙重人格」,成為兩面派。
 

李銳作為「受害者」 忍受煎熬。但他的性格決定不願意隨波逐流而是深刻地反思,苦苦追尋,從理論高度解釋這種「異化」現象的來龍去脈。終於明白了許多人仍然被蒙在鼓裡的秘密。原來「紅太陽竟然是這樣升上去」的啊!
 

大徹大悟 這才有了此後作為「批判者」的資格。從《廬山會議實錄》、《大躍進親歷紀》一直到近作《李銳口述往事》一本本鴻篇巨著,乃是一座座無形的紀念碑,也是一篇篇聲討舊體制的檄文。許多老人第二個「真」也正是追隨李銳的筆鋒紛紛去追尋真相,揭示真相。膽子再大一點的就要進一步追究責任者,撕下其莊嚴神聖的畫皮,還他以真面目。因此,李銳的親身經歷無疑具有典型意義,具有代表性。
 

李銳的典型意義在於:他代表了許許多多具有類似經歷者。例如李慎之、李普、韋君宜、何方、何家棟.....等等。這些人當年都屬於社會精英,一個個被毛澤東忽悠得神魂顛倒,如癡如狂。拋棄優越的家庭環境,拋棄出國留學的燦爛前程,一個個如飛蛾投火,  投奔延安,投奔毛澤東的麾下。結果如何呢?大體與李銳相似。例如韋君宜在其《思痛錄》裡坦率地承認:要是早知道這樣,我是不會來的!。短短 10幾個字,卻字字血淚!
 

作為「受害者」的李銳,同樣具有廣泛的代表性:幾十年來運動不斷,鬥爭不息,整人不倦,  傷人無數、死人無數。即使如鄧小平這樣第一層級的高級幹部,也未能倖免。在他的晚年,曾經沉痛地回顧說:我是這個體制的創建者,同時也是這個體制的受害者。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鄧朴方殘缺的身體,內心的煎熬與反思不言而喻。「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魯迅詩句)
 

但是長期以來,作為當時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為了「顧全大局」鄧公只能隱忍不發。到了晚年,臨終之際才將這種感情向幾位重臣傾訴出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讀後令人不勝唏噓!
 

除了鄧小平,還有劉少奇、彭德懷、陶鑄、田家英、鄧拓....這一長串受害者的名單還可以補充,開得很長很長。人們很自然要責問:一種主義,一個政黨,一種體制,如果需要不斷地傷害甚至吞噬自己最優秀的兒女,那麼 這種體制,這種主義,這個黨的正義性、合法性難道不值得懷疑嗎?從人道主義精神來看,無疑是不可饒恕的。再從實際操作層面來看,更是不可持續的。

 

作為「批判者」的李銳, 和其他「兩頭真」的老人比起來,具有兩個明顯的優勢:其一是他曾經擔任高崗、陳雲的秘書,後來更被毛澤東欣賞並欽點擔任兼職秘書。身居廟堂之高,參與機密,熟知內幕(甚至黑幕),人際關係的恩恩怨怨,風雲變幻的來龍去脈盡收眼底,了然於胸。因而對許多事件有著其他人難以掌握的內情,觀察問題自然具有無可比擬的深度和高度。「盡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最高峰」。

 


 

其二、李銳最後一個職位是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兼青年幹部局局長,這個身份更具有旁人不及的優勢。在2004年也就是李銳88歲的時候,國內文化界頗具知名度的吳思先生寫過一篇文章「李銳先生為什麼能夠存在?」。最早提出所謂「李銳現象」。作者提出這個問題,並且做出了自己獨特的解釋,即所謂「貴族民主」云云。對於研究中國當代社會政治史無疑是一大貢獻。吳思的答案言之有理,持之有據,無疑是一家之言。不過,是不是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解釋呢?
 

以愚淺見,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就在李銳最後這個職務上。遙想當年,李銳平反復出,經陳雲多次勸說終於接受了這個職務。陳雲的初衷是要求他儘快組建青年幹部局,儘快搜集材料,通過考察、篩選,建立「第三梯隊」,以解決新老幹部青黃不接的燃眉之急。李銳也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這一任務。許許多多中、青年幹部就是通過李銳及其助手們(包括閆淮、崔武年諸位)的考察、篩選才得以脫穎而出,有的甚至青雲直上,進入最高權力核心。今天仍然在位的袞袞諸公,或者已經退出領導崗位,但仍然具有某種程度發言權者,  有許多就是李銳這位「伯樂」所發現、所舉薦的。飲水思源,因而對李銳一直心存感激甚至敬畏之心。歷次黨代會都作為「特邀代表」出席,或上書,  或留言。雖然李銳的言論和著作一直被認為「不合時宜」,甚至致使龍心不悅,也不能不網開一面,手下留情。即使在維穩成為天字第一號工程的今天,在揮舞鎮壓大棒的時候,也不能不有所顧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個「情」字既包括愛情、情親、友情,  當然也包括這種特殊關係所必然產生的特殊感情在內。結論是:非不為,實不忍也!於心不忍啊。
 

這,  恐怕就是「李銳現象」的根本原因吧?
 

由此可見李銳現像是獨一無二的,是不可複製的。
 

基於以上兩個原因,李銳的反思和批判以及許多著作都具有更廣泛的影響,也成為中國人民最珍貴、最稀缺的精神財富。尤其是「何時憲政大開張」這七個字無疑代表著幾乎所有「批判者」的共同心聲。
 

能夠成為最堅定的批判者,能夠成為廣大「兩頭真」老人心目中的旗幟。這,恐怕正是「天欲將」的「大任」吧?能夠承擔這種「大任」也不枉當年被「「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空乏其身」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了。
 

正是因為具有極其廣泛的代表性,以至於在其臨近生命的終點,有那麼多的追隨者、仰慕者、同情者紛紛寄來了發自內心的敬佩、敬仰、敬重之詞!李銳之女南央女士把所有文章、詩詞、對聯等等全部收集起來,編印成書。該書收錄了20多萬字,作者卻有120多位(僅僅是有名有姓的,還有例如幾個《炎黃春秋》雲南老讀者、華中師範大學歷史系78級部分同學、羅京生等許多未列名的作者群體尚未計入)。
 

總之,李銳一生是轟轟烈烈的一生,也是淒淒慘慘的一生,更是巍巍峨峨、高聳入雲的一生。
 

古人雲:「蓋棺論定」。李銳尚未蓋棺,卻已論定。正如「一個老友的女兒謝小玲」詩雲:李銳已入千秋史。

   
進入歷史,後人如何評價呢?最具有代表性的評價應該數朱正先生的敬聯:


立德、立功、立言,備矣三不朽;

不淫、不移、不屈,大哉一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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