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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14日星期一

一棵伫立风中的白桦(文学报)

一棵伫立风中的白桦

1月15日凌晨,诗人、剧作家、小说家、散文家白桦在沪逝世。

本来我就已经很衰老了,已经到了俗话说的风烛残年。请透过我的创口看看我的年轮吧!每一个冬天的后面都有一个春天……

——白桦


白桦,生于1930年,原名陈佑华,河南信阳市平桥区中山铺人,中学时期就开始学写诗歌、散文、小说。1947年参加中原野战军,任宣传员;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后历任。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任编辑、编剧、武汉军区话剧团任编剧、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一生中,他在长篇小说、诗歌、剧本、散文、中短篇小说等各体裁均有建树,其中电影文学剧本《山间铃响马帮来》《曙光》《今夜星光灿烂》《孔雀公主》已拍摄成电影。2017年,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在北京电影学院礼堂召开颁奖典礼,向白桦先生颁发第三届中国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


2015年第十七届上海国际艺术节,北京人艺带来了"蓝白组合"携手濮存昕演出的经典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


2010年白桦先生在本报迎春晚会上的致辞,可以看作是他对自己人生回望的一点观照:


在寂寞的这边 | 白桦


请允许我引用十九世纪美国女诗人艾米丽·狄金森的四句诗,她说:

  

"我本来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文学的追求和守望从来都是美,而美是没有止境的,犹如信仰。追求信仰的过程和结局必然充满悲剧色彩。正像艾米丽·狄金森说的:从荒凉走向更新的荒凉。这就是文学。文学必须突破和创新,而任何突破、创新都是悲壮的。列夫·托尔斯泰说:"人类的使命在于自强不息地追求完美。"所以我们才能在列夫·托尔斯泰之后拥有《战争与和平》,在柴可夫斯基之后拥有《悲怆》,在舒伯特之后拥有《未完成交响乐》,在莎士比亚之后拥有《哈姆雷特》,在曹雪芹之后拥有《红楼梦》。这都是人类追求完美的艰辛而悲壮历程的结晶。

  

今天,在中国,比起热闹的一边,寂寞的这边,真的是十分荒凉。我在欧洲曾经问过一些大名鼎鼎的作家,譬如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勒克莱齐奥和君特·格拉斯,还有已故的杰出作家娜塔莉·萨略特和罗伯·格里耶等等,他们都说过这样一句相似的话:"清醒的智者即使在清贫的时候,也会站在追求者的一边。当然,这一边是寂寞的,有时很寂寞。"罗伯·格里耶说:他在开始写作的时候,是一个站在街头不敢靠近食品橱窗的孩子。人类的经典都是在荒凉的寂寞中开放的花朵。据他们告诉我,法国很多最著名的作家都在出版社和媒体兼职,他们与出版社是一种互相帮助和互相支持的亲密关系,绝对不是我们的某些作家和出版社的关系,仅仅是金钱。我和这些作家见面都是在出版社的客厅或编辑室里,他们把出版社当作自己的家。

  

朋友们或许不知道,站在当今世界的高度来看,中国上海有一份《文学报》,这是非常宝贵的,许多发达国家都没有这样一张报纸。显然,我们今天的《文学报》是站在寂寞的一边,——站在众多文学追求者和守望者的一边。她用自身的形象,向公众越来越显示出她在社会文化生活中的重要性。无疑,历史将证明,她是寂寞荒凉中的一座花园,而且由于她的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创新和突破,她会越来越芬芳,越来越鲜艳。我们应该珍爱她,支持她。虽然我们的光亮很微弱、很微弱,但是,微弱的星星不是也能互相温暖、互相照耀么!




在白桦先生八十岁生日宴上,贺捷生祝辞中如此称赞他的诗人品格:


他很敏感,因为敏感,所以他比常人得到过更多的快乐,也比常人得到过更多的痛苦;面对美好未来,他有比常人更高的希望;面对艰难时事,他有比常人更多的愤怒。"愤怒出诗人",一个中国诗人,一个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中国诗人,能活到八十岁,尤其不容易。但是他活到了八十岁!他所以能活到八十岁,首先应该归功于他是一个乐观的人,潇洒的人,温和的人,也是一个坚强的人!


作家王安忆在致辞中则如此形容他的人生理想:


白桦的理想,就是青春 | 王安忆



白桦是天真的,这似乎不可能,他经历了世事变迁,世态炎凉,他的天真何以保持着?白桦是简单的,这也不可能,他所身在的历史社会是复杂的,应对起来需要用极心力与心智。白桦又是热情的,这就更让人不安了,因为他的遭际每每使人沮丧,他的热情从哪里来呢?这些仿佛都源自于他的理想。


那么让我们再来分析一下白桦的理想终究是什么?大约是一种希望,希望世界变得更好,人变得更好。这希望是那样殷切,以至于可以忽略许多失望而不计。世界和人究竟怎样才是好,在白桦看来,其实就是简单的,比如他憎恶枪这样的东西,枪所代表的一切暴力,一定是被好的世界所排斥的;比如他在山间行旅中听到姑娘在歌唱,这荒蛮天地中的人声,一定是属于那好的世界的;再比如,他故乡的父老,街坊邻里,这些贫穷的、卑微的、落魄的人却持有着鲜明的爱恨情仇,也是好的世界的正义心——这世界的好简单到只需孩童的认知就可信赖,多一点的知识反而会成为谬误,而在白桦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是处在谬误的危险中,那么,诗就来帮助他了,诗是能够克服理性的腐朽的,诗是一种类似孩童的性格,却往往寄予在成人身上,因为它需要时间、阅历、许多挫折来冶炼,非有特别旺盛的生命不可获得,一旦获得,便有了无穷的热情,就成了一个不老的人。所以,白桦的理想,还有一个名字,就是青春。他向往与追求的世界,永远在这无邪的情感之中。



一生中,白桦的人生历程数次起落,唯独对于文学,他一直保持着一颗孩童般纯真的心。2012年,本报为他举办的新作研讨会在震泽举行,白桦曾说,自己就像一棵腹地边缘的树,总是在雾霭中,连自己的枝叶是什么颜色都看不见,来自于朋友们和读者的期待和找寻,是他生命中一缕不可缺少的阳光——



"


有些关心我的读者这样对我说:"我总在寻找你,最终总是通过一种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找到你。"是的,作家和读者是通过语言联系的。我从一开始写作时起,就学着尽可能清晰地向读者倾诉、呐喊或者喃喃细语。我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一出生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而然地继承了一大笔经过几千年才积累下来的宝贵遗产,从诗经到楚辞、唐诗、宋词、元曲,加上在各民族中间生活,在爱与被爱里,懂得了牙牙学语,进而懂得了中国语言文字的美丽、以及它细腻的感情色彩。这是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无福享用的。当然,今天也有不少人正在远离它,甚至颠覆它。而我,永远神圣它,宝贵它。

按道理,我有这样宽阔、华丽的阶梯,应该早就登上"一览众山小"的境界了。但是,由于我的愚钝和浅薄,以及当代历史进程中的强大的杂音,使我很多年来实际上离开诗歌乃至文学很远、很远。当我一旦摆脱杂音和终止鹦鹉学舌,试图用晚年老人成熟的清醒和儿童的率真传达自己心灵的阵颤,反而被视为鬼魅,好不容易在广大读者的呵护下,最终坚守住了这份应有的清醒。还是古人说得好,"无欲则刚",遗憾的是,岁月不居,年华已逝。等我明白要和尽可能多的知音心心相印的时候,那就更晚了。我真希望回到孩提时代,重新学步,但这只是一句老年痴呆症的梦话。衷心期待朋友们的批评和指教,我想,用"谢谢"两个字不能够表达我的心情,但是语言就是这么贫乏,还是用"谢谢"。

"


下面再次分享白桦先生部分诗歌文字,以此怀念这位如白桦树一般挺立在诗歌王国之中,以自身光亮给世界以温暖的诗人:



树的喃喃自语


失望、沉睡,蓦地醒来,
原来是你又走近我的灵魂;
我高高举起所有的枝叶,
如果允许,我将紧紧拥抱你,
我知道,你正在猜一个谜,
但我不敢向你讲述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里尽是黑夜,
你是如此的明丽。
我的故事里有一条从雪山到大海的长河,
你给我的时间却是如此的短暂。
我的故事里的叹息就像连绵的秋雨,
会浇熄你烛火一般温柔的微笑。
别猜了,闪烁在每一片绿叶上的
是由于温暖而晶莹欲滴的寒露……

 叹息也有回声


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胜利者,
只愿做一个爱和被爱的人;
我不是,也从不想成为谁的劲敌,
因为我不攫取什么而只想给予。
我竟然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
一个误会!有海峡那么深!
我只不过总是和众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
身不由己地哼几句歌。
有时,还会吐出一声长叹,
没想到,叹息也有风暴般的回声!
可我按捺不住因痛苦而流泻的呻吟,
因爱和被爱而如同山雀一般地欢唱;
痛苦莫过如此了,
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掐断自己的歌喉。

《帆》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它是我的纯洁的帆,
它是我的鲜明的旗。
我会沉没吗?不!除非
我的帆被风暴撕得粉碎,
但我仍然会高举着对神的轻蔑,
尽可能长久地指向蓝天,
尽可能长久地露在水平之上,
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着庄严的存在。
我的旗帜并没有降落,
它的每一块碎片都飞升天界,
使白云有了魂魄,
俯身向下,千姿百态地依恋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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