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般而言,一个人穿没穿底裤,旁人不大看得出。即便春光易泄的炎夏,只要人家夹得紧遮得牢,哪怕没穿底裤,也宛如底裤在身一样肃然。
底裤嘛,圣人说得好: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
不过,骗得了别个,骗不了自己。到底穿没穿,最清楚的是你自己。
我老家形容这种情况,有句很粗俗的话:屁眼儿夹屎心明白。
话丑理端。
2、
人如此,王朝也一样。
贴身那块布,对人而言,是底裤;对王朝而言,是根本,是里面,是底子,也是最后的遮羞物。
一个人无论多么西装革履,若没穿底裤,不仅不适,而且荒诞;同理,一个王朝无论外表多么光鲜多么绚烂,内里却连遮羞布也不要,这样的王朝,离寿终正寝就不远了。
3、
十九世纪以降,西人挟坚船利炮踏浪而来,其时,中国正处于一个以天朝自诩的时代:大清。
那时,大清刚刚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康乾盛世,从皇帝到官员,再到普通民众,大多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中。
就好比底裤已烂成丝丝缕缕,却还努力炫耀不合时宜且沾满秽物的外套。
阿Q先生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4、
天朝的尴尬,最明白的却不是本该最明白的顶层,而是一些打酱油的人。比如龚自珍和赵烈文。这里拿老赵作例子。
常州人赵烈文,是著名的曾文正公的幕僚,两人关系介于宾主和朋友之间。
1867年,两人有一次关于天朝命运的谈话。
曾说,朋友从京城来信,说气象甚恶,明火执仗的案件时有发生,街上乞丐成群,甚至于一些穷人家的女人裤子也穿不起,总之民穷财尽,你怎么看?
聪慧如曾文正,也不过把这些异象当作孤立的治安事件和社会问题。
赵烈文却不这么看。
赵烈文竟认为,种种迹象表明,在"主威素重,风气未开"的前提下,只要抽心一烂,最多五十年,天朝就会土崩瓦解。
老曾不同意。
老曾当然有理由不同意。其时,太平天国已被剿灭,天朝与西洋搭成妥协,洋务正在兴起,整个国家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气象。这就是后人所说的同治中兴。
既然是中兴,是盛世,哪里会瓦解?
既然满身朱紫,上下名牌,哪里会没穿底裤?
老赵你瞎鸡巴扯。
老赵却固执已见。
后来的结果是,不到五十年,大清真他妈亡了。
5、
李鸿章是曾文正的学生,一辈子以老师为榜样。
不幸的是,他的时代稍晚,捉襟见肘,不得不沦为民众斥骂的汉奸。
对天朝已失去底裤的真相,他比老师看得更准。
公正地说,李鸿章在洋务运动上比他老师走得要远,他不仅搞洋务运动,甚至还一度派幼童留洋,西风东渐,风气非几十年前可比。
然而,出人意表的是,晚年的李鸿章却沉痛地总结说:
"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应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
6、
不妙的是,就像曾文正不同意赵烈文的危言耸听一样,当抽心一烂早已发生,另一个比曾文正还要大权在握的大人物,同样不相信危机迫在眉睫。
——没穿底裤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能不承认就不承认吧。
天朝倒台前两年,张之洞劝监国的摄政王载沣重视舆情,尊重民意。
载沣满不在乎地回答:有兵在。
张之洞退而长叹:不意闻此亡国之言。
张之洞去世前,载沣去探病。他前脚走,陈宝琛后脚进,问张:监国之意如何?
张之洞沉默半天,长叹一声,说了四个字:
国运尽矣。
7、
关于天朝的底裤,赵烈文、李鸿章和张之洞都看得很准,也希望引起决策者的重视;至于比他们位更高权更重的曾文正和摄政王,他们到底是清楚天朝的底裤已然不存却不愿承认,还是压根儿就不明白呢?
曾文正大概是前者,清楚,但不愿承认;载沣大概是后者,压根儿就不明白他们的天朝正坐在火山口上,天朝的底裤早就荡然不存了,仅凭一身缀满补丁的袍子勉强遮羞,却自以为浑身上下都是熠熠生辉的名牌呢。
套用张爱玲的话说,没了底裤之后,天朝就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
很快,没了底裤的天朝就坠入深渊。
先秦时的曹先生曾经断言:肉食者鄙。以载沣视之,诚不我欺。
——聂作平的黑纸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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