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朝核危機三國演義

【作者按：本人關注中國核武問題久矣。即將舉行的新加坡美朝會談是朝核危機的重要觀察點。本文從朝核的來龍去脈，探討中共的角色，新版「抗美援朝」的決策，窺視其東北亞戰略佈局。】

習近平金正恩5月9日大連密會，是中朝聯手制美的重要一幕。
金乘專機抵達意味赴新加坡會川普無疑。

【習金北京相會聯手對付美國】

朝核危機2017年高度激化以來，清楚顯示一個趨勢：從美國與南北韓的三方角力，變成中朝美三國的博弈與對抗。2018年兩韓冬奧握手後，3月中，朝韓、朝美將舉行高峰會談的消息震動國際。中國搶先在3月下旬秘密操作金正恩訪問北京，和習近平舉行會談，高調彰顯在解決朝核問題上，中共政權不會被邊緣化。5月9日，習金突然又在大連密會。在一片詫異聲中，川普24日致函金正恩，稱取消6月新加坡會談，同時表示對習金二會的不滿。雖然一天後，白宮又肯定新加坡會談將如期舉行，但這一挫折，暴露中共和朝鮮已擺出公開結盟對付美國的態勢。中朝這樣密切地共同制美，是70年代中美對話以來沒有過的事。

習近平在北京歡迎會上，特地為金正恩的來訪，作了一段可圈可點的解釋。他說，這次訪華，是中朝「雙方基於歷史和現實的戰略選擇」，這種關係「不會因為一時一事而變化」，「幾代領導人一直保持密切的交往，像走親戚一樣常來常往。」這段話似乎很討好，卻透露一層軍機：習以昔日口號「中朝鮮血凝成的友誼萬古長青」的翻版，暗示中朝兩黨有反美的戰略一致性，他曾對川普直白中朝是「血盟」關係。也透露在近期朝美危機中，北京平壤已恢復密切的交往。——這當然是說給外界尤其是美國聽的。只是大話總是遮不住事實：美國為首的對朝核試的安理會「制裁」決議已達十次之多，中國都參與了「一致通過」——三代金家政權與「美帝」勢不兩立已數十年，他們多次批評中共與美合作。金三胖聽到「走親戚」這樣煽情的話，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這個大連會談鏡頭頗堪玩味。習在訓導，三胖一眾俯首筆記，主從關係一目了然。
據悉此密會已敲定無核化的條件和朝鮮將集中力量發展經濟的指導方針。

【金朝父子先軍政治玩弄核訛詐】

承襲皇權的金正恩不會忘記，他祖父和父親曾在中蘇兩大國的夾縫中如何隱忍求存的歷史。早在60年代中共反修時，阿爺金日成因不滿毛的「左傾教條主義」而投靠蘇共；文革開始，金日成更當勃列日涅夫面指斥毛愚蠢之極（我們記得文革批判過金日成的「朝修」）；1970年蘇美和解，金日成不滿蘇聯，又回到毛營以獲得援助，同時維持和蘇聯的友好關係。阿爺晚年遭遇戈巴喬夫和江澤民先後和不共戴天的南韓建交，惱怒而無奈，和蘇中保持距離。金正日1997年繼承大位後，繼續與南韓敵對，和中共冷淡相處直到2000年訪問北京。期間還發生過90年代在中越交惡中，朝鮮賣300枚飛彈給越南的事，氣得中共對朝斷供燃料懲罰。加上蘇援因蘇東解體而緊縮，內部大搞政治，經濟衰退，朝鮮終於爆發1994至1998年的大饑荒，上百萬饑民餓死。

金正恩2011年在父親金正日駕崩後登基，年僅27歲。他接管這個2,500萬人口的國家勉強度過饑荒，靠正在發財的中國，經濟有所好轉。父王最重要的遺產是強國理論：「先軍政治」：一支120萬人的軍隊（世界第五）和已經試爆兩次的核武及導彈，還有157個邦交國。按照「白頭山血統」的世襲定律，金三胖繼承對美帝國主義的血仇和統一南韓的野心。2013年修訂高於憲法的「十大原則」，奉核武器為「軍事力量的核心」，廢除1953年停戰協議，和中共官媒曾有一場交鋒，被指責將國內困局歸結於美國制裁。2017年9月完成核試6次，包括兩次氫彈、發射衛星和擁有能打到美國的遠程導彈。終於將朝核危機推向高潮，川普總統下令兩艘航母駛向朝鮮半島，安理會通過歷史上最嚴厲的制裁。美朝元首爆發罕見的臨戰對罵，戰爭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美國發現與中國合作被忽悠】

但是，從4月份開始，這個被W布希和川普視為「流氓、邪惡」政權的首領金三胖，搖身一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為和平的合作者，北京的豪宴，板門店的和談，微笑加美女，戰雲盡散——這是怎樣發生的？各種議論中，關於中國的角色，最為微妙而關鍵。

其實，早在90年代初，發現北韓獨裁政權在研發核武起，白宮就施以國際壓力並寄望於平壤的唯一盟友北京，協助抑制北韓的核發展。2003年8月開始的「六方會談」討論半島無核化，由中國牽頭，六輪會議都在北京舉行。因缺乏互信，朝鮮邊談邊研發，核試兩次，六方會談於2009年無功而終。金正恩上台五年，完成核武裝備並整肅高幹鞏固權力，和習近平掌權執政幾乎是同步，可謂兄弟登山，各出其謀。在習大大的大國外交中，首選當然是美國，而川普的外交重心又是朝核問題。他的商業智慧選擇以貿易交換中國在解決朝核難題上的支持。中共19大習連任的熱潮中，川普訪華拿到2500億美元破世貿紀錄的合同，他不吝嗇地為習捧場。不料，就在此時，靜觀的金三胖再次發射火星型洲際導彈，並聲稱可以打到美國西岸。這一煞風景的搗蛋，給了白宮一瓢冷水，讓川普及其謀士明白，美中在朝核上只是零碎的「戰術」合作，而戰略上仍然是競爭對手。川普發現習近平幾乎是在忽悠他，稱習是「紙牌玩家」。

金日成、金正日（右）是金三胖祖父、父親。憲法刪除馬列、專政，
規定白頭山血統世襲制，實行以核武器為核心的先軍政治。

【金三胖玩火 渾不知來到崩潰邊緣】

這是近來中美貿易戰的一個實在的背景。透過資訊，可以感到中共高層幾年來對金正恩政權有這樣一些觀察；首先，這位年幼的統治者有狂傲不羈的個性，習大大是他父輩一代，很難跨過代溝完全控制他。34歲在中國政治中還是一個「少不更事」「激情燃燒」的概念。第二，在核問題上，金家父子的觀念與做法，他們完全理解。因為中共在毛時代早已實踐過，是當年「反帝反修」的主要決策之一（毛詆毀1963年蘇美英禁核試條約，中國直到1997年才簽署）。金家領導以核自立自重，不靠中蘇軍力合作保政權，那是一個小國自衛的選擇。第三，美朝關係，中朝有分歧。相信金正恩不會主動核攻擊美國，主要效果是恐嚇、要狹。目的是要和美國平等談判，以無核化換取美國的經濟援助和建交。這在六方會談中已經看得很清楚。最後，關於朝鮮的政治體制，雖然，做得難看一點，中共無緣置喙。一黨制、個人崇拜、人權問題……兩國只是小巫大巫之別而已。因此，在所有關於朝核的會談中，中共無例外的附議朝方「保障政權安全」的要求。

但是，在金朝第六次核試、兩次遠程導彈發射後，川普已經有了戰爭邊緣的反應，中南海的神經開始緊張。他們不能描述一個頑童和一個另類總統的對決方式，但朝方的潰敗將是無疑的。中共透過軍方將領發聲：「絕不允許在我國邊境外發生戰爭！」學者的文章分析「用超強硬對付強硬」的後果，一旦局勢惡化，中國是朝核的「最大受害者」，暗示「朝鮮政權有問題，我們將面對很大的麻煩，因牽涉的厲害關係太多。」在在顯示——防止朝鮮政權因朝核危機處理失策而崩潰（軍事的或經濟的）——這才是習近平領導層對朝核問題的戰略思考及其核心利益所在。

歷史顯示，朝鮮共產政權是中共唯一一個尚未背離到戰爭狀態的主要毗鄰國家。請看，所謂兄弟之邦都曾怨恨深結，至今未消：越南1979被鄧小平出兵侵略；紅色高棉、印尼共被操縱全軍覆沒；印度1962年有邊界之戰；蘇聯1969年有珍寶島之戰。毛周的睦鄰外交全盤失敗，連遠在歐洲的阿爾巴尼亞，最後也以「霍查主義」擊敗毛思想而贏得第三世界歡迎。所以，無論朝鮮如何離心獨行，中共都拉住不放，不計代價援朝不絕（遺憾是李源潮改了援朝之名，仍然官運不濟，一笑）……現在三胖玩火，不知死之將近。正給了某些好事者看熱鬧的機會。中共向來不是視朝鮮為擋住東北逆風的屏障嗎？無論是戰敗還是經濟崩潰，骨牌一定倒向中國大陸！殆無疑義。中共當機立斷決定出手，「抗美援朝」！

【出手援朝事不宜遲 為三胖摘帽脫貧】

3月下旬習金會就是在這種危機意識下出手的一次「摘帽禮」——以不弱於川習會的大場面尊榮為金三胖摘下「被告、流氓、暴君、核狂人……」之帽。習相信以中國當下的影響力，可賜三胖與文在寅平起平坐的國際地位；同時，晒足中國身居老大和長輩的關愛與寬容。西方人可能無感，但在東方文化中這種長幼父子的倫理絕不容低估，三胖的權力來源正是基於此（其父為祖喪，竟三年守孝不敢接班，令國無君達三年）。儘管和天朝多年的糾結不爽、怠慢，此時也不得不屈膝賠禮，為19大沒有前來恭賀為憾。大連二會的調教，據悉三胖已接受改變先軍思想為集中力量發展經濟的方針。這樣曉以大義，承諾巨惠，給足面子，三胖被整容改善形象，並有所醒悟：核武不能解決國家內部的問題。要和美國叫板硬幹，沒有中國大老闆的鼎力支持，歹運難免，說不定下場比卡達菲還難看。對中國而言，為金正恩脫掉醜形惡名是挽救朝鮮的第一步。

川普看在眼裡，習金二會後，擺出美中貿易的不公平作為回應。譴責習近平放棄鄧小平的韜光養晦、逞強霸道的言論，已經從港台潛入美國政界。中共改變反帝政策已經40餘年，利用西方的物質技術貿易發了大財，而自由民主不進反退，越來越多的人明白「經濟決定論」不適於中國（人均DGP 4,000美元體制必然轉型）——養肥了的紅色大國，不僅處處和普世價值作對，挑戰美國地位，爭奪「人類命運共同體」主導權，而且成為解決半島危機的大投機家。金正恩的問題，狂妄的核訛詐只是表面，實質在於面臨崩潰的國家經濟。由於多年沉溺於毛式的政治胡鬧，仰賴中蘇援助，可以維持特權階層的享受，民眾的困苦，看看人均GDP的統計數字已令人吃驚：1960年朝鮮一度領先南韓，而2015年南韓已經超過朝鮮47倍（27,513：583美元）躍居世界前列！因此，從六方會談到現在，朝方都沒有迴避對美韓方的經援要求。川普最近聲稱，經援北韓是中國與南韓的事，美國沒有責任。估計習近平已經對金三胖作出承諾，正如中國學者所說，過去援助朝鮮14年糧食共365萬噸，我們一年浪費的糧食就有3,500萬噸——幫助朝鮮「脫貧」，這是中國援朝的第二步。

毛周在大饑荒財政極度困難下仍然大力援朝，糧食、
鋼鐵甚至拆廠提供12萬紗錠。1961年周和金日成簽經援協定。

【中共支持金正恩反對棄核的利比亞模式】

在美國最重視的棄核問題上，美朝的分歧已經炒得沸沸揚揚。中共的備案透過時殷弘（人民大學美國研究所主任）等學者宣示出來：朝鮮「可以部分非核化，除非訴諸武力，北韓不可能完全棄核……無論是誰都得接受朝鮮擁核的事實。」尤其是「利比亞模式」的棄核，最為金三胖所忌。這種連根拔式的模式，將核武及設備運往美國，換來與美建交。被認為最徹底可靠。但是，利比亞經驗令朝鮮質疑美國的可信度。利比亞強人卡扎菲2003年完成棄核，8年後，爆發「阿拉伯之春」，美英空軍支持反政府軍，卡達菲兵敗被俘處死（卡生前留言，金正日見我會笑）。故此，金正恩堅持分階段、有保留的無核化。而美國要求的是一步到位的徹底棄核。中共無疑將站在金正恩一邊，他們的經驗是1945年國共和談的原則：捲旗不交槍，毛和蔣介石在「軍隊國家化」條款上的討價還價，是和談中的根本分歧，直接導致內戰的爆發。

值得一提的是，在核戰歷史上，中美曾經有過重要的交集。中共有兩次面臨核攻擊，都與美國有關。一次在韓戰，1950年冬季聯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欲以原子彈攻擊中國東北而報復志願軍參戰，遭到西方國家害怕導致世界大戰的強烈反對，而被杜魯門總統否決並撤掉麥帥職務。一次在文革的1969年，毛挑起珍寶島之戰後，蘇共高層及軍方決定對中國西部核基地實行一次「外科手術式」的打擊。知會美國，被尼克松總統阻止，並密告中共。蘇方遂取消計劃。此事影響中美關係甚大，促成1972年尼克松訪問北京，中美聯手制蘇，尤其為毛所銘感在心。這段往事是否中美在朝核問題上有相當默契的原因之一？但如上述，在棄核事關朝鮮政權的安危時，中共的邏輯，必然超越一般性的禁核思維。1985年中共中央軍委擴大會議曾宣稱，要實現核戰略轉變，「不再是準備與蘇聯打一場核戰爭」，而是保持有限的核威懾戰略。——那麼，支持一個在意識形態上和自己高度一致的朝鮮保持核威懾力，將是中共面對半島核武危機的不二之選。

【新加坡會談與中共的冷戰策略】

6月中的美韓新加坡會談，看來即將舉行無礙，中國已經為該會在護航造勢。此會一開，無論結果如何，必有皆大歡喜之效，尤其對金正恩而言，那是他追索已久的目標：兩個擁核國家平起平坐。川普也搏得「創造歷史」之譽。會談大有可能正式宣布「結束朝鮮戰爭」，有利於改善川普在國內的處境。已有消息透露，南韓總統文在寅將赴會與川普、金正恩簽署美朝韓終戰協議。棄核方面則只會討論時間限定與「非核化補償」；至於美朝建交、美國撤軍等議題可能都難涉及。儘管如此，川金會談將有利於緩和朝核局勢。

總之，在中共強力介入後，朝鮮半島的無核化，將是一個充滿許多不確定因素的「歹戲拖棚」。中共新版「抗美援朝」的策略如本文所述，可以概括為三步走：「脫帽、脫貧、不脫鉤」。為金正恩脫帽在新加坡會談後即將實現；助朝脫貧，以中共之力也可以逐步實現；不脫鉤，即朝鮮和核武繼續掛鉤、不放棄擁核地位。此目標將充滿爭議、折衝和角力，並不排除再度激化的可能。中共的戰略目標輪廓已現——力助北韓擺脫危機，成為一個有一定競爭力的親北京的衛星國，以維持和美國台灣可能的結盟相抗衡的西太平洋冷戰格局。  

（2018年6月4日 紐約  金鐘：開放網主編、開放雜誌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