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生：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吗？

虎嗅注：2018年3月27日，中国前财政部部长楼继伟在50人论坛中美圆桌对话会上怒怼特朗普的贸易战威胁，直言"对不懂孔夫子的人，不必温良恭俭让。"而两天后， 3月29日，中方向世贸组织通报了中止减让清单，决定自2018年4月2日起对自美进口的128项产品加征15%或25%的关税。中美贸易领域的紧张关系似乎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MIT斯隆管理学院黄亚生教授指出，美国在贸易领域持续的强硬态度将会使得美国的硬实力遭受直接的考验，检验美国是不是纸老虎的时刻到了。但是由于中国处于生产过剩，而美国处于消费饱和，在贸易领域的直接交锋，会让双方两败俱伤，但受到更大损害的恐怕不是美国。细究起来，这次贸易战实际上不在一个战场：美国是冲着和美国竞争的中国的行业，而中国是冲着和中国互补的行业。整体来讲，中国较被动。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亚生看G2"，作者：黄亚生。

"全世界，包括英国在内，都不喜欢美国。广大人民都不喜欢美国。日本不喜欢美国，因为美国压迫日本。东方各国，没有一国不受到美国的侵略。美国侵略中国的台湾省。日本、朝鲜、菲律宾、越南、巴基斯坦，都受到美国的侵略，其中有些还是美国的盟国。人民不高兴，有些国家的当局也不高兴。"

这是毛泽东在1956年的一次谈话。他在那次谈话中提出了"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著名论断。但这里有一个有意思的悖论：如果美帝国主义真是纸老虎，为什么它做得事情能够让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国家不高兴？ 甚至盟友都不高兴？一般来讲你要有一定的实力才能让这么多的人不高兴。　

特朗普政府，最强的鹰派政府

二战后，美国GDP占世界总量的50%， 如果那时的美国是个纸老虎， 今天的美国——占世界GDP25%左右的美国，也是个纸老虎吗？

让我们先来看看现在特朗普治下的美国政府。在特朗普时代以前，美国没有任何一届政府有如此强大的鹰派阵容。特朗普任期应该是美国是否是个纸老虎这个命题的试金石。

3月22日，特朗普宣布，决定任命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为美国新的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是美国政坛鹰派的代表，他曾对武力入侵伊拉克表示支持，并主张对朝鲜发起主动攻击，同时，博尔顿还是伊朗核协议的坚决反对者。而就在特朗普任命约翰·博尔顿的一周前，特朗普刚刚解雇了时任国务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并提名时任中情局局长蓬佩奥（Mike Pompeo）为新任国务卿。特朗普向外界解释，称他与蒂勒森在许多问题上看法相左，包括伊朗核协议。

蒂勒森是特朗普内阁里少有的温和派。不同于特朗普，蒂勒森一直希望可以通过谈话来解决朝鲜核危机。蒂勒森在今年年初曾明确表示，"在某个时刻，美国还希望与朝鲜展开对话。" 在和中国关系上，蒂勒森也明确表示希望和中国保持友好、合作的态势。然而，显然蒂勒森的温和立场不受特朗普的欢迎，两人合作期间摩擦、分歧不断。特朗普提名的新国务卿蓬佩奥不仅仅是特朗普忠实的拥趸，更是强硬的鹰派。蓬佩奥曾为中情局对疑犯的残酷审问手段辩护，对前总统奥巴马关闭中情局秘密审讯中心并要求严格遵守反虐囚法律的决定也十分不满。蓬佩奥更是对关闭臭名昭著的古巴关塔那摩监狱持反对态度。蓬佩奥在2014年甚至指责奥巴马未尽全力向伊斯兰极端恐怖主义宣战。很多媒体和专家都预测，一旦蓬佩奥提名受到通过，朝鲜半岛局势和中美关系很有可能进一步激化。

实际上过去美国的政府都没有真正地使用它的硬实力，特朗普才是个地道的帝国主义者。特朗普和他好战的幕僚们在国际事务上频频主动出击，态度强硬。现在，检验美国是不是纸老虎时机到了。

但在我看来，是纸老虎的很有可能不是美国。

贸易战的溢出效应

美国总统特朗普3月22日正式公布对中国进口货品征收关税，涉及大约600亿美元的商品。除关税外，美国还计划实施新的投资限制措施，在世界贸易组织对中国采取行动前，美国财政部也将提出额外措施。特朗普表示，美中贸易逆差已"失控"，中国必须尽快把对美贸易顺差削减1000亿美元。

在特朗普宣布对中国进口货品征税后，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旋即发表视频声明，在声明中，崔天凯先是强调了中美合作的重要性，表态中国愿意与美国进行建设性合作，但同时也指出了如果美国执意打贸易战，中国一定"奉陪到底"。同时，中国商务部也立马做出回应，拟对自美进口部分产品加征关税 。商务部本次公布的终止减让清单包括暂定包含7类、128个税项产品，涉及美对华约30亿美元出口，其中水果、干果、大豆、葡萄酒和猪肉等食品和农产品占据了税项产品的多数。商务部表示，在决定公示期间，大量民众通过各种渠道对决定表示了支持。北京时间4月2日，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正式决定自2018年4月2日起对自美进口的128项产品加征15%或25%的关税。对比中美两国的关税策略可以看出，这次贸易战实际上不在一个战场。美国是冲着和美国竞争的中国的行业，而中国是冲着和中国互补的行业。整体来讲，中国较被动。

一、中美股市反应

在特朗普宣布对中国进口产品征税后，全球的股市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震荡，其中以中美两国股市震荡最为明显。美国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在3月22日和3月23日两天累计下跌724点，跌幅2.93%。中国市场更是反应剧烈。仅3月23日早盘，沪指开盘就下跌2.78%，报3172.77点；深成指下跌3.37%，报10511.16点。香港恒生指数则开盘大跌1140.82点，跌幅3.67%，报29930.23点，其中腾讯控股跌幅7.83%。可以看出，虽然中美两国股市都受到了中美贸易关税新闻的冲击，但显然，中国股市的振幅更为剧烈。

同时，在3月26日周一美股开盘后，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回升超过500点，基本上从关税新闻的冲击中恢复了过来。而中国沪指在26日还是显示了小幅下跌。

二、农产品、食品和通货膨胀

前文提到，中国商务部对于美国关税的回应主要是针对美国的食品和农产品。表面上看，对这些产品增加关税对中国国内整体经济影响不会很大。但实际上农业就像水和空气，有的时候你不把它当回事，但没有的话，就会要你的命。工业品有替代，而且消费可以调整，需求不是刚性的。农产品和食品就不一样了。关税所导致的农产品和食品价格上升会直接导致核心通货膨胀上升，会形成对收入，工资上升的压力，造成整体通货膨胀。

根据数据显示，在2016年美国出口至中国的商品中，有近五分之一为农产品。显然，对美国大豆、猪肉等产品实行关税会对中国国内农产品价格的造成上涨的压力。如果触发主要通货膨胀， 对中国来讲，这是一个价格的整体提升，而不是相对价格的变化。这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是很大的。

三、中国手里的美国债务

在特朗普宣布对中国产品征税后，很多国内媒体都撰文称，中国不必害怕，因为中国手里有足以让美国经济崩溃的"杀手锏"。而这些媒体所指的就是中国手中的美国债务。

的确，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外国债权人，持有约1.2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中国手中的美国国债占据美国外国债务的20%，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手中的美国债务数量确实分量不小。然而，如果我们仔细看看美国国债的总体数量和构成，我们就会发现事实其实不是很多国内媒体所描述的那样。实际上，美国大部分的债务是内债，大约69%的债务是在美国国内各种金融机构的手中。这些金融机构上至央行，下至私人投资者。对于这些金融参与者来说，美国国债是一种低风险、流通性强的投资产品。其中仅仅美联储就持有美国总体国债的13%。而海外国家持有的美国国债仅仅只是美国国债整体的很小一部分。尽管在所有外国债主里，中国持有的美国国债最多，但中国持有的美国国债数量也仅仅只占美国整体国债的6%到7%左右，比重并不大。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一旦选择抛售手里的美国国债，对中国自身的影响将更大。首先我们需要理解中国为什么愿意购买这么多美国国债。实际上，一个国家购买另一个国家的债务是经济全球化和经济开放的正常经济行为。中国大量购入美国国债是有其理性的考虑， 比如应对通货膨胀和促进出口等等。我们不能简单理解中国购入美国的国债只是服务美国，其实只是双方自愿进行交易，各取所需。中国一旦大幅抛出美债，势必造成其它债主的恐慌，产生足以压垮国债价格的连锁反应，最终吃亏最大的是"大债主"中国。即使中国只是有针对性的减持美国国债，也很难对美国国内经济造成很大影响。中国曾在2015年12月减持美国国债184亿美元，当时并没有对美国国内金融市场造成任何冲击。相反，减持所造成的美元贬值会影响中国商品的海外竞争力和手里国债的价值。

所以，如果有人把中国手里的美国国债理解为中国打击美国的杀手锏，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正如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所言，"如果你欠银行100块，那就是银行说了算；如果你欠了100万，那么就是你说了算。"（"If you owe your bank a hundred pounds, you have a problem. But if you owe a million, the bank has a problem."）

 四、中美经济结构

当我们谈到中美的经济往来，相信大家都会认同，中美两国的经济交往越来越密切，两国的经济发展也越来越需要对方的支撑。2016年，中美双边贸易额超过5000亿美元。中国国际贸易的最大合作伙伴，就是美国。然而，当我们仔细分析数据，就会发现，相比于美国对中国经济的依赖，中国经济更依赖美国经济。

从2000年到2017年，有7年时间，中美贸易顺差占总顺差的比值，超过了100%。也就是说，从2000年到2017年，有一半的时间中国对其它国家的贸易是逆差，是靠和美国的贸易成为全球顺差。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制造有个著名的口号叫作，"两头在外,中间加工"。实际今天的中国经济就是全球经济的供应链的中间环节。它需要进口原材料，半成品，然后在中国进行加工，出口到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如果没有了美国的市场，这个供应链的运营将会面临极大的挑战。

虽然金融海啸后对美贸易的重要性有所下降，但这两年，对美贸易在中国经济中的重要性又有重新提升的态势，对美顺差占总顺差的比值在2017年上升到65.3%，两年时间就提升了21个百分点。数据不会说谎，上面图表显示了对美出口贸易对中国经济至关重要。

结语

当前，中国处于一个投资过剩，消费不足的经济瓶颈，从某种意义上，中国此时此刻是迫切需要增加出口，这跟2008年金融海啸期间的情况正好是反过来的。因为2008年以后中国人民币值在升值。而从当前的经济发展需要来讲，实际上中国人民币是需要一点贬值的，需要刺激出口。如果出口不利，就会迫使中国政府加大投资。而加大投资结合中国现在高额的债务有可能引起一系列负面的连锁反应。

贸易战是两败俱伤的，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中国经济是处于过剩状态，而美国经济是处于饱和状态。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吗?  谁能笑到最后，谁就不是纸老虎。

文：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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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检索关键词：特朗普，中美贸易战，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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