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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14日星期一

刘瑜:美国的“四项基本原则”

核心提示 美国版的四项基本原则是社会自发创造的原则,也将被社会自身消化。既然是人民内部矛盾,谁胜谁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在这种斗争中涌现出来的活力。

如果有人问,PC这两个字母是什么的缩写,想必大部分人都会飞快地答:个人电脑。其实,PC还是另一个名词的缩写:Politically Correct政治正确。
众所周知,在我们中国,党和政府总是在引导公民树立正确的政治观,而正确的政治观,简而言之,就是"四项基本原则":坚持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坚持马列主义。但是,美国不是号称是个"自由"的国家吗?它怎么也有"正确的政治观"这一说呢?
这事可以从美国一个电视节目最近引起的纠纷说起。
这个节目叫幸存者,据说是现在席卷电视屏幕的各种真人秀的鼻祖。在这个节目里,20来个参赛者分成几个部落,被带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各个部落为了生存资源而竞争,优胜劣汰。最后的优胜者,能够获得一百万美元的奖金。
"幸存者"今年已经演到第13个季度。然而就在开演前,8月23号,制作"幸存者"的CBS电视公司突然宣布,今年他们的节目将有所创新:这次,他们将把20个参赛者按照种族划分,把他们分成白人、黑人、亚裔、西班牙裔四组。无形中,部落竞争也就成了种族竞争。
声明一出,立刻在美国掀起一场风波。纽约市立法委员会的少数族裔核心小组立刻呼吁CBS取缔"幸存者"的第13季度节目,并在CBS门口组织了一场抗议示威。一个西班牙裔团体称这个节目为种族主义节目。一个亚裔政治活动家抗议道:我们决不能容忍一个电视台用挑动种族矛盾的方法来提高收视率。一个黑人教授嘲讽道:CBS的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组织"德国部落"和"犹太部落"或者"穆斯林部落"与"基督教部落"互相竞争?
每个国家都有他自己的伤疤,美国政治最大的伤疤之一,是它的种族主义问题。确切的说,不是一个伤疤,而是一个还在发炎的伤口。任何一个涉及到种族问题的公共表述,无论是以电影、电视、书籍、演讲的形式出现,都是在一条钢丝上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摔下万丈深渊。
这一点,美国议员TrentLott应该说有最深的体会。2002年12月5号,在另一个曾经竞选美国总统的议员StromThurmond的百岁生日上,TrentLott说:如果当年我们选了你当总统,今天美国就天下太平了!要知道,1948年Thurmond竞选总统的时候,曾经公开支持种族隔离。Lott此言一出,舆论哗然,社会各界纷纷谴责他的种族主义倾向,连总统都站出来公开批评他。尽管Lott再三为他所说的话道歉,舆论对他还是不依不饶,最后他不得不以请辞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的举动来谢罪。
这就是美国的"政治正确":对少数族裔的感受必须保持高度的敏感性,在公共领域内发言,绝不能随随便便地丑化少数族裔的形象。虽然美国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这一点,但是这已经是整个社会不成文的法律,每个人都在这个不成文法律的凝视下,对言行进行自我审查。
事实上,不能冒犯少数族裔,仅仅是政治正确的一条。美国社会的政治正确文化,完全可以被概括成以下四项基本原则:不能冒犯少数族裔;不能冒犯女性;不能冒犯同性恋;不能冒犯不同的信仰或政见持有者。
关于第一条,有一个比较典型的表现。如果大家留心看好莱坞的电影,会发现导演一般不敢轻易把黑人塑造成反面形象。事实上,无论是《费城故事》里的黑人律师,《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黑人狱友,或者《谈判者》中的黑人警察,黑人总是代表着一个勇敢、正义、智慧的形象。从这个小细节,也可以看出好莱坞导演们在塑造黑人形象时的谨小慎微,谁也不愿象Lott一样跳进黄河洗不清。911之前,好莱坞电影中还有很多中东恐怖分子的形象,911之后,由于穆斯林问题的日益敏感,中东恐怖分子的形象也基本从好莱坞电影中消失了。不能丑化穆斯林的形象,也成了政治正确的一个部分。
不能冒犯女性这一条,最记忆犹新的例子,就是哈佛前校长summers栽的跟头了。在今年一月的某次会议上,summers宣称,女性在科学方面的成就比较少,可能是因为男女在内在智能上的不同。此言一出,群情激愤。哈佛大学女教师委员会写信给他说:你的行为让哈佛大学蒙羞。一些校友则宣称,如果summers不公开道歉,他们将停止给哈佛的捐款。事后虽然summers一再道歉,最后也不得不因为这根导火线而辞职。
不能冒犯不同的信仰或者政见持有者这一项,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国过去这50年对麦卡锡主义不断的检讨和反思。虽然麦卡锡主义对马克思主义者的迫害程度与规模,和共产主义政权对非马克思主义者的迫害历史相比,只能说是小小巫见大大巫,美国社会对真假马克思主义者当年所受的迫害,那个耿耿于怀,简直到了祥林嫂的地步。去年奥斯卡热片之一《晚安,好运》,是这种耿耿于怀的又一次发作。相比之下,某些社会对残酷、惨烈得多的政治迫害的遗忘速度,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美国政治漫画-美国政坛
美国版的这四项基本原则,概而言之,无非就是一条,对弱者的同情和保护。它可以说是美国60年代以来民权运动的结晶。今天的我,作为一个少数族裔,一个女性,一个无神论者就差同性恋这一条了,能在美国这块土地上,自由、安全、有尊严地生存,不能不说是得益于这种政治正确的文化。换在100年前,我有可能面临种族、宗教、性别的三重歧视。当然,这些歧视目前仍然存在,但是政治正确的文化基本确保了在公共场合,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别、种族、信仰而受到公然的羞辱。
但是,另一方面,因为这四项基本原则,美国人,尤其是公众人物,活在无形的言论审查机制之中。人们私下里关起门来可以畅所欲言,但是一到正式场合,就只能使用一种四平八稳的正确语言,以至于形成了一套政治正确的语汇。比如,聋子不能叫聋子,得叫听力受损的人;比如凡是用到第三人称单数的时候,不能仅仅用他,得说他或者她。所以后来有人对政治正确进行恶搞,说要不家庭主妇也不用叫家庭主妇了,叫居家工程师,胖子也不叫胖子了,叫水平方向受到挑战的人,穷人改叫经济上还没有准备好的人,骗子改叫创造性运用事实的人云云。有很多人,尤其是保守团体以及极端自由主义团体,谴责政治正确的文化侵蚀了美国的言论自由。甚至有极端保守派认为,政治正确的文化,不过是在马克思主义在经济社会的变革方面走到山穷水尽之后,试图从文化上腐蚀一个自由社会。
还有很多人抱怨,"政治正确"的文化不是解决了问题,只是回避了问题。黑人犯罪率居高不下,不会因为你电影里把黑人全部塑造为好人而改变。大部分恐怖袭击是由穆斯林分子所为,也不会因为穆斯林们烧了丹麦使馆而改变。Summers的辞职,不能改变女性科学成就偏少的事实。弱者可能的确是历史的牺牲品,但是让弱者沉溺于这种牺牲品的角色里不能自拔,甚至以这种角色为理由去逃避自己的个人责任,去否认这个弱者群体内部的问题,这也的确是政治正确可能导致的陷阱。
围绕着政治正确展开的这种辩论,本质上,是自由社会里,求真与求善之间的冲突。维护政治正确的人,试图在一个充满不平等的世界里,为弱者讨回公道。而反对政治正确的人,试图打开一个没有思想禁区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尽情地追求真理、畅所欲言。说到底,真实的东西不一定美好,而善良的愿望并不等于事实。
我倒是相信,只要政府不强制推行四项基本原则,用国家机器来镇压政治不正确的思想和言论,政治正确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几千年政治不正确的历史,导致了政治正确的拨乱反正。政治正确的矫枉过正,又导致了政治无所谓正确不正确的回潮。商品市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事实上,观念的市场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节观念的平衡。就前面几个案例来说,美国政府没有、也不可能强行要求幸存者停放。可以说,美国版的四项基本原则是社会自发创造的原则,也将被社会自身消化。既然是人民内部矛盾,谁胜谁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在这种斗争中涌现出来的活力。思想这个东西,就象石头缝里的草,只要没有一只看得见的手将它连根拔起,总能悄悄找到自己的出路。  
注:文章摘自刘瑜著《民主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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