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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6日星期日

罗小朋:从美国大选看民主面临的挑战

此次美国大选是21世纪人类历史的一个重大事件,影响深远,但亲历历史转折的人,很难当时就能理解其意义。我相信,理解川普现象,可能为理解这个此次美国大选的历史意义,特别是理解民主政治面临的历史性挑战,提供一个重要的线索。

大选之初,几乎没有人相信川普有机会角逐白宫,但现在川普当选已经成为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可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川普现象?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涉及到21世纪民主面临的挑战有关的所有重大问题。

川普现象解读之一:川普抓住了21世纪民主制度面临的最大挑战,即全球化对政治共同体边界稳定性的挑战

川普之所以很快就抓住了在美国大选一直举足轻重的白人蓝领阶层的人心,是他主张在美国和墨西哥边界以巨资建墙,以彻底解决非法移民问题。这个主张看似荒唐而不可行,却回应了美国相当多选民深感焦虑而政客们长期不敢直面的移民问题。美国反移民情绪高涨虽然不是一个新现象,但此次美国反移民情绪的高涨有了全新的全球背景。由于非西方国家人口增长长期高于西方发达国家,本世纪西方国家因移民大量涌入而导致反客为主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这个史无前例的移民大潮对民主带来的一大挑战,就是冲击了政治共同体的边界的稳定性,或者说,冲击了长期以来民主政治基于民族国家边界稳定的预设。中东乱局,英国脱欧,欧共体的难民危机,都是此次美国反移民潮的全球背景。现在全球难民总数已高达7500万,有的难民营已经长达二十年,出现了完全在难民营中成长的新一代人。

中国崛起对美国民主带来的一个挑战也与移民问题有关。未来几十年,中国大陆移民将在美国形成一个规模可观的华人族群和华人文化共同体。由于大批富裕和有高等教育背景的大陆人移民美国,中国的城乡二元正在国际化。由于华人的政治文化与美国的政治文化存在深刻矛盾(美国的政治文化基于对生而平等的坚定信仰,但中国人则不然),与中国大陆保持密切联系的华人族群的壮大,必然带来两种政治文化的长期张力。

川普现象的解读之二:一直支撑着美国民主政治发展的美国精英文化(WASP: 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面临着能否传承的挑战。

民主政治需要一定的精英文化来支撑。川普现象之所以对美国精英乃至所有发达民主政治国家的精英带来的一个重大震撼,就是这个现象表明,美国的精英文化正在面临空前的挑战。川普突破了几乎所有美国政治伦理的底线,却依然有机会当选总统,这个事实表明,美国精英文化能否传承已经成为一个真问题。
川普现象解读之三:选举制度的设计如何适应人口高度流动的社会?这是21世纪的民主制度必须面临的一个挑战。

在此次大选之前,很多中国人不了解美国选举制度有一个众议员选区重划的制度安排。美国的州界很稳定,是支持美国这样一个联邦制国家的代议制民主保持稳定和连续性非常重要的制度安排,这种安排在地方权力与联邦权力之间保持了重要的平衡,在精英权力与大众权力之间也保持了一种重要和微妙的平衡。

但是,如何来解决各州人口相对比例因国内移民带来的人口分布变化这个问题?这就产生了选区重划的问题。为了让美国众议院议员都选自规模大体相同的人口,人口相对比例增加的州,必须增加选区,而人口比例相对下降的州,必须减少选区,这样才能保证众议院的议员总数稳定。问题是,谁来划这个新选区的边界?美国的安排是由州政府来划。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如何避免选区重划因党派利益带来的扭曲?可惜的是,美国当年的立法者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这个重要问题,从而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后果。这种后果起初不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了巨大的宏观后果。这个例子,是理解演化算法(evolution algorthm)这个概念重要性的极好例子。任何复杂系统,其实都源于一些非常简单的博弈规则,也就是演化算法,一种演化算法能够重复迭代的次数越多,时间越长,就越是可能对系统的宏观构造带来重大影响。

在实践中,选区重划是由各州执政党按自己的党派利益来实施的,即民主党上台,就完全按照自己的利益来划新选区的边界,共和党上台也照此办理。为了确保新选区未来产生的众议院出自本党,新选区的边界完全不顾基层自治体的自然边界和共同体的有机性,而是把支持本党的人口人为地集中在新选区,甚至把本党的有力对手有意划出新选区,产生了极其荒唐的选区边界。

多年来,出于党派利益,美国精英不爱谈选区重划这个问题,这是过去很少中国人不知道有这个问题的重要原因。这次不同了,因为美国政治的两极化,美国政治精英和政治文化的蜕变,除了其他原因,比如贫富悬殊,族群矛盾等经济和社会原因,由选区重划带来的政治扭曲,是一个越来越无法回避的制度原因,这个制度弊端反过来加剧了美国很多经济和社会问题,因为选区重划让越来越多偏执而品质不高的众议员有机会影响重大立法过程,以致产生了福山所说的否决政治,任何重大的改革都难以推行。

这其实也是川普这样的人能够有机会当选总统一个非常重要的制度原因。而美国民主政治的效率下降,不仅危及美国民主,也危及到全球民主的发展。因为美国民主对于维持世界秩序,对于支持自由平等的政治理想如此重要,而美国的立法者品格却越来越低,对于许多对美国民主政治一直满怀信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非常令人失望的发现。要知道,修补美国选举制度的这个巨大的安全漏洞,并不是那么容易。
川普现象解读之四:数据民主化(digital democracy)时代,或者网络时代的政治革命与战争对民主政治的挑战。

革命和战争是新政治秩序的助产士。目前方兴未艾的技术革命会怎样形塑21世纪的革命和战争,川普现象给我们带来很多启示。

川普现象是我们正在见证的美国政治革命的产物。这场政治革命可以说是网络时代发达民主国家第一次大规模的政治革命。这次大选仅仅是这场革命的开始。网络时代催生了所谓的数据民主化,从而对民主政治原有的社会信任机制和共识机制带来了全新的挑战。这个挑战集中地表现在传统的商业传媒在现代民主社会中促进社会共识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有人认为,这种冲击已经开创了一种新的政治博弈,即"后真相政治"(post truth politics)。

所谓"后真相政治"主要是指社会成员对真相认知可以直接通过自己的社会网络,而不再依赖大规模的商业传媒或公共传媒。在这个冲击下,美国的传媒精英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尽管他们尽力保持自律,也无法改变这样一个趋势,越来越多的人不接受对自己不利的真相,而且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真相。商业媒体的困境还在于,在收视率的竞争压力下,他们不得不迁就大众喜好来选择内容,尽管这样会减少对重大公共利益的关注。川普就充分利用了媒体的这种困境,在初选中得到巨大好处。川普还决定,一旦落选,将创办一家商业传媒网络,利用自己在此次大选获得的人气,一面发财,一面继续挑战美国的当权精英。

希拉里的"电子邮件门"丑闻,更让我们看到了网络时代战争形态的端倪。俄国利用网络情报手段来干预美国总统大选,获得了令人惊讶的效果。(如果川普当选,说明普京的网络情报战获得完胜)而美国却很难找到还击手段。原因之一,就是美国不知道报复俄国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比如,俄国会不会升级网络战,让美国主要电力网瘫痪。

总之,此次美国大选,让我看到了民主政治面临着许多新的挑战。当然,这次大选也让我看到,这些挑战并没有也不可能动摇美国人民对民主的信念。美国将继续是人类进步的中流砥柱。我相信,21世纪像20世纪一样,民主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21世纪有可能像20世纪一样,民主政治的发展,自由秩序的扩展,要付出比许多信仰民主的人预期更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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