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生性胆大,上中学时在湘江学游泳,一天江水涨了,他不知道,游到平常歇息的地方喘气,一脚没有踩到江底,没了顶。幸好一艘摆渡船就在附近,划过来将他救起。1937年11月,山东平津流亡同学会和省民先队部委托他到武汉去募一笔钱和买一批书回山东,准备上山打游击。徐州车站恰停着一列国民党要员的专列,他想搭乘,可是无论怎样请求卫兵就是不让上车。趁火车开动的刹那无人注意,他跳上火车头前一米见方的踏板。一路上在旷野间耕作的农民看到车头前立着一个人,均大惊失色,向火车司机狂呼。车到郑州,他已经完全冻僵,幸被列车人员发现,扶进车厢,他已然失声,浑身漆黑,发起高烧。
那之后,父亲几次险被"革命"吞掉性命。1943年延安抢救运动中他被关进保安处的一孔窑洞,因为关的人太多,半夜缺氧,全窑人惊醒,用被单拼命向门上那仅有的一个小通风口扇风,方免于窒息而死。翌年6月被放出后,遭遇婚变,得了一场伤寒,幸亏解放日报的同志们为他输血,将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1960年因庐山会议获罪,父亲被发配北大荒劳改,清晨3点起床下田,夜晚9点始归,冰天雪地,野菜豆饼充饥,将要饿死。幸得好友田家英援手,将情况报告了李富春,被调到县城电站,得以活命。1967年文化大革命中又被关入秦城监狱,单人监禁8年。父亲后来负责编写中共组织史资料时查清,秦城那时共关了502人,高层干部有一半多,死在里面的近30人,被打伤致残的20多人,得精神病的近60人。父亲靠作诗和每日在牢房中对角跑步熬过,头脑清醒地活着出来。
父亲说,没有想到自己能活到百岁。家人、朋友都为他能长寿,且目明脑清而欣慰。从去年开始,大家就议论着如何为李锐好好办一次百岁大寿,好好庆贺一番。可是我几次回国,向父亲和继母问及如何筹措,父亲总是说:再看看吧。大办,恐怕会惹中组部紧张。我猜出中组部大概对父亲的百岁寿宴颇有疑虑,就向父亲和继母建议寿宴放在中组部招待所食堂,在"组织"的眼皮子底下办,他们应该能够放心。父亲的八十大寿,百十号人,就是在那里办的,这次百岁再办,顺理成章。果然,今年春节回国,继母说中组部秘书长对这个提议非常高兴,说只要将参加的人名单让他们看一下就行了,组织上就不派人参加了。这当然是"两厢均悦"的好结果。于是我帮助拟了一份我能够想起的父亲在世的故旧和已故至亲好友子女的名单,总有一百多人;继母说加上她和薛秘书一起合计的必请客人,至少要摆个十桌,二百多人。中组部对这个名单没有提出什么意见,继母到招待所食堂看了现场,跟招待所所长谈了,生日那天的菜单也定妥,我们家人高兴,所长也高兴。万事就绪,只待4月13日了。
我和先生订好了4月7日到京的机票。临行的前几日,被请名单上的一位好朋友发来电邮,说一直没有得到我继母的电话通知,问寿宴是否不办了。我让她赶紧给老太太打电话,并将询问结果立即告我。心中已觉事情不妙。果然,朋友回电说,老太太告诉她具体时间还没定,不知13还是14日,说只是家里人办一下。
4月7日在旅店放下行李,我和先生立即到家里看望二老,询问情况。父亲和继母这才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们。
早在去年中组部就对二老提出:明年若要办寿宴,需向部里打报告申请。继母说:"我们过去年年给老头子过生日,从来就没打过什么报告。"父亲对我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吗?过生日自己花钱,打什么报告?我们当然坚决拒绝了!"继母说:"后来咱们提出在部里的招待所办(寿宴),秘书长特别高兴,招待所所长也挺热心热肠的,没有人说过不让办。"上个月,薛秘书突然得到部里老干局的通知,说是"上面"不同意办宴会。(薛秘书后来对我说的原话是:"这个'上面'是谁,人家当然没有让咱们知道的必要。")3月31日中组部老干部局局长、副局长到家里来正式通知了两件事:第一是美国驻中国大使提出要见李锐,当面表达对李锐百岁生日的祝贺。"上面"认为这个要求不合适,拒绝了。另一件是寿宴不能在招待所办,也不允许大办,因为中央有八项规定,这也不是单对你李锐一个人的。生日那天就由组织上出面,部领导请二老和子女一起吃顿饭。继母当即回绝了这个办法:"部领导很忙,就不用费心请我们吃饭了。我们自己家人按规定办。"父亲说:看来是美国大使要来看我引起他们的紧张,所以不让做生日了。
生日宴会就这样改在三里河金帝雅餐厅的一个大房间,四桌,全部是家人。后来因为一些外地的老朋友或是早就到京等候,或是没有得到聚宴取消的消息从外地赶来,实在无法推掉,加上老头子的一些忘年交也不忍辞退,又增加了两桌。
4月10日,意外地接到丁东的电话,约我和先生参加炎黄春秋杂志社11日中午给老头子办的寿宴。我很诧异:"不是不让办了吗?"丁东说:"就杂志社自己的几个人,加上秘书、司机和你们两口子,没有问题。""炎黄"寿宴就在杂志社旁边上海人家餐馆的一个小包间内,两桌,杂志社全体人员齐聚。父亲最后到的,坐着轮椅进来,大家起立热烈鼓掌。老头子有些激动,连连拱手致谢。杜导正先致了词,说本来计划是个百多人的宴会,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有个单位说你们不能开,所以今天只有自家人办这么个小小的聚餐,祝贺李锐同志百岁寿辰。父亲答谢说:非常感谢杜老和杂志社的朋友,感谢四月号的"炎黄"登了我的文章"百年回首"。炎黄杂志是现在唯一的一份努力将真实的历史保留给后人的刊物。今天这个聚会鼓励我再多活几年。杜老又说:我们的党应该以有李锐为荣,应该对他有公正科学的评价。
4月13日的家宴虽然只有六桌,却有些乱乱哄哄,来家的客人从早晨起一拨接着一拨,应接不暇。中午来客齐聚餐厅,发现有些不相干的人也坐了进去,一位小伙子最为可疑。先是被一位家人问到是谁,他说是跟着杜老来的,可是杜导正根本没有参加家宴。这个人不得已怏怏退出,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被另一位家人问及,答曰是戴总的司机。家人以为是戴晴的司机就让他入了座。散席后我才知道,对家人说:戴晴什么时候当过"总"?她连工资都没地方开,哪里会有司机?那位家人才知自己被骗了。
父亲收到的生日礼物真是不少,有特为他烧制的瓷盘、金丝镂绣的寿字、名家寿联、贺寿国画、印章……。其中赵紫阳秘书鲍彤先生手书的贺词极为珍贵:
"春秋实录记蛇龙,索隐钩沉仰我公;画出庐山真面目,当时正在此山中。"
阎明复先生在病榻上写就的贺函,薄薄的一张纸,情深谊重:"您是党内一个奇迹,经受了常人所难以承受的磨难和考验,也是党内少有的许多重大事件的参与者和见证人,请您多多保重。紧紧握手!"
自4月10日第一拨来祝寿的水电工程学会带来一百朵玫瑰起,父亲的公寓就成了花店。远在日本的学者及川淳子的玫瑰,海南岛老部下的蝴蝶兰,家乡平江县的康乃馨;小的一束,大的两层一米多高。凉台摆满了,只好放到电梯间。家宴过后,花的清香依然充溢着楼道。
4月15日,父亲意外地收到了一份特殊贺礼:美国驻华大使马克斯·博卡斯的贺信(中、英文各一页)和一部美国国家公园的摄影册。大使在信中说:
"我想对您生日的到来和百岁的开启表达衷心的祝贺。您在当代中国的建设中扮演的角色,在中国的改革开放中作出的贡献,闻名于中国国内和世界各地。(加黑是原文有的)
我很抱歉无法在本周当面向您表示我的敬意。但我希望将来我们会有机会见面。愿您在这特殊的一年中,继续享受健康和幸福。"
父亲感叹说:"我的英语是完全不行了。"让我将大使手写的那行字翻译给他听:"您的精神感染激励了许多人,这其中也包括我!感谢您!"(You inspire many, including me! Thank you!)父亲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再开口,有些激动:"人家完全是从人性出发啊!知道中国有李锐这么个人,一百岁了,想来看看,当面问候生日,没有任何政治目的。就是不让见,这不是岂有此理的事情吗!"
这次回国,父亲对我好几次提起新近出现在国内网络上的一句话:"毛病不改,积恶成习。"他说:"老百姓了不起啊,把中国的问题概括得这么确切!"
百岁老人,八十年党龄的李锐,心与人民是息息相通的。这大概就是他的力量所在,这就是把一党的利益高置于国家和人民利益之上的那些人所惧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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