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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7日星期三

朱学渊:希罗多德与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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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之父希罗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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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译注疏希罗多德《历史》序言

以文明和战争为主流的人类历史,对缺乏记载手段的上古,能留下较完备历史的民族或国家仅中国和希腊。希罗多德(前484-425)和司马迁(前135-90)又是最早的非传说性记载 History 和《史记》的撰写者,他们因此分别被誉为西方的"历史之父"和东方的"史圣";而希罗多德的生仅比中国哲人孔夫子(前551-479)之死晚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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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史聖司马迁
历史的建立是渐进的。中国的《尚书》(上古之书)全书都是虞夏商周各代留下的散文,虽然它们是用汉字写成,但早期诸篇大都不可理喻,其中还可发现非汉语的成分和表达方式,甚至同一人事用谐音异字(通假)的不同写法,因此我认为它们是另类语言传说的汉语译文,而其非口语文体又是中国"文言"的前驱。司马迁参照《尚书》和其他古籍,编定了的五帝、夏、殷、周、秦五大〈本纪〉,先秦主要诸侯国的编年,强人智者和匈奴、大宛、西南夷等异族〈列传〉,才作成中国第一部兼具文学和人类学价值的信史。
同样,古代希腊也曾经历大规模的自然灾难和外族入侵,其艺术形态乃至语言都曾发生变化;今之所谓"古希腊文明"大约始于三千年前,此前希腊和克里特的遗迹似乎与腓尼基和埃及的文化更接近。公元前八—七世纪间,希腊盲人荷马以特洛伊战争为主题集删而成的《荷马史诗》是西方文学之祖,虽然它的英雄故事含有若干真实背景,但其人物被神化,年代则不可考,因此只能是文学意义上的史诗,而非史学意义上的真实。
公元前五世纪中叶,波斯阿赫美尼德王朝王朝取代美地亚王朝,并征服了爱琴海西岸的希腊诸邦。五十年后,即中国春秋末期,希腊和波斯发生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波斯军于公元前492年和480年两度入侵希腊本土,但均以失败告终。从此,小亚细亚希腊诸邦得以解放,波斯帝国一蹶不振,百年后为亚历山大帝国所灭。希罗多德出生适逢战争高潮,盛年战事已趋平静,他以战争为主轴的近期见闻作成的历史浩卷,几无来史可齐驱;其中希腊人的斯巴达勇士,马拉松长跑、温泉关之役的故事,已垂千古。毋庸置疑,希罗多德伊始的西方历史的真实性和文学性占据了显著的高峰。
然而,关于波斯伟人居鲁士与美地亚王阿司济格之间的故事,亦堪称史家绝笔。那是阿司济格的一场怪梦,被巫师释为其外孙将篡其位,因此他令家臣阿巴古杀死出生不久的外孙居鲁士……多年后,阿司济格发现居鲁士已为一牧人之妻育养成人,于是他将阿巴古之子杀而烹之,邀阿巴古食而泄恨,这与《史记·殷本纪》"九侯女不憙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的故事如出一辙;而牧人妻名 Κυνώ(Cyno)适为蒙古语的"狼/叱奴",居鲁士的身世又与北方民族母狼育婴终成伟人的传说不谋而合。这些波斯传说揭示了美地亚民族的东方人种的属性。
美地亚(Μήδων,或译"玛代")至少于公元前一千年就活跃于中近东地区,希罗多德无数次以"美地亚"称波斯,又多次指出美地亚人与波斯人种属不一。公元前七世纪它领头颠覆亚述帝国后,长期统治波斯、南高加索和小亚细亚西部。这些地区的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库尔德等现代民族与其有某种血缘联系。波斯帝国时代,产生于美地亚的琐罗亚斯德成为其国教,但小亚细亚西部和南高加索民众参与基督教早期的活动,亚美尼亚还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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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格鲁吉亚
希罗多德记载的 Κολχίς 是格鲁吉亚先民的旧称,它与十三至十九世纪间外蒙别名"喀尔喀/ Халх",中国南方族群之名"客家",女真姓氏"瓜尔佳",尼泊尔蒙古人种集团名"廓尔喀"有同一源头。这个族名很早就出现在希腊,传说"金羊毛"的故事就发生古代格鲁吉亚,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在七处言及 Κάλχας 的人事,而且大都与预言和占卜相关。
希罗多德记载美地亚人善占卜释梦,其核心氏族名 Μάγοι(旧波斯文音 Maguš)亦兼作"巫师"之义。现代西方语言的"魔术师"或"巫师",如希腊语的 μάγος,拉丁语的 magus,英法两语的 magician,意大利和西班牙语的 mago,斯拉夫诸语的 маг,皆源自于此;而中国历史记载的回鹘和契丹部落名"貊歌息/梅古悉"即是Magus,它们是由女真族名"靺鞨/ Magho"演变而来的。显然,喀尔喀和美地亚的萨满教形态的巫术,在前基督教时代对希腊巫术发生过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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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烈乔治
格鲁吉亚今名 Georgia(乔治亚),西方姓氏 George(乔治) 始于圣烈乔治(Saint George, 280-303),研究表明其父来自小亚细亚东部的卡帕多启亚,因此 George 可能是一个古代美地亚或喀尔喀的族名。事实上,波斯列朝称那一带为 Gurjan,中世纪阿拉伯人称里海及周边地方为 Jurjan;罗马政治家普林尼(Pliny, 后61-113)书信中提到族名 Georgi。我则注意到《史记·五帝本纪》有传说人名"蟜极",《新唐书·东女传》称"西海(里海)亦有女自王",《元史·地理志》有波斯地名"朱里章"。
南高加索和小亚细亚东部曾被来自中亚的东方"女直/女真"盘踞,也可以论证上述结论。以格鲁吉亚语为代表的高加索语言,地处中东却与印欧—伊朗语没有关联,该语系属下的现代族名Abkha和Adyghe,乃至美地亚人名阿巴古和阿司济格,就是女真语的"天/阿巴嘎"和"小/阿济格"。因此我们可以判断: "George/ Georgi"就是"女直/女自/蟜极"(Ju-r-ji),而"Gurjan/ Jurjan"就是"女真/朱里章"(Ju-r-jan)。
作为一个民主主义者,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驱使希罗多德寻访非我族类,践旅异域山河,而成为世界上最早的人类—地理学学者之一。他去过南高加索和波斯,美索不达尼亚和巴比伦,西奈半岛和南埃及;还游历了从多瑙河口到顿河河口,包括克里米亚半岛在内的整个黑海北岸地区,他目睹了时称"斯结泰"的游牧部落的生活形态,这些部落之名及其习俗和传说与中国历史的准确比照,为希罗多德建立的历史丰碑铺垫了来自东方的基石。
譬如,关于在乌克兰西部的古代 Neuri 部落,希罗多德说 "斯结泰人和住在斯结泰的希腊人都说,每个 Neuri 人每年都有一次变成狼,几天之后再恢复人形";而中国十二世纪的《金史》中的女真语小词典〈国语解〉说"女奚烈曰郎",也暗示姓氏"女奚烈"与狼的关联;现代说女真语的锡伯族的"狼崇神"恰恰就是"尼胡里"。
再如,希罗多德曾沿第聂伯河上溯,到过斯结泰王族墓葬集中的盖罗司地方(应于中央俄罗斯高地某处),他目睹斯结泰人"割掉一块耳朵,剃光头发,环臂切割伤痕,割破前额和鼻子,用箭戳穿左手……"的丧俗,这与中国汉代开始记载的北方民族的剺面俗完全一致,这也为东欧古代居民的东方背景提供了证据。
希罗多德还记备了向波斯帝国纳税的二十个行省的民族,其中位于中亚的"第十四行省包括Sagartii、Sarangeis、Thamanaei、Utii、Myci……"不难识它们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塞种"、"索伦"、"怛没"、"月氏"、"篾颉"等民族,其中 Utii 即是现代国名 "乌兹别克/ Uzbek"之字根 Uz,或汉代族名或姓氏"月氏/尉迟/ Üzi"。这比司马迁"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的记载早了三百年。不仅如此,希罗多德还报列 Utii 等中亚民族参加波斯大军入侵希腊。
希罗多德和司马迁的时代没有国界,人们可以自由来去。公元前二世纪人张骞(前164-114)曾到达中亚,司马迁根据其报告作成《史记》名篇〈大宛列传〉;后一世纪东汉甘英出使"大秦"未竟,仅到达里海东南的"条支国"。然而,众多无名中国商旅绕里海北岸,南行至里海西南的"大秦国",其人远足中东见闻被《魏略》作者鱼豢集汇成〈大秦国〉篇,述及大秦人"似中国人",事"蚕桑",善魔术"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而大秦族名且兰和阿蛮,适为伊朗地名 Gilan 和亚美尼亚国名之字根 Armen。凡此种种,均表明大秦国即是美地亚,而古代中国和希腊分别以大秦和美地亚称波斯。
希罗多德和司马迁都是经过鉴别,才引用前人史料的,因此他们的历史有超越前人的价值。作为旅行家的希罗多德也像张骞,但其亲闻实见远远超越后者,若干长期被疑为希罗多德的"不实之词",近年已被考古学家或人类学家实证。因此,作为西方第一部全面涉猎希腊、波斯、埃及、巴比伦,以及中亚和欧亚草原游牧民族的信史,翻译其著之重要和艰难,也可想而至。
牛津波斯学家兼神学家劳林森(G. Rawlinson 1812-1902)赖释读波斯贝希斯敦铭文之兄 H. Rawlinson 和埃及学家 J. Wilkinson 之助,竟译该史全功。家出名门的牛津典籍学家兼诗人顾徳利(A. D. Godley 1856-1925)在劳译基础上,注释并洗练其文而成"顾译本",或因其更尊重原著而被收入哈佛 "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中文译文是翻译大师王以铸(1925-)根据劳译和顾译,历数十年努力完成,王译大型历史著作达十余种,而本史之译最为显要。
西方对希罗多德涉及希腊、波斯、埃及、巴比伦部分的研究成果非凡;但由于西方学者对中国古代关于北方民族文献的缺乏认知,所以西方学者普遍认为,东欧和中东的吉迷里、斯结泰、萨尔马迁、塞卡、美地亚等民族是来自中亚的伊朗人种。中国学术虽然对于北方民族有相当的关注;但是对其祖先出自中原,远古即开始西向迁徙,却又知之甚少。这种东西方的双向无知,遮蔽了希罗多德著作的一部分人类学价值 。
汉字"一音多字"和"一字一义"特征,是造成中国学术"字本位"的根本原因。譬如,族名"突厥"、"女真"、"蒙古"的写法始于唐宋,就有人就认为它们是中世纪新生的民族。又如,汉代西域族名"月氏"和"乌孙",很少有人以"音本位"的立场去辨认它们是否就是"乌兹/兀者"和"爱新/乌审"?不难预料,喀尔喀和美地亚是东方民族的同类,西方姓氏 George 源自族名 女直等说法,是会受到某些传统观念谴责的。
本人改译希罗多德《历史》的第一、第三、第四卷,是在王以铸先生的工作基础上的一步推进,更是为将研究积累的北方民族的人类、语言、民俗信息疏释其中。譬如中亚族名 Ούτίων,劳顾二氏译Utii,王译"乌提欧伊人",本译按《史记》改作"月氏"。又如东欧族名 Μελαγχλαινοι,顾译 Blackcloak(黑斗篷),王译"美兰克拉伊诺伊",我识得此 χλα 并非"黑色",而是女真语"氏族/哈拉",故按《元史》改译"篾里乞哈拉"。再如,另一族名 Ανδροϕαγοι,劳顾二氏译 Cannibals 和 Man-eaters 均意"食人族",王译"昂多罗帕哥伊",本人则按《大唐西域记》还其唐代玄奘之译"安呾罗缚国"。
该史九卷,仅此三卷在我的研究能力之内;倘无劳林森,顾徳利和王以铸等先贤的前驱性工作和现代资讯带来的便捷,本人是不可能以五年事间完成这一繁重工作的,况且其间亡妻张宁华女士正遭遇最残忍的病魔的折磨。今天人类已经进入学术研究的黄金时代,之于我来说却如夕阳之灿烂。在这无限美好的时光,完成一项冷寂而非功利的研究,须赖自我期许,其价值则待身后之评说。
记于二〇一六年元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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