耘余闲墨(8)
政治学是一门十分重要的社会科学,其分支在现代学术领域有地缘政治学如科恩(Saul Bernard Cohen)所作而为宏观者,有特殊利益政治学如格罗斯曼(Gene M. Grossman)与赫尔普曼(Elhanan Helpman)合著而为微观者,等等。此两标志性分支放在中国语境,它们是治世的学问。在中国未来的民主社会,这种治世之学会有极大的发展空间。这也是异议政治的学术理想之一。治世之学的对面有乱世之学,尽管后者未曾引起学术关注。乱世之学,是更具中国本土性质的政治学且与行为经济学大有关系。此论非为耸动学术,而是在揭示历史存在(那种被粗滥传统之学忽略乃至格式化的历史本真)之时,指出中国语境中的异议政治学在原点处有两大使命:一则为乱世而备、二则为治世而储。已涉关键词「乱世」超乎传统含义,而是社会变化、历史演进的逻辑表现;之于每个时代的杰出学者,体制外的,它更具行为经济学意义。并且,这里加重「体制外」意义也是借助历史考察的结果,因为既得利益政治学意义上的体制内学术没有乱备治储的功能,仅仅是既得利益之分享操作更为精细化而已。
历史案例较多,具有文本一致性程度较高的是魏征学术。以现在的标准看,魏征为乱世而备政治学术资源时既无体制内资格(如博士学位、教授学衔)亦无体制内成果(如国家学术基金支持的项目暨著述),但「好读书,多所涉通」的行为是迎接乱世所需的人力资本投入。在行为经济学意义上,之前的「落拓有大志,不事生业」是相应的个体知识生产成本。对魏征案例的分析是建构主义手法下的创新,但也基于一般历史文献,其如以上「多所涉通」、「不事生业」两引来自于《旧唐书·魏征传》。该传亦曰:「见天下渐乱,尤属意纵横之说」。这里面,渐变态势是关键。因为这个「渐」的过程所需时间也是为乱世而备的学术形成所需要的时间,其如通俗所言「改革与革命赛跑」是时间问题一样,为乱世而备的学术正在与乱世临界进行时间赛跑。魏征的乱世之备为时代剧变提供了巨大的政治推动力,其如说服徐世勣将巨额集团性人力资本、经济储备资源投入到异议的李唐体系。后者正在与腐败的隋王朝进行殊死搏斗。由于乱世之备充足并有巨大政治收益,才产生了治世之储。由于魏征的体制外学术精当,才有后来国家治理的丰厚道统资源。在更具体的细节上,魏征之引历史典故,可准确到朝代年号序数(如引东汉建武二十二年「西域请置都护、送侍子,光武不许」事例),亦可将古典文献运用于日常非文本对策(如引《尚书·益稷》只差一字,以「尔」为「汝」),等等。在道统方面,魏征统贯起来的为乱世而备、为治世而储的古典政治学术,继承更发挥了中国古典的建构方法——这是中国古典政治学里面的道统资源——从而超越了荀学的矛盾与积弊。
荀学之穷凶极恶到晚晴已败坏了整个文明体系的思维能力,因此,才有谭嗣同之斥,是谓「二千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从魏到谭历史跨度非常之大,而以大历史逻辑视之,前者的乱备治储之行为经济学意义上的政治学建构,至少使唐中期前期避免了荀学之害。在更确切的历史细节上,魏征引荀学文献初出的君庶水舟论而不言及源出算是一种学术策略,即以「臣又闻古人云」方式表达(见《贞观政要·论政体》篇)。在纯学术层面上,这里的「古人」在荀况之外还有东汉中后期的皇甫规。皇甫回应国家征求意见(即对策行为),在未说明来源荀况文献的情况下以君庶水舟论规劝最高权力人,当中,附益了自己的一个见解即言「群臣乘舟者也」。这是非常好的建构主义手法。以魏征专心为乱世而备的政治学术时「多所通涉」之能力,应当关注过《后汉书·皇甫规传》。该传以有五篇传主原文之引而在《后汉书》中有不殊地位,以致后来的《旧唐书·魏征传》引传主四篇原文,可以对观于前者。
荀学体系虽然初步建构君庶水舟论(在《荀子·王制》篇),但它又以反对「无稽之谈」而实质反构建。这是其体系的致命硬伤,因为在古典学术里,「古人有言」(见《尚书·周书·泰誓》下篇)、「于传有之」(见《孟子·梁惠王》下篇)都是建构行为。这种建构行为是荀况表达君庶水舟论时以「传曰」模糊文献来源的历史学术依据。荀学之恶不仅因「传曰」与「无稽之谈」之冲突而致体系致命硬伤,更在于它是绝对镇压异议的,如曰「才行反对者死无赦」(亦在〈王制〉篇);也在于它是坚决反改革的,如曰「无稽之谈,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在〈正名〉篇)。为了掩盖学术体系的致命硬伤,荀子的学生或更以后的该系学者附益了〈哀公〉篇,把君庶水舟论发挥成孔丘对鲁哀公的政治训导,以证荀况本人的「传曰」有孔丘历史言论为据。但是,无论儒学初典《论语》还是西汉重要历史著作《史记》,均未载明孔丘有君庶水舟论之阐发。作为一个反异议亦反改革的学术体系,荀学在本质上一个「服从的哲学」体系。通俗言之,「只要我当上,你就得服」。此一「服从的哲学」体系既是中国版的古典法西斯,也是一种败坏的既得利益政治学思维体系。可以说,中国历史至于今日,任何一个喜欢荀学的统治者他(她)都会很自觉地进入政治反动与文化反动的两重合一角色。从个人品质上论,推崇荀学的人也没一个好人,这也是皇甫规与魏征引述君庶水舟论时连《荀子》文献的「传曰」都不涉及的根本原因。再次,谭嗣同之斥荀学为乡愿也不难理解:在一个「服从的哲学」支撑政治学实践体系中,服从会带来巨大利益,此种利益使体制内政治人物因职位(或能量)级次而结成完全违背一般义理的大大小小集团,集团内的人是各种翻版的「老乡」关系;将自己纳入「老乡」关系当中,连最高统治者也概莫能外,尽管他(她)或对朋党政治咬牙切齿——这正像荀学使用「传曰」建构手法与反对别人「无稽之谈」一样。初期儒家巨头孔丘曾厉言「乡愿,德之贼也」,而致成「二千学之学,荀学也」之结果,亦印证中国历史多为贼的统治时期与结构。不过,在全球化也即人类不同文明分支之通约性有史以来最大提高之际,中国异议政治学术的政治伦理上灭贼时间之到来已经不太遥远。因此,争取过程时间以积为乱世而备的政治学术,才可能对未来民主社会有所贡献,即为治世而储的政治学术得为实然。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中午,初稿;二十三日晚,定稿于绵逸书房,小城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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