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跟进"的日子,距2013年12月25日我委托律师向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对首都机场海关提起行政诉讼,已经过去一年又近五个月了,虽然感到十分的迷茫,但是心中那忽忽悠悠、时暗时明,顽强燃着的烛光的蜡芯被四月底发生的事情拨得亮了起来。
4月25日清晨4点零5分,手机信号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是斯坦佛大学胡佛研究所图书档案馆主任瓦肯先生发来《纽约时报》电子版报道"Lawsuit over Banned Memoir Asks China to Explain Censorship"的链接网站,并附有短短的一句话:"I hope you get your day in court! (希望你能有开庭的那一天!)"4月26日纸质"纽报"在16页上刊登了这一报道,4月27日"纽报"中文网以《李锐之女起诉中国海关没收其父回忆录》为标题刊载了这篇英文报道的中文译文。这块小小的石子,立时激起层层涟漪,我在家连着接到了媒体的电话采访,众多的北美网络、纸质媒体纷纷转载并评述了这篇报道。
4月28日晚8点零8分,收到大陆朋友的电邮:"看了《环球时报》关于此事对你的评论员文章吗?"我曾经在国内询问据说是最大胆的两家媒体,问他们是否能刊登我"状告海关案"的文章,结果连个能与不能的回音都没有盼到。这份《人民日报》子报的评论员竟然就"李锐的女儿李南央近日接受西方主流媒体采访,公布她就两年前从香港前往内地时所带书籍被扣起诉中国海关一事"进行了评述。虽然文章本身滥得不值一理,但是我由衷地感谢"环报"评论员单仁平的"帮助"(国内一家媒体的编辑告诉我,单先生即是"环报"主编胡锡进),他让国人知道有一本书叫《李锐口述往事》在香港出版。"李锐现年98岁,曾在很短时间里兼任过毛泽东秘书,多次受政治冲击,改革开放后曾升任至中组部副部长等职。"有个人叫李南央,她是李锐的女儿,"她一共带了五十多本,一并遭海关扣留。她就此事状告海关,西媒认为这将迫使海关官员具体指出,这本书是因为'哪些内容'不能带进内地。"(引号内异体字均引自"环报"文)终于呵!我的"状告海关案"经由这家大陆主流媒体的主编之笔,让订阅这份报纸的读者知悉了此一"状告",并且将这一"状告案"不受拦截地滞留在大陆网站上,有了数目可观的点击率。
我自己向所有网络上的朋友转发了胡主编的评论,立即接到数封关照的电邮:"南央,你要小心呵!"但有一位朋友持相反意见:"这下你连被'喝茶'的可能都没有了。"我无法判断自己因"接受西方主流媒体采访"变得很不安全了;还是很安全了?
"……极权专制是靠恐惧来维持的。恐惧的力量是无可限量的,它吞噬了知识分子群体,毁灭了社会道德,扼杀了创造精神,它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御用文人,造就了一代又一代见风使舵的投机者。"(引自启之《纪念文革史家王年一先生》)"环报"主编胡锡进先生颇入启之先生的这段勾勒。因为"状告海关案",我结识了一位白面书生——北京大学的教授印红标先生,他让我了解到:恐惧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是它吞噬的是自我束缚、失去自由的人。在胡锡进之外,大陆还有保持了独立思考、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在恐惧中倔强地活在内心的自由中。
在我准备起诉首都机场海关时,一位香港的学者知道印教授在香港出版的学术著作也被海关扣过,建议他加入我的"状告",他拒绝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接受《纽约时报》记者的采访,而且没要求在报道中隐去他的姓名。他对"纽报"记者说:"我感到无助,我没办法改变政策"。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印红标告诉我"环报"的编辑曾电话采访过他,问他对李南央为扣书一事跟海关打官司的想法。他回答这位编辑:"海关不公布查扣书的标准或者名单,查扣与不查扣的随意性很大。我的书就有时被扣,有时不扣。我只好请北大党委宣传部开了证明信,证明我的曾经被扣的书没有政治问题。这样做的影响不好,给人封闭的印象。" 更更想不到的是,看到"环报"评论后,印教授立即找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号码,给那位采访过他的编辑打去电话:"我不能同意那篇时评的观点,李南央打官司是民告官的案子,是'依法治国'应当保障的事情;……跟外国记者谈此事没有什么不对。……希望他们就此事给有关方面写'内参'反应相关意见,可以写我的名字,以便促进调整或改变(现行)政策。"印教授告诉我他这么做,"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的想法,至少礼貌地请小编辑倾听,影响小编辑的判断。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事,小打小闹也比沉默好些。"。
印红标教授外形跟"哈儿"浦志强全无相似之处,言谈行笔也绝少感情色彩,娟娟细细,就事说事,事必有据。我能感觉到他拒绝参与"状告",他接受"西媒"采访,他打电话给"环报"小编辑说事儿,都是源于一种育人教师的天职本性。不豪爽,不刺咧咧,有如春雨细润无声,却让你感受到别样的勇气、理性和坚韧。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背书我的"状告"。我原以为如今的北大只出产如负责三产的副校长那样的人物。这位副校长从未名湖畔专程驱车到欧美同学会为一位影视公司的老板四十大寿送安全套一盒作为贺礼,并且摇晃着那礼物放声说:"董事长先生是影视界大亨,身边佳丽如云,这个东西不可不备呀!"(参见启之《北大三事》文)。印教授让我看到了十年浩劫之后走进未名湖畔、走进梦寐以求的教育殿堂的那批人中,仍有人在传承着蔡元培先生"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校训精神;知晓了,北大为什么会培育出郭玉闪、许志永那样一批有社会责任感、有良知担待的学生。我有限的阅读让我知道北大还有位了不起的钱理群教授,这应该是个群体,是一群脊梁骨没有被压折的中国知识分子可以引为骄傲的北大人。
其实居住在海外的我,不惧怕专制是容易做到的,充不得英雄;而生活在大陆,就是另外的故事了。但是我认识的人中还是有高瑜,有浦志强、有夏霖、有郭玉闪、有何正军……,现在又多了一位印红标,这个名单拉得更长了。这个群体给了我勇气,也让我坚信:中国人绝不会在沉默中渐渐死去。
此文正将收笔,又收到国内朋友发来的最新消息:中国传媒界收到通知,下周一(5月18日)公安部将开展打击网络"政治谣言"专项行动,重点是4类:一是攻击抹黑习近平等国家领导人的;二是攻击抹黑毛泽东等老一辈革命家的;三是攻击宣传战线的;四是攻击中共制度和意识形态的。……消息称,这次很严,一旦查出来要抓人。另外,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网信办)在4月下旬宣布2015年全国网上"扫黄打非"工作计划,其中一个专项行动"清源2015",将全面清理和打击"港台反动有害资讯、境外有害文化"。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专职副主任周慧琳早前透露,今年"扫黄打非"工作以互联网为主战场。在网上行动的同时,各地政府已接令配合,在各口岸及市面严厉堵截查缴来自香港、台湾"攻击党的领导、贬损党和国家领导人等反动出版物及资讯"。
"要抓人",就是动用法律程序了,那个发出通知的权威部门,想让恐惧变得更为真实。暂且抛开虚的"依法治国"不谈,只讲实实在在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共产党的哪个章程、哪项规定界定过什么是"攻击"、什么是"抹黑"、什么是"贬损"、什么是"反动"?"批评"、"建议"、"监督"、"举报"同它们的区别在哪里?
我如果在网上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歌词:"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 " 算什么?
我如果在网上贴国际歌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快把那炉火烧的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算什么?
我如果在网上贴《李锐口述往事》中的话:"不认真反思延安整风和抢救运动的历史,直到现在仍将过去的种种错误蒙盖起来;还是要'枪杆子、笔杆子'治天下;政治体制改革说说而已;依旧是舆论一律,绝对不准实现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等宪法规定的条款,实在令人痛心无已!"算什么?
我如果在网上贴习仲勋先生曾经说过的话:"……我们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是回复和继续走'全能政府',即'人治'的老路,靠一位伟大领袖发号施令,……靠学习领导人讲话或思想政治工作和道德教育去解决以权谋私、腐败堕落的问题,用加强纪律去解决思想、理论、文化界的是非问题,如果还是这样,小平同志就是活一百岁也解决不了我们的体制转变。"算什么?
我如果在网上贴原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曾经讲过的话:"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这又算什么?!
如果中国的言论空间变得像毛泽东后期一样,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内恐惧到只剩下一种声音: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英明的领袖习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当今的领导人,你们真能相信老百姓是这么想的吗?中共十八届政治局常委中的七个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位没亲历过"四人帮"垮台时全国人民心从底如火山喷发般奔涌而出的狂喜?举国上下、犄角旮旯每一个商店的酒类产品销售一空,神州大地溢满酒香,万众举杯豪饮同庆的世纪奇观,你们不会忘记吧?即是不为国家计,不为百姓想,只为你们自己个人的归宿、共产党的前途,这种愚蠢的强势高压也到了必须止步的时候了。前车之鉴,不可忘乎所以!
我一看到《纽约时报》那篇文章的中文译文,即告诉文章的作者其中有一处翻译不够准确:"我希望人们少像服从者那么思考,多像公民那么思考。"应该这样翻译更确切:"我希望中国人不要把自己当成臣民,而应该具有公民意识。"
每一个自认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中国人,都应该肩负起公民的责任:批评执政党、监督国家政府。因为我们的子孙后代要在这片土地上居住下去,我们必须给他们留下蓝天,净土,清水;我们有责任为他们开辟出一片可以自由呼吸、自由思考、自由驰骋,实现自己梦想的天地。
"国无法则国乱,文有法则文亡。"为了国家的安定,为了民族文化的复兴,我们虽然暂时看不到希望,但是我们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努力:国家要用法治,思想要有自由。如此,我们才有望不再生活在恐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