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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28日星期二

林昭:未名湖畔——竞技者语

林昭塑像(作者严正学)
——谨以此纪念林昭英勇就义47周年


【祭园守园人按】
十四万言书成书一年之后、上海一月风暴前这一组五篇林昭杂文,无疑是林昭作为竞技者——以监狱为阵地的反极权囚徒数十万狱中纪实感悟文字之中的最奇之葩:不但完完全全逸脱了十四万言书中那冥婚畸恋的阴影,更在燕园魔窟、古今中外、治国论道、正心爱德、跑马家猫、怆然淡泊的纵横捭阖之间,无比真切地定格了林昭作为自由前驱大英雄的真本色及其旷世文采。
如果说,论诗骨,即使聂绀弩也难及林昭之峭拔;那么,纵使邓拓再世,又何以面对林昭奇崛峥嵘的杂文大气象与情怀?
——那是浩劫炼狱才能赐予华夏民族的无与伦比的瑰宝!

无疑,骤卷的上海一月风暴,遏断了林昭涌潮般的竟技激情与杂文文思。从《岁朝之战》开始的《战场日记》,属于留给公众和后世的阵地战纪实了。

愿五一九人与世世代代的北大儿女、仁人志士,永远铭记圣女遗言:
"监狱是我们的反抗阵地!
而未名湖是我们的本来面目!"
——谨以此纪念林昭英勇就义47周年!

未名湖畔

——竞技者语

林 昭

一、 题解之一

运动场上换项目了?好吗。
一切运动项目只要含有竞赛性,便也带有竞争性,同时并具有程度不等的对抗性。运动如此,他事同概。乒乓、篮、排、足球、手球、象棋、围棋等项其成败胜负比较绝对。赛跑、体操、投掷、跳高、跳远之类则在进入了某个阶段上以后但有名次之分,对抗性比较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强烈;滑冰项目也便属于此类。若是花样滑冰,那技术性或说艺术性的成分就更浓厚,竞争性乃亦相应地在更大程度上转化为竞赛性了。
提起滑冰我立刻就——很自然地——想到了我们的冰场:我们北大的冰场就是未名湖。
犹如在亚热带的南方人们喜爱游泳,在严寒的北国,滑冰是一项群众性运动。学生子们对它更是入迷。想当年负笈春明,每到初冬,校内校外、街头、车上,举目莫非三两并肩背着冰鞋冲寒抗风谈笑以行的年轻人,青春气概无视着那卷沙夹雪满处回旋而呼呼作虎啸声的凛冽的朔风。而北大人又得以自己母校所特具的有利条件引为骄傲了:别的学校到了滑冰季节要和泥挑水、打椿筑版化不少工夫去整修临时冰场,我们可用不着。那幽倩秀逸宛如美人明眸的未名湖换上冬装以后我们就有了冰场,既方便又宽广。
未名湖呵,你的名字唤起我多少低徊不尽的联想!几个年头,春夏秋冬,在你身边我度过了一段那么亲切、那么美丽、那么值得我终生记忆的北大人与"五·一九"战斗者的韶光!你的垂柳,你的迎春,你的紫藤,你的槐花,你的千叶桃与黄刺玫。它们听见过我们无邪的欢笑;听见过我们豪情的歌唱;听见过我们战斗的誓言;也听见过我们激越的诗章!作为一名战士又正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我本没有权利放纵自己的感情与想像,但既然已经写下了你的名字,那么也姑且容我稍稍地放纵那么一小会儿吧。未名湖,未名湖,我们的未名湖呵,作为北大校景的中心组成部分我是如此地熟悉着你,任时间与空间遥相间隔,我只要略一凝神,你的形象便分明在目:别具风姿的小塔,玲珑的石桥、岛亭,垂柳掩映的土山,诗意盎然的花神庙……
"那一天再能回到你的怀抱,
那一切是否都依然无恙?"
(中国歌曲:故乡)
作为一个学生,我爱北大,那以它之光荣的"五四"战斗传统哺育和培养了我的无比亲爱的母校;也爱我们母校之美丽的未名湖。特别还因为:未名湖畔之许多文化古迹,还都是燕京大学为我们保存下来的!整个未名湖就是圆明园遗址的一部分!对于如此一个虽创造而占有着古灿烂之东方文化却又不曾普及、不能认识更其不善保存的——老大民族来说,某些(不是所有)"帝国主义分子"所作的事情还真值得我们从历史的角度上去深致感谢呢!
但是,够了。过分地放纵感情与想象那对于战斗者是不合适的。特别因为自己所禀赋的感性气质,(这对于战斗者来说是个长处也是个弱点:在一定条件下它是长处,在另一些情况下则是弱点。)我常常十分警惕地约束自己感情以及想象:它们会妨碍我严肃清醒地面对我所遇着的冷酷的现实。
那么让我,自由人类正义大军队伍之中的列兵,祖国大陆青春抗暴阵线上的战斗者林昭回到现实里来吧。一九六三年八月,刚被移解到所谓之第一看守所的那个魔窟中去时,我就在镣铐之下以自己的鲜血向人们作了庄严的宣告:监狱是我的反抗阵地!
监狱是我们的反抗阵地!而未名湖是我们的本来面目!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置身在未名湖畔!……我们的未名湖,幽蒨秀逸如美人明眸,却也禀赋着热烈而诗意的青春气质,并更渲染着战斗者与牺牲者之赤子鲜血的未名湖!
未名湖是我们的,她属于我们就如我们属于她!
未名湖是我们的母亲,因为她是我们北大母校的中心组成部分之一;而我们,北大人也就是未名湖的儿女!
未名湖,我爱你!
"贝加尔湖是我们的母亲,
她温暖着游子的心!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苏联歌曲:贝加尔湖之歌)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四——十五日


二、 题解之二

在那些竞赛性比较浓厚的运动项目中,参加的选手们似乎是在更大的程度上表演着竞技。也许可以称他们为竞技者吧?当然竞技这一概念的外延还要大得多,它包括所有运动项目之外的其他各种形形色色的技能与技艺。
然则我们目下所竞的是何技?将来所竞的又是何技呢?——也许可以称之为一门综合技艺吧?
记得有个西方笑话,说一个少年成天游手好闲,父母为他发愁道:我们的孩子到底要干什么呢?且来试测他一下看看瞧。这么地,他们在桌上放了一件新外衣、一个钱包、一瓶酒、一部圣经等等,然后躲在帘幕后面偷窥。小家伙回来了,进房一看,便拿起外衣披在身上,拿起钱包掖在袋里,拿起圣经夹在腋下,拿起酒瓶打开喝着,从容不迫地出去了。父母相顾大惊道:哎呀,他是干政治!
既称笑话大约总能引起一个微笑,尽管这笑的味道对于各人不尽相同。在我,这一笑是相当寂寞至于哀感的:假如在西方国家的社会条件下,干政治只要如此这般而已,那么在我们,当代中国大陆青春自由战士特别是林昭个人所处的条件下,若想凭这点儿干政治,那都早不知干上了哪儿去!——或者就确实只好如第一看守所之审讯者的恶詈那样,"狗肚子里呆着去"了!咱们所干这号政治真不是人干的!即使作为综合技艺我也实实想不到其内容会丰富若此!略举数端:比如为了要在一副或两副反铐之下长期自理生活,就需要练习从舌头到足尖的全副杂技动作;为了要"透骨地锐敏"以便即时识破以至回答人们那许多暖昧鬼蜮包藏祸心的政治性暗示,就需要学习封建大家庭如红楼梦大观园中大丫头小丫头间那种无聊透顶的勾心斗角;为了要针锋相对命中要害地打击那些令人作呕的可憎的伪善,就需要学习黄色小调色情歌曲,以至越黄越好而唯恐其不够黄削弱了攻击力量;而为了向人们充分显示,使人们确切理解反抗者的决心和意志,竟至于需要在父难之日吞吃我自己的鲜血!吞食自己的血可跟饮喋他人的血完全不是一个味儿呢,嗜血者们!
类此之举便是林昭在我之斗争中所行的竞技的一斑!这样的竞技不论是在政治领域中或在其他任何范畴内都是史无前例而骇人听闻的!在如此残酷的竞技条件下经受住考验以后,作为一名自由战士林昭确实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论是合法斗争或非法斗争!
而假如活到将来并进入了另一种性质的阶段呢?一样,走着瞧好了,林昭只要不死,在未来那较好直至好的大环境里同样足以从容对阵而应付裕如。卡斯特罗当年在马埃斯特腊山中树下便和同伴们讨论到未来的问题,而林昭现今在监狱囚室之中也已经多次深思了我们的未来。对于祖国的国情特点自由战士林昭与那些共产党人们可能具有同等深刻的理解,假如不说是更加深刻的话。人们利用着这点理解走邪路、取捷径、干歪事——奴役国人!我却要应用着这点理解从根本上去解决祖国这片中世纪文化遗址上的痼疾症结包括隐患,作为政治领域中的竞技者,这也就是咱们之间的根本分歧。犹如两名水平大致相同的医生,一个是使用着他的生理医学知识害人、杀人,而另一个则是使用着这些知识治人、救人!
也所以作为竞技者我们这一家无庸过多地考虑到技术方式,即使是从更大的规模更长的时期内着想都是如此。得说走着瞧吧,林昭的棋子自有独门心法,下出来不但你们一家,就连上他们,你们两家都统统不在话下l这首先便因为你们两家都不具备我们这一家独有的主观条件!
在未来之民主中国的政治领域中,作为竞技者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没有如何争先超越他人的问题,只有如何创造更高成就的问题!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三、第一个音

喜欢唱唱歌的人都知道:唱一支歌,定那第一个音最要适中;太高了唱到后来就会接不上气,太低了却也会发不出声。这一方面要根据具体歌曲的音程范围,一方面则要根据自己发声的歌唱音域。
同样的道理可以应用在其他许多事情上。平凡的事物中原都包含着一定的事理,发现而概括之使其升华便是具更大普遍意义的哲理,而在认识价值上超出了一般事理的范畴。却需要一番思考和探索——思想性的咀嚼、消化、归纳与吸收的过程。古人之行成于思大约便缘由于此:经过思索,平凡的事物具有了更高的认识价值;思索的探求愈深,所获的认识价值也就愈高;而所获得之更高的认识价值又不断增进着思维过程的深刻性。
我唱起歌来倒还能够定准那第一个音,特别因为我喜欢唱的歌子其音程范围我都比较熟悉;但在待人方面就不然了,我定的第一个音往往偏高,于是唱到后来接不上气,只好中断或者变调。这样的教训已经获得了不知多少回,然而事态还每在重现。什么原故呢?难道我竟如此地不善接受教训吗?经过深思,我的结论是:主客观条件不相适应——在待人这个问题上我的歌唱音域不能适应具体歌曲的音程范围。作为基督门徒,爱德永远是我们灵修精进的基本内容。圣经上也明明教诲我们:诫命之中那第一且是最大的,即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而其次就是"爱人如同自己"。若从理性角度分析,人道思想是基督教义的精华,而爱德便是人道思想的精点。作为一个基督门徒他必然或多或少地对他人怀有爱意,然而在这个制度奴役下的人(不仅指犯人甚至也不仅指一般人)有多么不可爱啊!(我每谓这个万恶的魔鬼极权制度践踏而摧残了人性之中一切可贵的成分却发扬并扶植了人性之中那一切最最恶劣的部分!)——发扬而扶植了我们人类弱点的一切下劣恶德至于无孔不入无微不至的地步!这样的"人"按着做人标准来衡量十足是皆曰可杀的对象!而在这样一些无有人味的"人"们之前,基督个人的爱德又是多么可笑以至多么悲哀啊!
管怎么的也罢,现获得了教训,总该努力接受而且谨记,因为教训之获得都是付出了相当代价的呢!那么至少从现在起让我慎重些来定这第一个音罢。当人们还在那里撇不开"利益"、抛不下"面子"而充当着青天大人或浑天大人的角色之际,帝力于我何有的民女甚无兴趣来口称犯妇!更何况共产党人们的功利主义竟然入骨到如此地步!正如那位何小姐所言道(该是一时失口流露了心声罢?):面子假如没有相应的里子,那有什么用处呢?哦,原来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还给他们留着一分半分甚或一厘半厘的"面子",他们都是非要用来换取某种"里子"不可的!确是共产党人——魔鬼门徒们罪恶灵魂之最里角落的赤裸裸的暴露!充分证明着这些人做人毫无原则!故其不知自尊不知自爱也就无足为怪了;对于他们,一切抽象概念都是不存在或至少是不值钱的!假如他们有时也在那里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地卖弄、玩弄而耍弄舞弄着某些抽象概念,那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做了可以换取得一定的以至更多的实利!连对待他们自己那作为一个人的基本价值都是如此!上帝哪,人是这样做的吗?!这样的人没有人格,没有道德,没有品行,没有原则,因为首先他们没有灵魂!
人们愿意没有什么都行,那是他们的"自由";但他们不可能使用着这种可疑而更可悲的"自由"来向基督亲兵的爱德换取那怕只是试图换取他们所欲获得的实利!我们不止嗤笑而且鄙视这样一种企图!
那么且让我把这第一个音定得谨慎一些罢。意识反映存在,而认识总有过程,任何人只要他的行为已经实地表现出来值得别人尊重,每个知所自尊的人本来也都懂得应当怎样尊重他人!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五——十六日


四、谁建议吃豆腐渣?

六年以前,一九六○年冬天,被捕不久还羁押在静安分局那时,囚粮中曾以豆腐渣当为小菜佐餐。好多人包括我以前在外面原未吃过,这时吃来倒也觉得别有风味而吃得津津有味。
囚犯们欢迎豆腐渣之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实际问题:那程子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顿时期,一天两格子稀粥喝在肚里连影踪也不起,有些人甚至只好牛饮盐开水以欺骗自己那被持续的饥饿折磨得可怜的胃肠。而豆腐渣因其价廉,分量较多;吃着又有涨性颇能管饱。
这么地,铁栅栏里的饿乡居民就日如大旱之望云霓地盼望着豆腐渣了。
这么地,事情也就来了。有天,一个打饭的男劳教,是个十来岁的小鬼,写了张条儿交给管理员建议多吃豆腐渣,管理员看了笑道:"这是别人教你写的!是不是?很简单嘛:你是劳教你的饭比一般多,你完全可以吃饱,吃不吃豆腐渣於你没有多少影响,你这是受着别人调教了。"
大约因为那劳教年纪小,又是一件生活细故,管理员说了他这么几句也就不曾再作深究。分局的看守所并不大,男女监室就连挨在一起,故我们听得很清楚。
管理员的分析是切中症结的。确实,劳役有得加饭,已经满够吃饱,吃不吃豆腐渣于他实际影响不大,那么这大概是出自别人的调教。
当然劳教对吃豆腐渣可能也有某种程度的兴趣,首先就因为人都难以摆脱私心。一存私心,便生贪心;而一起贪念,便无餍足:孜孜以求,多多益善,其欲逐逐只注目于一个"得"字,连自己之既得部分都丢在一边视而不见了!——既得的不算,我只想那未得的。作劳教虽有加饭,吃得更饱岂不更好么!天哪,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总是说:就扛着一大整桶饭来,也得你有那肚子。老托尔斯泰的童话集里有一篇题名叫:"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大意讲旧俄之一块地广人稀的草原,属少数民族所辖;需要的人可以上他们那里去买地,不用丈量却依着一宗特别习俗 :清晨日出时与买地者一同登上某个高坡或小山,买地者付给一天的代价若干,然后就跨上马从那里出发向草原跑去,以他骑马所经为一个大圆圈,他要多大尽得多大——把马儿放跑多远;在这圆圈以内的土地都属于他,唯一的条件是必需在日落以前回到原处使圆圈接上点儿,否则这一天就不能作数而得等下一天重新来过。有个买地者看着那丰美肥沃的草原黑土,贪欲不足放着马跑出了好远好远,跑到过午以后,人们招唤他道:已经够远了,你的圈子够大了。看,你已经尽得了这么些土地,再跑下去可要来不及回到起点哪!他道:且再跑一程子,且再跑一程子。跑着跑着,阳光已经偏西,眼看真来不及回到原处,他急了,取直线放辔向小山猛跑,山顶上日线落得较迟,总算让他赶着跑到,可是马蹄一停,他就从马背上倒了下来。那结尾两句我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
"他们就在圻里把他埋了,从头到脚,只带六尺土地。"
这个作为插话的故事与我平日所讥语的阿Q的圈圈画得再圆也就那么回事颇能联系得上,而也许不免被人们恨骂两句尖钻刻薄之类。然而老托尔斯泰确曾写过这么篇富有哲理的童话,并非林昭的天才爆发。——我向来不把自己的才能估计得太高,我所使用、应用、运用的很多都是别人的现成东西甚至是些过时冷门的东西;别人创造性的发挥不在东西而在运用,治事、为文、求学莫不出此。而当年曾为母校时师长们对这个学生赏识有加的根本之一亦便自此。不止一位师长赞我道:零碎割裂甚至偏不相干的东西挨你一用就活了起来且具新意。知识领域广博还是比较容易作到的:发狠心下苦工夫就行;但如何把获得的知识从不同角度上参考发明联系沟通,却不是尽人所能,即或能之也不一定都能如你这么浑成自然又新又活。然而在我自己来说首先倒全不是从功利主义之"用"字角度上去追求知识的。我这个感性主义者向来最反对作理性的奴隶!不论是在什么事情上对待什么性质的问题!
作着青蛙在戏盘里跳了一阵,自我陶醉既毕,便也还是跳下来回到原处以使圆圈接上点儿吧。我现在深深觉得:学习满足也是做人的重要一课而且这一课很难学。这不是说要学作庸人,竞技者大致都不是庸人之流作得上的;既上了竞技场,主观努力奋勇精进亦所应分而在情理之中,无可责备之处;问题在于精进根据什么?满足又根据什么?要叫我说呢,两者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合二而一归结到一点其唯一应循的根源即是天命!孔老夫子等古人讲究"不惑"、"不动心",归根结底,在"知天命";"知天命"而"不惑",就可以"从心所欲不踰矩",翻译成牛列主义语言则仍是恩格斯的那一句:认识了必然性便有自由。一种意思本可以着种种不同言语表达,外国死人也未必一定比中国死人表达得更好。
    在满足天命的前提之下,我们一切人都大可循着做人之道去奋勇精进,这原是天父所许可的,却不能够背着理阴谋巧取豪夺,这是天父所不许的。按着民间口谈就叫做天理难容!
    虽然,不见可欲则心不死,又得说人在肉体之中都难免灵性上的弱点;在权与利的吸引面前能够做到"不惑"、"不动心"、"知天命"以至"从心所欲不踰矩",这本来是件难事且是件大难之事!是所以《大学》教人,治国平天下先从修身齐家始而以正心诫意为其全部前提。意诚又首需心正,技术方式对了,能变戏法者总有一定的聪明巧妙;最难之处厥唯正心!心正心术,心正则术通,从心所欲安不踰矩;因为这片正心之念唯在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哪怕就为自己一群一党之心总比一己狭隘之私利略近大我。
正心、不惑、知天命,对于政治领域中的竞技者们说乃是治平正道,也是可保自己事业生命——政治生命安宁长寿的灵药妙方。却又得说一句这是非常难的。假如我辈古往今来中外万国的政治竞技者们中间也有些人能够程度不等地作到这一点,那么我确实怀疑共产党内没有这样的人!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六——七日


五、 本  色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一联对句不知出自何朝何代何人手笔,反正在过去的岁月里它是颇见经传而流行于士人们口头笔下,稗官小记中亦每引入作为插句。
至理每每不需多言,一语中鹄便为破的。我认为这一联对句虽只寥寥十四字而其所道颇具至理,特别是它所着重点出的本色两字。
本色者何?若据我之理解,本色,这应该是不尚虚饰、破除矫伪之一派清澈自然的纯朴的率真。古人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其意大致类此。
万事万物,皆具本色;这本色又因其质的不同而呈现出差异,即是同一类物体亦每同中见异地纷呈着区别。随着社会生活的文明进化,人们对各种使用物品的加工程度日益精致细巧;从应用美学或曰实用美学的角度去看这是值得加以肯定的,也可以说是人类生活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在这种加工过程中如何保存,保持乃至突出客观物体之所固有的本色,这却不仅是应用美学的理论问题而更是工艺美术的实际问题。曾见有人为文论玻璃器皿的装饰,对那些在玻璃上描花绘图的作法大加诟病,理由是损害了玻璃那纯净无垢的本色的美。于此我举双手赞成。不仅描绘之于玻璃是谓多余,即使利用玻璃的本色刻花磨沙,亦以简洁大方自然质朴为宣。玻璃的本色或说特色正就是它的晶莹纯净,一切加工性质的修饰和装饰若不能突出而反倒背离了这一点就都是画蛇添足甚至是佛头着粪。
这种崇尚本色的装饰美学原理可以认为具有绝对正确性,故得超越着时间空间而普遍成立.在我们的民族工艺美术中也广泛地应用着它。尽管祖先们不会像我们这样搬弄文字加以渲染,可他们在以往漫长的世纪里就这么实地作着。这种崇尚并突出物体本色美的装饰原理和工艺原则的实际普及,为我们悠久而更优秀的民族文化提供了极好的构成基础。景德镇的瓷器以"清如水、明如镜、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著称,可以说是把瓷器之本色的美推到了无可更加的顶峰;而如考古学家们所艳称的黑陶、唐三彩等则又以自然的单色或明快的复色充分彰显而美化了陶器的本色特质。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要说呢确实也是,对一切物体的成种加工原该崇尚或至少无背乎其本色;因为假如不是这样,加工就变得没了意义。有那么个笑话,可忘了是土货还是洋货了,说一个人爱他的猫,跟朋友们说要给它起个漂亮名字。一个人说:异类之中唯龙最贵,起名"飞龙"颇当;一个人说:金龙还须朝日,叫它"丽日"好了;另一个说:日光虽亮时还被云遮起,不如唤为"彩云";又一个持异议道:风力强劲能够把云吹散,应该叫它"疾风";再一个驳道:风虽有力却会被山挡住,叫它"重山"最妙;还有一个说:那些老鼠的本事甚至能够把山钻通哩!管它叫"家鼠"好了。正当众议纷纭莫衷一是,一个半天没开口的听得实在耐不住了,唉了一声道:老鼠的本事那么大,家猫能捕鼠类,本事不是还要大吗?依我之见,还就实实在在地把它叫个"家猫"为是。众人包括猫的主人想想无可说得,乃相对哑然一笑而罢。
笑话总之只是笑话,我也不敢肯定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是否真会有那么一些不受粮食统制所限得以饱食终日言不及义的无聊之辈,拿着一头小小的猫儿来挖空心思作上那许多笑料文章。反正最后的那人下结论下得颇好。本来吗,家猫就是个家猫罢了,哪有那么些名字好起?飞龙丽日,徒事藻饰;风云重山,离题万里!种种都只泯没了家猫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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