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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9日星期一

胡展奮:我在柬埔寨見到了地獄

金边《殺人場》內的"靈骨塔"

"S-21"監獄
去了一趟柬埔寨。回國多日,戰慄的心還留在那裡。因為意外地到達"地獄"
事實上,有關柬埔寨的所有記憶,都是在飛機降落金邊的一刻突然被激活的——西哈努克、朗諾·施里瑪達集團、韓桑林政權、四號公路、馬德望省、詩梳風、紅色高棉 ……這都是我們的兒時熱詞,在那媒體少得可憐的年代里,那些熱詞幾乎天天在我們耳邊聒噪,但從不知道那時候的金邊已經是地獄,地獄的"閻王殿"被現在人叫做"S-21監獄"。

也許過於驚悚,旅遊菜單中原先沒這個景點。游完西哈努克的皇宮,有人臨時起意:附近有個"殺人中心"在國際上比皇宮還出名,不妨去看看。於是有了這次即興之行。

大概離瑰麗奢華的皇宮太近,"S—21監獄"顯得格外陰森。
地獄與天堂實在太比鄰了。在這麼一個全球著名的殺人魔窟,茉莉香得太詭異,紫荊紅得太血腥。遊人無意的笑聲更顯得梟叫一樣刺耳。
此地又名"波爾布持罪惡館",原本是一所高中。當聽導遊瑪麗介紹,二十年前,在操場起出九千具屍體,現在下面仍有一萬多具屍體尚未開挖時,頓覺陣陣陰寒從腳底泛起。

三十八年前,瑪麗14歲,她記得很清楚,金邊被紅色高棉"解放"的第三天,就有無數黑衣"解放軍"(俗稱'烏衫兵')鳴槍上街,全城響徹着事後被證實是彌天大謊的叫囂:"父親和母親們,我們不得不離開城市!美國人就在10公里以外,他們馬上就要開始轟炸!"年輕的烏衫兵手握半自動步槍,食指緊扣扳機,一遍遍狂呼,連收拾起碼行裝的時間都不給市民,見有不肯離去的,當街就可處決,密集的槍聲在每條街巷響起,約兩百萬名莫名奇妙的男女老幼驚恐萬狀地蜂湧而出,卻四顧茫然,根本不知去向何方。無數的家庭,想聚集了全體成員再走,卻被控"抗拒"而遭集體槍殺。有的街區集體相約不走,竟遭手榴彈投擲、迫擊炮轟擊和機關槍掃射。教堂里,濟濟一堂的教眾和神父,霎時化作血肉;醫院裡,搶救病人的醫生、護士只因履行救人的職責而誤時,也紛紛倒在槍口之下。成千上萬的民居門戶洞開,曬台上剛剛晾曬的衣服不及收走。馬路邊,無主寵物哀聲一片。赤日炎炎,沒有食品和水,嬰兒被丟棄在道旁和稻田裡,無數老弱倒斃荒草。一旦倒下,烏衫兵的吉普就直接從他們身體上壓過去。屍體鋪滿了道路。數不清的骨頭、肉體、頭髮、下巴、耳朵被載重的卡車迅速壓平以清理道路。人們紛紛把自己的眼鏡、照片 、工作證甚至手錶丟進水塘,因為這些東西隨時都能招來殺身之禍。擁有200萬人口的金邊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鬼城。瑪麗說,14歲的我被趕到深山墾荒,我說的一切,你們都可以在《MR.CHUMMEI口述》和影片《Behind the Wall of S-21》里找到見證。 

活下來的人們長途跋涉,投奔鄉下親友或者被指定在荒蕪人煙的深山密林里安家落戶。由於缺乏起碼的農具,許多家庭不得不以刀耕火種的方式墾荒。糧荒,缺醫少葯,又有大批人死於霍亂、瘧疾和水土不服。

這一切的總導演,就是我們"親愛的波爾布特同志"。
現年四十以上的國人,幾乎無人不知波爾布特。波氏是紅色高棉"首席",柬共總書記,世稱"波魔",在他執政期間,類似的殺戮刑場全國開設了158個。每個監獄都有功能設置。S-21監獄主要用來審訊、拷打和處決黨內異己和知識分子。瑪麗說,我的哥哥和父親,因為是"知識分子"而被抓走了,從此再沒見到他們。據統計,此處關押的兩萬人,後來統統處決,僅七人倖存。現年72歲的波敏就是倖存者之一,獲得解救后,自願來這裡擔任講解。
每個展室都有繪畫展示慘絕人寰的行刑場景——從第三展室起,寬敞的教室成為照片的走廊,無數張臨刑者的照片從四面八方瞅着你。更令人震撼的是,成百上千個嗜血獄卒的照片也被組合成"照片牆",策展者讓雙方隔開1米許對視。其中,有一堵"女殺手牆",細數了一下,約有300餘個,其中不乏風姿妙曼、沉魚落雁者。

殺手們都還活着。紅色高棉倒台後,西哈努克親王宣布除了戰犯外,全國大赦,實行民族和解,無數殺手得以重新返匿民間。但按照有關法令,他們的照片仍可公開,他們可以被赦免,但不再享有"肖像權"。
我相信良知的力量,沒有一個獄卒膽敢重返S-21監獄。波敏說,波魔年輕時留學法國,養成一種變態的癖好,那就是喜歡品味臨刑者瀕死前的恐怖表情。為此,他下令,每個人處決前必須留下照片,選其最為驚怖的一瞬,造冊供其"御覽"。"應該感謝他的惡癖。"波敏說,人間才有如此完備的鐵證。

在S-21監獄,你不能找出更狹小的監禁室了,它是磚頭砌成的、大小1平米的"水泥棺材"——"每平方米用'地銬'銬1人,可以蹲或斜躺,但不能平睡,每教室關四五十人,臭氣熏天"。波敏說,每天的口糧是:每20人配給1公斤大米,燒的粥和清水差不多,獄卒都是15歲至18歲的青少年,自稱"高棉紅衛兵"。這些"高棉紅",每天拿酷刑當娛樂,鞭刑、烙刑、電刑、辣椒水、掀頭皮、剝指甲、剪乳頭、剁手指、抽筋扒皮、剜眼割舌……目的就是要你誣告別人,只要你胡亂指認了,新人入獄,你的"任務"完成,死期也就到了:操場就是刑場,為"革命"節約子彈,殺人多用熱帶硬木棍重擊或斧砍、鋤砍頸部。

陳列室的最後,有巨大的"髑髏櫃",密布的頭蓋骨上,大都留有斧痕。自幼酷愛畫畫的波敏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就加入了紅色高棉,長期在北方山區打游擊,因為擅長繪畫而在宣傳部工作,並愛上了一名來自金邊的受過良好家庭教育的姑娘薩。

1975年,紅色高棉打下了金邊,波敏隨軍進入金邊時,大駭:整個金邊哪裡還是"東方巴黎"?分明是座空城、鬼城,所有的市民都被趕走了,薩帶他尋找兒時的記憶,一個玩伴都沒找到,她哭了。

第二天,他們就被捕了。他被送進S-21監獄,從此就沒有再見到她。他至今都不明白為什麼被捕。
參觀行刑室時,我們的腳底開始抽筋,同行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出庭律師張軍稱,他見過不少觸目驚心的展覽,但發現波魔事實上比希特勒更變態,因為"毒氣室"的致死過程基本是"先昏迷,后死亡",亦即"麻痹死"。而這裡,卻是一種石器時代的"硬死",殺手處決罹難者時連人類最稀薄的惻隱心也沒有!

牆上繪畫展示的活體剝皮、捅眼割喉、剖腹摘腎、活摔嬰兒等,當初天天在此上演。最痛苦的,被謔稱"高棉的微笑",劊子手拿一種"糖棕櫚"(棕櫚樹的一種)的闊厚葉片做刀具,慢慢地把人割死——葉片太鈍,通常要割幾天,割的過程中,葉片分泌一種毒素,受刑者渾身難受,如千針鑽心,萬蟻嚙骨,奇癢與劇痛並舉,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最後在悸怖中面露詭譎之笑而死。

但最恐怖的,還是全球獨此一家的"鑽腦機",波敏介紹說,為了給波魔補腦,竟然向某國(據說是中國)定製了鑽腦機,取人腦滋補。被處決者綁定在椅子上,在極度的恐懼中,高速旋轉的鑽頭,囂叫着從其後腦緩緩鑽入……牆上有一張據說波魔最珍愛的照片,這是一個懷抱嬰兒的美麗的女教師,在即將鑽取她的腦漿時,她表情平靜,但臉頰上流下的大顆淚珠卻清晰可見。

1975-1978年,波魔統治的三年八個月又二十天里,為了打造"人類社會的天堂",共進行了9次大清洗,這個總人口700萬的南亞小國的"非正常死亡"竟達300萬人,100萬人左右因遷徙、勞改、瘟疫、饑饉而死,另有200萬人則是被屠殺的。
但波敏又是如何活下來的呢?

"我是個畫家"。波敏說,入獄不久就被列入"迅速處決"的名單。臨刑前,劊子手通常會消遣性地問:"你,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我說畫畫。他們說:"好,那就畫一張領袖像試試!畫得不像,就鑽腦!畫得好嘛,可以吃我們的剩飯。"
"我畫了馬恩列斯等人的肖像,他們認為我畫波爾布特最好。從此我就主要畫波魔,附帶畫馬恩列斯,而且可以在獄內走動,也因此,我見證了他們的一切滔天罪行……"波敏說到這裡呼吸比較急促:"我得拚命地證明自己很能畫,才不被殺戮,我不停地畫,典獄長一張張不停地向上獻畫邀寵,直到金邊被解放。"

"高棉紅"一觸即潰,典獄長臨跑還殺了最後的14個人。令人百般不解的是,這個惡魔最後一顆子彈竟然射向自己最小的弟弟,而波敏七人不死,皆因身懷"絕技"——除了波敏外,一個是專修無線電、半導體和電台的,號稱"萬能電錶";一個專治疑難雜症的"神醫";一個兼燒高棉宮廷菜和法國大菜的頂級御廚;一個兼修鐘錶和槍炮機械的超級技師……典獄長匆忙中把他們一一上銬,計劃往北方山區轉移,獻給"敬愛的波爾布特",沒想到剛出獄門就束手就擒。

獲救后的波敏主動要求到波爾布特罪惡館擔任講解。館內所有的血腥殺戮場景都是波敏根據回憶所畫。能為撒旦畫像的,自然也能為地獄造像。
紅色高棉被清算時,惡貫滿盈的典獄長上了法庭,波敏毫不猶豫地擔任了證人。前者見到他就下跪道歉,波敏因此建議法庭免其一死,判決他作為"惡魔教員"到波爾布特罪惡館服刑,擔任"終身講解"。(這樣的建議,倒也別緻。)誰知典獄長聽了如見鬼魅,驚恐萬狀,抵死也不願去,涕泗橫流地懇求法庭判其速死……
三十多年過去了。七位倖存者如今只剩兩名。

"和你們那裡總有人想為'文革'翻案一樣,"他說,"我們這裡其實也有很多裝睡的人。"但自從有了世人皆知的"罪惡館",就沒人再敢裝傻了,誰為波爾布特說話,一個賣芒果的,都會揪着他的耳朵說,走!睜大你的狗眼,到"S-21"去看看!
都說夫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就是記錄的力量。

   12-26-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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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8日星期日

胡少江:年终经济述评:中国经济增速的趋势性下滑难以逆转(下)

中国经济增速的趋势性下滑在国内和国际两个市场上,都表现得十分明显。从国内市场看,由于经济增长成果的分配不合理,普通民众的一般消费性需求的增长遇到瓶颈;而高收入群体的收入或者是在国内用于房地产方面的投机性投资,或者是走出国门进行奢侈性消费,这些都无法有效地推动中国经济的持续有效增长。

从国际市场看,中国虽然已经成为一个制造业大国,但是金融危机以来,国际经济的下滑大大减低了国际市场对中国商品的需求,尤其是中国制造业的产品大多处于产业链的低端,仍然聚集在劳动密集型领域,技术含量不高,容易被后来者仿制。这些年来,随著中国土地成本和劳动成本的上升,已经有不少发展中国家,开始在国际商场上抢占中国商品的市场。

中国过去三十年的高速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抓住了全球经济整合的机遇。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当中国开始融入了经济全球化的时候,中国与发达国家的经济关系,在结构上形成互补。但是,这种状况正在发生变化。除了与中国在劳动密集型市场激烈竞争的发展中国家,许多发达国家在危机后开始致力于"再工业化"。这些都对中国出口产业的进一步增长,形成严峻挑战。 

在三十年的经济增长中,中国本来可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下调整利益分配关系,优化产业结构,加快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壮大有利于持续增长的私营部门,精简浪费资源和不利于优化增长的国有部门。但是,由于既得利益集团的裹挟和决策者的短视,中国失去了通过政治和社会改革进行上述利益调整的机会。直到现在,在国内和国际环境的逼迫下,中国不得不进入一个被动的调整。

这个调整的过程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从而开启中国经济增长下滑的新纪元。"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从中国的长远利益出发,目前,最明智的政策应该是接受挑战,清偿旧账,大刀阔斧地进行经济结构的调整,坚决停止那些破坏环境、浪费资源、没有效率的建设项目,尤其是停止那些政府投资与民间企业争利的项目。与此同时,大胆通过政治改革,改变现有利益分配格局,限制豪强利益,让大多数人得到好处,以此来推动中国内需。

当然,调整也意味著经济增长速度的进一步下调,同时,也意味著中国政府需要采用新的办法来调节社会利益关系。从目前中国政府的做法看,它对于经济结构调整和体制性改革的态度,可以用"叶公好龙"来形容。虽然信誓旦旦地宣誓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来进行结构调整和体制改革,但是一旦遭遇到经济下滑加速的局面,立即拿出国家支撑增长的旧招数。

这一方面是因为高速增长被中国政府作为唯一合法性来源。丢掉了增长,他们就没有了主心骨,制度就会崩溃。另一方面,这个政府的各级官员,也需要维持增长的项目来捞取自己的好处。没有了增长,他们也就没有了维护这个政权的积极性。

正因为如此,今年下半年,中国政府已在放松银根,扩大货币发行;同时,放宽房地产市场的调控政策。凡此种种,都证明了中国政府并没有下定决心,真心实意地进行经济结构和政治体制的调整,他们仍然指望用小修小补政策维持现有格局。这样做,不仅无法阻止中国经济增速的趋势性下滑,而且还会出现经济结构的进一步恶化。
(自由亚洲电台粤语部评论 http://www.rfa.org/cantonese/commentaries

【附录】

胡少江:中国经济增速的趋势性下滑难以逆转(上)

2014年12月26日星期五

林希翎弥留前后:巍立在人权精神史上的雕群——纪念林希翎逝世五周年(朱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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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三角地的林希翎( 仍在修改中)
                                                                                                       
                                                                                                                       




           林希翎弥留前后: 

巍立在人权精神史上的雕群——纪念林希翎逝世五周年




                                                                                                               


在人权巾帼群雕启动款收据上,不知为什么,雕刻家偏偏只漏列了"林希翎"的名字。我不能不赶紧让雕刻家郑重补上:那一刻,是920日下午四时许。这个时间点对我是如此重要:因为恰恰这个名字——唯有林希翎,才是我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处的真正原因,才是我顾不及瞻仰李九莲、钟海源泥塑,就急欲在另一间屋子里定案的真实驱动力!因为我知道——可也唯有我才知道:五号线—六号线—九号线,待一回到家,就该是五年前我和张敏隔洋守护的林希翎大姐的弥留时刻了……

而所有经历过五七劫难者都知道:林希翎是人权中国真正第一公民——第一巾帼!

天国的林希翎大姐,安息吧!人权中国如此敬重、守护着您:特地选择您弥留的日子和时刻,以启动人权巾帼群雕纪念的庄重形式,来纪念您逝世五周年:祈愿巍立在人权精神史上的雕群,召唤所有烛光里摇曳的悲痛和思缅,化成您最先呐喊的权利与自由!



身在地铁,心在遐思:

习仲勋提出不同意见保护法时,一定一次次想着林希翎、李九莲。我亲历见证:中央八部委派员同时在中纪委办公厅听取我对李九莲、钟海源冤案的申诉,这种空前的高规格,必然也只能经习仲勋入主的中央书记处批准、由政法委秘书长刘复之亲自操作,才有可能。而习仲勋对林希翎的欣赏、宽容、关心、爱护,更是众所周知的千古佳话!——其中更辉映闪烁着胡耀邦人性的光辉!习老亲自代胡耀邦批准林希翎经港赴台探父,促成许家屯批给六万元资助林希翎远泊巴黎,尤其1984年率党政代表团访问巴黎时,习老不仅亲自看慰林希翎,更声称"是代表总书记胡耀邦特地来看望你的"!总书记与"第一异议女公民"成"忘年交"!与最后岁月的林希翎姐弟相交的半年多里,大姐多少次絮絮叨叨着这一切!又多少次泣不成声,嘎然而止!…….

 第一异议女公民!是的:当林希翎海魂般叱咤三角地——"毛主席的话又不是金科玉律!"的时候,当林希翎横空霹雳出法治中国第一问——"权大还是法大?"的时候,圣女林昭还在未名湖畔 "持戟独彷徨"。林希翎之"非典型社会主义"质疑与批判,比之毛泽东钦定的另一右派学生领袖谭天荣之马恩原教旨执着,显然更具现代公民意识与人权高度,以致对峙着的北大左右皆毁誉她为"三角地女皇"与"毒玫瑰/刺玫瑰"。在林昭与谭天荣北大苗圃的相对窃窃之中,林希翎不但是最频繁的"道听途说",还总被长了她三四岁的林昭尊称为"家姐"!——价值与精神中国的"家姐",则被钱理群教授论定为1957右派最具标志性、象征性的人物。

多少次,我与甘粹先生这样论及:在精神与心理层面,林昭对林希翎的敬重、眷思、追随乃至"比拼",怕都是整个青春代中绝无仅有的。君不见:十四万言书三度缠定"林希翎干娘"谭惕吾比拼,芸芸济济五一九人中,也唯有林希翎一再真名真姓出现于《灵耦絮语》——而且全都是比拼着出现!……乃至我曾面对甘粹、房文斋先生断言:必是也正是前驱担当与苦难的五一九群像——林希翎、谭天荣、陈奉孝、张元勋、刘奇弟们,幻化成了林昭笔下翱翔的海鸥和受难的普罗米修士,而诗人舍身追随后来居上的铮铮誓志,更在其中!


这么想着,出地铁白堆子站向家走去的昏暗中,张敏最后采访视频中的的林希翎形象,顿时无比明亮清晰起来:她那昂扬铿锵的"无怨无悔!",不也正是她生命终点上对继承她当年理想的一代代仁人志士——尤其后来居上的林昭的崇高致敬?!

回到家,果然正是五年前我拨打巴黎圣.卡米拉医院特护病房电话的时辰:北京时间2009920日晚六时许。

那个公民中国第一巾帼的弥留之夜!——



其实一切,从前八天——912的那个薄暮已经开始:刚从盛世和谐却军警森严的西客站回到家,打开信箱,林希翎儿子的英文告急信竟已在等着我!译文是:

你好。

我母亲在住院,医生说她得了血癌,因此她可能不久于人世。

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如果你想打电话给她(她现在还能说话),这有她的号码,因为我不知道母亲其它朋友,你可以把这封邮件继而转发给她其它朋友。

医院名称:SAINT CAMILLE

病房电话:00331 49 83 13 24



真诚的

LAU Pascal

00336 34 71 08 60



因代林希翎共青城《八无八有祭耀邦》,我和大姐之间邮件往来自然不少;但大姐不擅电脑,邮件往来多赖程序员的儿子楼信达打理,如几封亲笔信、曹治雄(大姐初恋情人、胡耀邦秘书)回忆录大陆删去的章节之类,就是楼信达影传给我的。

母临大限之期,子有大孝之恳,我当仁不让,即以《林希翎告危》,向为林希翎最后代笔《<广场>回归说明》的西班牙挚友黄河清先生、向自由亚洲采访过林希翎的张敏女士发函,恳求传布与帮助。



张敏女士您好!

顷接林希翎儿子急讯,医生说林希翎大姐命在旦夕之间了。反复感受她最近以来的絮叨,我想最后时光,除了五一九同人,林大姐是渴望听到您、方励之夫妇与达赖喇嘛尊者最后的祈慰的,我想这也就是她的儿子急函之所愿。电话号码就在他之函末。深信您不会让他们母子失望。

我没有方励之夫妇的联系方式,您能否设法转告?

达赖喇嘛尊者那里,黄河清先生通过曹长青、羊子大姐转致不知达否,您能否再通过唯色致达此意,祈达赖尊者抚慰一下那即将远去的灵魂?!

此函盼复,顺颂秋安!

                                                    朱毅         



一直忙到子夜,我才得暇如此专函恳请钱理群先生与五一九故旧陈奉孝、王国郷、王书瑶先生:

"林希翎大姐这次也许真快不行了,按她仅存的儿子匆匆电邮的意愿,他母亲渴望最后能听到您们的声音!特别是谭天荣先生、燕遯符大姐的声音。至少现在她还能说能听。务请王书瑶先生将此意一一(!)传达到先生、燕大姐、沈泽宜先生与一切关心林大姐的五一九人。……

——为自由而苦难的中国十二月党人群落,应该在这样的时刻,更感受到这个群落的光荣,也共同分担这个群落的痛苦。"



张敏女士次日与林希翎大姐通话后即相告:"她现在头脑和说话都很清楚,今天发烧,自知病情严重,也很泰然。我会和她保持联系。林希翎老师担心太多人知道她在医院,也许会有人去破坏她的那些在家的文件资料,她责怪儿子反应过度,不希望扩散病情消息。我们酌情吧。"

林希翎大姐的的临终萦系与担忧,表现出前驱巾帼至死不渝的良知和高度责任感,本来不无道理:《广场》孤本——辗转寄给陈奉孝与我的,只是张伦先生复印件——原件,致邓小平万言书原稿、致胡锦涛信修改稿……..直到逝世,楼信达并不知道这些烙印着精神中国艰难时代的宝贵资料之存在,及其重要性。直至翌年归骨,楼信达郑重交给我的光盘中也只存有林希翎狱中诗草及《致胡锦涛主席》信之类,不啻宣告:最重要的《广场》孤本终于飘渺难寻!!然而"破坏"云云,则纯属大姐疑忌之惯性,何况,即使再迟数日"网告天下",缘由长期刻意封锁以保护儿子的"母子代沟"就足以填平了吗?!

——尤其对于一位临终前发现儿子走近上帝感动不已、舔犊情深的母亲!



北京时间的这天深夜,张敏女士又函告:

"医生说她随时可能离去,她自我感觉也许还能撑一撑,但自知这关终究过不去了。 以我有限的医学方面的常识,她现在的发烧就很不妙。昨天刚说可以和我谈,讲了三、五分钟,她接了个手机来电,回过头就说讲不了了,气不够用。我的感觉变数很大。我会尽最大努力做我能做的,不便细说。

 私下通知几位她的知交,大家有些精神准备和文字准备,还是必要的。关于网告天下,目前林希翎老师本人不想扩散消息的心情我们不得不尊重,我想,看病情走向吧。

各位所忧虑担心的,我都明白。今天我们所感受的一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年印记的一部分。"


网络自有网络神奇与惯性。大姐拒绝"过早"网告天下,"我们不能不尊重其意愿"云云,并不能改变正在"网告天下"的现实。

行文到此,正是大姐五年前逝世的时刻,网络上却爆出五一九号角诗第一作者沈泽宜在浙江湖州人民医院溘然长逝的消息,辞世于921日下午1435。天哪天哪,竟如此神契!——代表五一九人与我一道在温岭迎葬林希翎归骨的沈泽宜先生,竟逝世于大姐五年后的同一天!同一个下午!几乎同一个时辰!借助网络的透明与阳刚,我深信,后天的沈泽宜先生湖州告别仪式必不冷清寂寞。因为隐忍"寂寞,即使对于逝者往往并非悲哀而是尊严,却未必不是良知世界的羞辱与难堪",尤其对于一个时代、一段历史、一种价值的标志象征性人物。大姐啊,请理解我们正在网告天下,我们无权让五一九刺玫瑰——人权中国第一巾帼——最后的右派走得凄凄惨惨,冷冷清清!那是对历史的羞辱!

但是,毕竟与大姐隔洋晨昏相交七个月了,我不能不告诉张敏我的判断:
"才三个来月又入院。电脑电话线被(?)切断、医疗卡失踪——由此对迫害的恐惧与狂想,怕是这次恶化的直接肇因。大姐的悲剧是多重的,也许终其一生,她未必完全走出真实的困窘与虚幻的阴影,总一度度让世界愕然茫然。"


弥留的前三天,我自己才终于拨通了圣卡米拉电话——那其实已经是网告天下后我第三次拨过去了,奇怪,前两次都久久无人接听——是否处于间歇性昏迷?不得而知。我却暗自庆幸:既不必为已然的网告面对大姐的怨怼,又把大姐极其有限的时间与精力,更多地留给了对于大姐有告慰意义的所有人——尤其她的五一九战友及一直关注她坎坷命运的人。这是作为"弟弟"又作为楼信达唯一信托的"母亲的朋友"我唯一可取必取的姿态吧。那些日子,密切的联系,焦灼的交流,只宜也始终一直保持在我与张敏、黄河清、楼信达及五一九精神群落之间。

.卡米拉三次拨打终于接听的这次,一听出是我,大姐"哦"了一声,居然随即就是一句姐姐般的嘱咐:

"张敏来了,正在身边——人生最后的采访,你可要给我留点儿时间与气力……"

此刻沧桑回首,莫非这就是精神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林希翎多么在意又多么渴望通过自由媒体与世界与祖国最后的话别!而对于张敏女士,直飞巴黎采访,无疑便是她原先"不便细说"的"最大努力"了——为真实定格最后的右派最后的风采!

永生难忘大姐那最后的风采!——林希翎说到"人生最后的采访",就跟说"待会儿我还得游泳呢!" 那样稀松平常,那样从容淡定,当时就让我又惊愕又钦敬!——一年多以后,当我把由我最后抱定的林希翎巴黎归骨交由楼信达,随即放入即将封墓的温岭太平山墓穴时,我的心头依然一次次掠过那一瞬的震撼感,当然——连同大姐一提及胡耀邦、习仲勋、吴玉章就热泪滂沱之眷眷,连同一再嘱咐我修改林昭十四万言书"谭惕吾注释"之谆谆……但是,大姐那"最后的声气",当时听上去,竟与年初我们"姐弟"第一次越洋对话,并没有多大区别呀!非但毫无临终告别感,甚至那种前所罕见的亢奋,还足令我萌生大姐有望"第五度奇迹般复活"之乐观预期…….

大姐把话筒交给张敏,我与张敏互致问候后彼此还说了几句什么,现在全都忘记了,只记得张敏再把话筒回交大姐前,明显有要我劝谏安抚大姐的意思。"劝谏"什么?"安抚"什么?直到以后看过采访视频才依稀明白:林希翎有生命终点上不容采访者转移的表达重心与价值选择。

听筒回传林希翎,我首先"安抚"大姐:她托黄河清代笔致陈奉孝先生与我的《<广场>回归说明》,我们都收读了,不必为《广场》回归萦系耿耿了,她无愧于林昭与北大五一九,更报偿过我们共青城耀邦陵前的代祭了。接着简要禀报我已经 "动员"哪些人来电向她告别致意:甘粹,王书瑶、燕遯符、老鬼夫妇、涂光群(——《传记文学》主编),王仲芳——罗瑞卿原大秘、胡耀邦与林希翎之间联系的枢纽——据说:胡耀邦临终的前一月(?)还嘱咐王仲芳转告林希翎:"(目前这样的形势)回来做什么?还不如在国外能为祖国做些事!(大意)……."

接着我谈到不知为什么,烘炉——前《炎黄春秋》总编辑,还联系不上;他的妻子伍一曼(伍修权女儿)电话也打不通。当谈到钱理群先生不在大陆——正在台湾讲学时,林希翎又亢奋地打断我:"好呀好呀,就让钱理群先生赶紧在台湾为我呼吁一下,让我死在祖国的土地上总比异国他乡好呀,马英九他爸、谢长庭、陈水扁,我当年都熟得不得了!台湾应该是有这个条件的(大概指外交斡旋并派专机和医务人员接她)——我会见达赖时说过,我们一样有国指回不得,但我与达赖毕竟又不一样呀!……"

如此滔滔不绝!系念不尽!面对濒死者亢奋地纠结死亡方式,本来就自觉残忍,何况有一种"回光返照"的不详之感!我尤其怕大姐又问及十四万言书(谭惕吾)注释改了没有?于是,索性统统不置可否,搁下电话:

"大姐,还是继续您与张敏的采访吧"
             大姐对我、对张敏都不止一次说过:"虽是中国人,我浑身所有的毛细血管,全已都是法兰西人的血!"信达和他的表哥电话中也一再对医盲的我提示:所谓"血癌",就是已经全然丧失了自我造血功能。母亲(姨妈)时日无多了......而张敏采访时就已见证,尽管林希翎尚能强自饮食,圣,卡米拉医院对林希翎的日供血量,显然已经减缩至最后人道关怀的分量了!.......
            

 后来看张敏的采访视频,才知道林希翎自己也如此清醒,如此决然:她坚拒人生最后的时光,纠缠于她与郭沫若、邓拓的历史恩怨纠葛之类;也无暇顾及胡适对"五一九"的评价了;张敏公布的部分,甚至连大姐爱憾终生、"活着就要为之作证"的"忘年交"胡耀邦,也不复再现了……根据我们相交相知与磨合的经验,临近人生终点的林希翎,不仅头脑清醒,而且深思熟虑,十分精明与执着——

她运足全部底气慷慨铿锵的那一声"(一生坎坷)是值得的!"——"无怨无悔",以明明白白前置的诠释,真诚表达了她对人权理想一代代继承者、代表者、奋斗者最后的感激、致敬、召唤与期待——如此凝练,如此恢弘,说实话,也就是那一刹,"巍立在人权精神史上的群雕"已经横亘在我的心天…….

之后,从惊欣与感恩"上帝昨夜走近儿子"开始,家庭.祖国.和平梦,成为她竭力要回忆或表达的中心:父亲一生报国,家庭不尽颠沛,十岁时写《和平梦》——梦想蒋介石与毛泽东握手,内战、分裂、阴谋、特务……乃至她叙述这一切之前,就以献身和平提纲契领:祈愿死后一半骨灰留在巴黎陪伴母亲和小儿子、另一半洒入台湾海峡——永远祈祷呼唤两岸和平!…….沧桑的家史,最后的祈愿,生命尽头的林希翎显然在刻意地定格自己一生的底色,伤生忧世大悲悯的生命底色。这个精神生命不仅是玉门油田、西北高原草根苦难开始孕育的,她与生俱来,与祖国的悲剧命运同在!!

林希翎从来深知却不屑:世人乃至同道最诟病她之"拒当反共义士",她之"红色娘子军跨海东征'台独'"。切勿把她人生最后的访谈,视作她乌托邦情结的绝地反击。那是她永远的"唐吉可德气",是另一价值视角的自我定格或"无怨无悔",是完全的坦真、完整的执拗:永远拒绝神圣化一切,也永远拒绝妖魔化一切!

虽然历史人物不容自我盖棺,虽然林希翎最后访谈重心或视角选择不无刻意,在生命的尽头,任何精神人物都有完整执拗完全坦真的权利,何况那执拗与坦真的深处,一如一次难忘的辩论,大姐越洋电话里对我这样直嚷:

和平就是基本人权,和平就是大悲悯! 自由主义者说"哪里有自由,哪里是祖国",可我要自由,也要华夏祖国!…….

——林希翎葬礼前夕,楼信达得以绝无先例地收到巴黎大使馆5000欧元安葬费,是最高当局看过这段视频后的定夺,还是早有预案?不得而知。

我可以证实的只是,确比后来绝密跟踪一举收缴方励之祭像光明也文明:20091017——三里屯(天下盐)林希翎北京追思会召开的前一日,向我(林希翎治丧委秘书长)细节"调研"追思会筹备情况并叮嘱一番后,海淀国安局长主动留下了名片,下楼未半,还回头特意向我表示了一句:

"林希翎还是做了好事的!"

但我还必须同时证实:第二天的追思会仍然开得黑灯瞎火!

令我慰藉的是,"网告天下"后纷至沓来的慰问者,在张敏采访视频中,被林希翎大姐感恩地视为"上帝的使者们"。

                                                         

五年前920日薄暮,我本只想探探张敏是否还在巴黎?如还在,反令人十分不安;如飞归北美了呢,也许康复有望……

我万想不到:此前一天巴黎时间的傍晚,信达已被紧急召至圣卡米拉医院,征询最后抢救意见。已经口不能言林希翎同时当着医生和儿子,在一块写字板上笔示了自己尊严的选择:放弃再抢救。

儿子终也不忍延续母亲巨大的痛苦…….

先连拨了两次圣卡米拉病房电话,都久久无人接。

按照时差,再拖下去巴黎就过子夜了,北京时间晚625只得接着再拨。——我至今不知道电话是不是就在床头?——谢天谢地!这次终于接听了!

"大姐!我是朱毅!我是朱毅!"

"哦……听见——了,朱……."后半节嘟哝不清。

"张敏还在吗?"

"回、回去——了………....……"后面又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看来,她是挣扎着想和我多交流点什么,声音却蚊蝇般细柔、微弱、断续,伴随着浑浊的腔音和沉重的呼吸——也许已经不戴呼吸机了。

大姐亢奋时,由于哮喘不得不经常停顿,停顿中往往伴随一丝尖啸的喉音。眼下我已经无法辨识口音、喉音、腔音,大姐已经完全没有了三天前侃侃着台湾那气势。本想问的一句"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也被这奄奄气息吓没了.

情知不妙,我赶紧大声问:

"我只想知道哪些人来过电话了?您还想听见哪些人?"

"烘炉……在美国…..、黄、河清……老鬼…..燕、燕遯符来过——王书、瑶……涂光群…..美国、蔡、淑芳…….有一位——瑞、典的叫……."

瑞典那位,只能就是刘宾雁《第二种忠诚》首篇的那位——

"陈世忠——瑞典那位叫陈世忠吧?

"嗯——"

我不由得更大声些——涉及大姐不知多少次提到的联系胡耀邦与她的枢纽人物了:

"王仲芳呢?——前天我接到过王仲芳先生从儿子家打来的电话,说已经给您来过电话了!"可这位从未谋面的枢纽人物,居然偏偏就是当年把林希翎投入大牢的公安部长罗瑞卿的"大秘"!——中国啊!

"是来——了…..….."

"那么大姐啊,大陆所有您嘱托过的,想听听的,我统统都给您找来了是吧?,就唯有曹治雄了!我总也找不到他的电话,我联系不上他啊!"

一声长吁——

"大姐您要保重!保重!刘奇弟事虽然张先生还拧着,但那条(谭惕吾)注释,待先生台湾回来,一定商量着改!一定改!"

静默了似乎好一阵,忽然,听见由胸腔气息吁出来微弱却分明、单音节却长长的一声:

"谢————

之后,再无声息——永无声息!

这,就是我与林希翎的的永别!



多少次兀自久久思忖:

长谢什么?价值姐弟之间,隔洋日夜厮守相濡以沫七个月,应该不会是谢我的——不会在最后时刻竟就彼此生分了吧?!是最后让我代她转达对谁的谢意——就像让我代祭《八无八有》一样吗?那么该传达给谁呢?"网告天下"后纷至沓来的上帝天使们么?纯属多余——她挣扎着的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几乎把每一个名字都深情抚摸过一遍了,将来我又必会昭告天下的;我最后语涉、她耿耿念念的"干娘"谭惕吾么?也不像啊,她们马上就要天国相聚了!…….

弥留时刻我之最后的曹治雄痛憾,再联想——大姐五月苏醒不久就执意从圣卡米拉请假出来,第一件大事,居然就又是亲笔信、又是曹治雄被炎黄删节部分的影印件……而一份《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竟致一对初恋情人逾半个世纪,无一缘再见!

10.18北京追思会上,我终于说出了我的最后判断:

林希翎诀别时那一声长吁,复一声长谢,是生命尽头对初恋情人曹治雄的不尽歉疚与最后告别!

正是为了大姐临终那一声长吁复一声长谢,北京追思会展板中我专门设计了共青祭的一块,渴望大姐初恋情人曹治雄能与会,并能抱着林希翎遗像在共青城《八五八有》祭耀邦展板前合一张影,以永恒定格与了却忘年情、初恋恨的千古佳话与痛章!我曾和大姐的西雅图闺友傅云起女士一道苦苦搜寻,最后都找到曹治雄家了!可我们终于还是失败了,曹妻告诉我们,轮椅上的曹治雄已经痴呆,不复思辨……

这节,本都是另文后话。



而当时,我与妻子面面相觑,情知大势已去!

静默,静默,长长的静默之后,我拨通了张敏女士的电话,恳托她致电再确证:林希翎大姐是否近乎弥留状态?

北京时间子夜将近,张敏女士来电确认:

"我与大姐没说几句,大概又陷入昏迷了。"

不是林希翎一天前就只能笔示医生和儿子了么?

看来,她是弥留中挣扎着与我、与张敏女士,与她以游丝般气息断续摩挲的所有人作最后告别啊!



自那份钱理群先生修改过的《林希翎五一九调查提纲》到达巴黎至今,两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从《八无八有》共青城代祭,林昭祭日《上帝让我活过来为胡耀邦作证》,传布曹治雄《林希翎事件与我的划右》,六三之夜的巴黎人权广场轮椅上的纪念发言,与达赖会见为五一九历史地位抗争,方励之、李淑娴探访当夜兴奋的来电,冷水、黄河清先生之相继专访,直到黄河清最后为她代笔致陈奉孝与我之《广场回归说明》……无不在在见证林希翎精神生命最后岁月的辉煌,见证林希翎大姐与我之精神相依,难舍难离。

历此弥留之夜,情何以堪?思绪汹涌,百感交集之中,惶惶若即将被死神召去的不是大姐而是自己!

余下的若干个小时,昏昏沉沉睡去又惊醒,分分秒秒熬着又等着…….大姐离世时刻身边并无一人,待近暮时分信达侄传来噩耗,对我早已是波浪不惊,欲哭无泪!立即通报书瑶先生后,一面让敏桓女士注册吊唁邮箱,一面拟定(代)讣告:



             林希翎治丧委员会(筹)公告

 林希翎治丧委员会(筹)沉痛公告:

       中国最后一位没有改正的著名右派、甲子中国英勇的民主前驱、新五四——五一九运动杰出的战士、毛泽东钦定的1957学生右派领袖、旅法华人林希翎女士于今天北京时间15时在法国Saint Camille医院去世,享年74岁。

      以毛泽东钦定的另一学生右派领袖谭天荣为主任、以北大"五一九运动参与者"、社会各界右派与林希翎亲人为核心的林希翎治丧委员会筹备组,特于正式讣告发布前启动吊唁,以示深痛、竭敬、隆哀与对林希翎女士亲属的慰忱。

      诚邀海内外广大自由民主人士参加治丧委员会,并吊唁。

张敏以后说,她是回到纽约稍事休整第一个工作日得悉此噩耗的,即予转发,并于自由亚洲发布她采访林希翎视频。但她认定的林希翎逝世时间是"北京时间2009年9月21日下午四点半",显然是又向信达侄精确求证过。接着她就来电向我索要去了谭天荣、陈奉孝、张元勋、沈泽宜、王国乡、燕遯符等五一九人的电话,随即就是她旋风般的电话采访与吊唁发布........



林希翎环球追思和北京追思会有待笔者将来另文详载备忘。本文只想披露,926——北京时间的十点多,巴黎还是凌晨四时许呢,信达侄电话里劈头就是这么一问。

    "叔叔,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要给妈妈送花圈,可以吗?"

   如此信赖而幼稚!本按我遥远的布置,拉雪茨公墓教堂告别灵像必是林希翎遥祭胡耀邦那张无疑。事情就从我去张志新人大妹妹家索要《林希翎三探烈士母》祭诗时,开始"逆转":八位北京国安、每次大姐归国最殷勤的那位,尤其巴黎使馆"特勤"刑某的电话都一次次打到北京家里来了……..密切占据了巴黎葬礼前夜我的全部通讯线!

大姐啊,真的实在对不住!深深委屈您了!灵像问题,您生前对我有过明明确确的交待。早已绝望的您,是定然决然不愿灿烂地依偎着纪宝成花篮向挚爱的世界和人类最后告别的。钱理群、陈奉孝、滕彪联署的北大人告别祭文,我之《写给林希翎的巴黎十点钟》,才是您祈愿的《安魂曲》!

但我对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充满了特别的敬意!纪先生对林希翎大姐的关注与关怀,是真诚的,一贯的。先生与那类为捍卫5000欧元安葬费"纯洁性"的搅局,真的毫无关系!楼信达之误会王书瑶先生,也分明有人蓄意设局——信达侄后来为此一再真诚致歉。所以还必须在此披露的是:人大校友会实际并非从巴黎使馆,而是直接从治丧吊唁邮箱向我询获楼信达联系方式的。

——真谢谢您,可敬的纪宝成先生!



为和平梦洒骨台海,虽系林希翎大姐遗嘱,却并非战友至亲所祈所愿。巴黎、纽约、香港、北京环球追思一年后不久,按照一飞至大连就电函我的林希翎儿子楼信达主动承诺和彼此约定:信达张迪夫妇从巴黎奉回祖国的母亲一半骨灰,原计划在温岭、北京各葬其半。也就是说,五一九人特使沈泽宜先生连同我们北京一行本来的使命是,既参加温岭迎葬林希翎一半天涯归骨,又迎护归骨的另一半即大姐四分之一骨灰,回京安葬。这本自极具精神意义:三角地刺玫瑰和她守护不渝的《广场》孤本,一道从天涯回到祖国——回到精神故乡了!

但最后我只能遵从林希翎两个妹妹共同的意愿:爱姐本已仅半之骨灰,不好再分割。作为某种精神平衡,信达便又承诺把最后盖棺时剪下的一绺母亲白发,交由我带回北京。当时虽已有铁玫瑰园,但林希翎铜雕未立,实有安置之困,我便没有接受。作为遗骨与《广场》皆归的感恩与象征,林希翎天涯归骨的骨灰盒,由我最后抱定,傅国涌先生、张迪侄媳并列最后守护,封墓前再交由楼信达,全部封入温岭箬横太平山公墓林希翎父母墓穴的左侧。

接下来的两天,又与大姐至亲们形成"对峙",好在最后双方都不得不妥协:大姐至亲终于准允墓前再立一碑:《迎骨誌铭》;而原拟碑文中之"中国最后的右派",我则被迫遵从家属改成"中国民主前驱"。

庄严的碑刻,象征人权中国对第一巾帼永恒的思念与陪护:



迎骨誌铭

   故国故土,温岭清溪;奇崛峥嵘,华夏正气:这里归葬着中国民主前驱林希翎的部分忠骸。 

  另外的部分遥葬在巴黎。
  
英灵天国;所有的精神风涛,都在人间继续。
   
林希翎千古!

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部分师生          

中华各界、浙江温岭部分人士

迎骨誌铭          

 2010年秋敬立



林希翎以其三角地巾帼风采,被毛泽东钦定为右派学生领袖打入大牢,又钦令提前几个月释放;邓小平拒绝改正她,以致飘泊天涯;胡耀邦十分爱惜她,却至死被她牵连;习仲勋对她关怀备至;胡锦涛与她握手寒暄;吴玉章、谢觉哉、杨尚昆、郭沫若、邓拓、叶剑英秘书对右派态度形象乃至命运,都曾这样那般与之萦系;因为林希翎株连成右派者更数以千百计…..连同其访台跨海令人诟病之处,在庶民中国,绝对可以也应该说:没有比林希翎更能折射时代风云、人权潮汐与上上下下政治生态的了。

为这样站立在人权精神史上的五一九巾帼立雕,本来当年就被林希翎治丧委员会提上日程,却阴差阳误以致捐资或归还或转移,连同纪念文集,迄今均痛憾未成。



整整五年过去。

敬爱的林希翎大姐:

此刻,我又面对五年前张敏女士采访您的视频,回顾着您弥留前后的日日夜夜,注目与聆听您人生终点上的第一巾帼风采与铿锵,特别是您强调"是值得的!"时的决绝昂扬和眉宇间依然流露出的高傲与倔强:十四年前,钱理群先生面对您的感慨是:林希翎还是林希翎!此刻若也面对您最后的视频,我深信先生必会击节:永远的刺玫瑰,永远的"堂吉诃德":林希翎永远是林希翎!——

"我当年的理想,被一代代中国老百姓中下阶层的这些思想代表者、这些继承者(继承着),我应该感到欣慰!为了她——为了这些理想,我的付出是值得的!所以无怨无悔!"


那么,大姐啊,遥想您必因此而欣慰与自豪:从这难忘的日子开始,凝铸您三角地的风采,凝铸您最后的铿锵:精神华夏即将以这种方式永恒地拥紧您!也把您激励与召唤的一代代思想巾帼,凝铸成巍立在人权精神史上的雕群!——让所有悲痛和思缅,所有的烛光和鲜花,都化成您前驱呐喊的权利与自由!


敬爱的林希翎大姐,保佑人权中国!保佑我们!



20149.2023
             
                                                              
​ 













《广场》回归,我死可瞑目了!
——林昭与最后岁月林希翎

              朱 毅
                   


                   题记:这是《林希翎的最后岁月》之上篇,为纪念刺玫瑰林希翎逝世五周年而作。

林希翎归骨温岭:左起傅国涌,张迪(林希翎媳)、朱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