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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2日星期三

田方萌:拿破仑最早提出中国睡狮论吗?

2014年04月03日

Lauren Nassef
3月27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法国,在巴黎出席中法建交50周年纪念大会上发表演讲,提到拿破仑的名言:"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当这头睡狮醒来时,世界都会为之发抖。"此话在国内流传甚广,从中学生表达爱国主义的蹩脚作文,到专家们分析国际关系的重磅评论,都不难见到这头狮子的身影。
"中国睡狮论"是一起横跨欧亚大陆,历时两个世纪的话语制造事件,中外学者都所提及,拿破仑也时常被摆出来。但是他是否进行过这番预测,又在何种场合说了这番话?仔细考据,说法纷繁复杂;中国究竟是否是一头狮子,沉睡或苏醒也表述各异。
2004年2月,《环球时报》发表过一篇小文章,题为《拿破仑"中国睡狮论"怎么来的》。作者史鸿轩先讲述了1816年英国使臣阿美士德伯爵(William Pitt Amherst, 1st Earl Amherst)拜访拿破仑一事,而后引述了这位法兰西英雄对中国的看法:"……中国并不软弱,它只不过是一只睡眠中的狮子。……中国一旦被惊醒,世界会为之震动。"这个故事听上去有板有眼,入情入理,可惜此文没有提供任何史料出处。
1980年代末,中央电视台曾播放曾引发争议的纪录片《河殇》,该片第一集便提出了沉重的历史问题:"曾经令盖世无双的拿破仑警告西方不要去惊醒的一头睡狮,为什么会在近代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呢?"这头狮子再次被称为出自拿破仑之口。
《停滞的帝国》,佩雷菲特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出版。
《停滞的帝国》,佩雷菲特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出版。
多年后,我通读了法国学者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所著的《停滞的帝国》(L'empire immobile ou le choc des mondes)。此书结尾记叙了1816年由阿美士德伯爵率领的一次英国使团访华之行。返欧旅程中,阿美士德顺道拜访了当时囚禁在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两人交谈的话题自然离不开中国。读到这些段落时,我期待着拿破仑的狮子跃然出场。
结果却令我失望。根据这些谈话的记载,拿破仑只发出过一句意义相近的警告:"如果你们(英国人)想刺激一个具有两亿人口的民族拿起武器,你们真是考虑不周。"佩雷菲特在书中还问道:"为什么他们(中国人)至今尚未证明他(拿破仑)可能说过的预言:'当中国觉醒时,世界也将为之震撼'呢?"注意"可能"两字――连这位渊博的法国学者也不能肯定预言的确凿来源。
今天英语世界经常引用的拿破仑名言,主要有三个翻译版本。它们的前半句基本一致:"让中国睡着吧,因为当她醒来……";后半句意思相近,语态和程度有所不同:"世界将会发抖","她将动摇世界","她将征服世界"。只是不论哪个版本,我们都看不到那只狮子。就我近年阅读英文出版物所见,有人引用此言用"巨人"(giant),有人用"卧龙"(sleeping dragon),没有人用过"狮子"。
《唤醒中国-国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与阶级》,费约翰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4年出版。
《唤醒中国-国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与阶级》,费约翰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4年出版。
更系统的史料查证也肯定了这一点。据美国学者伊萨克斯(Harold Isaacs)在《我们意识中的痕迹》(Scratches on Our Mind: American Images of China and India)一书查阅,在1890年到1940 年的五十年间,有六十多篇论文和三十多部美国著作的标题使用了"唤醒中国"的表述方式。这些标题中的唤醒对象往往是"中国龙"或"中国巨人",没有哪个使用了"睡狮"一词。台湾学者杨瑞松检索了1750年到1985年间的英国《泰晤士�》,仅在1936年的档案中找到一篇相关材料,可它也没有提到狮子。我终于在2011年10月英国《每日电讯报》的一篇文章中发现了拿破仑的中国睡狮,再看一下作者身份,署名"Xué Xinran",自称是个出生在北京的中国人。
那么,拿破仑究竟有没有将中国和狮子联系在一起呢?澳大利亚学者费约翰(John Fitzgerald)在《唤醒中国》(Awakening China: Politics, Culture, and Class in the Nationalist Revolution)一书中对"睡狮论"作过一番考证。该书一条脚注称,大英博物馆东方手稿部主任曾遍查馆内资料,仍未能找到拿破仑名言的可靠出处。而据费约翰的研究,清末外交官曾纪泽才是提出"中国觉醒论"之第一人。1887年,曾纪泽在英文刊物《亚洲季刊》(Asiatic Quarterly Review)上发表《中国先睡后醒论》。根据曾纪泽的著作《皇朝蓄艾文编》纪录,此文在"欧洲诸国,传诵一时,凡我薄海士民,谅亦以先睹为快"。
曾纪泽在文中写道:"中国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也。(China was asleep, but she was not about to die)"这一酣睡不死的国家形象,不仅出于对外交流宣传的需要,更缘于国内政治斗争的较量。大清国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各派改革力量都倾向于将中国描绘为一个昏昏沉沉的梦中人,而改良或革命则成为令其"惭醒"或"猛醒"的必要举措。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回忆,甲午战败好似让国人"睡梦中着了一个霹雳"。《唤醒中国》则纪录孙中山喜欢说:"(中国)从前失去民族精神,好比是睡着觉,现在要恢复民族精神,就要唤醒起来。"
此后,中外学人逐渐勾勒出了觉醒论在曾纪泽之后的演化路径。在"唤醒政治"的历史背景下,维新派和革命党人先后驭使了狮子这一新时代的政治神兽。1899年,梁启超发表《动物谈》,其中一则寓言称某人在伦敦博物院看到一个貌似狮子的家伙,还谓其"先睡后醒之巨物",此为睡狮比喻之滥觞。革命党人吸收了曾纪泽的"觉醒论"和梁启超的"睡狮说",但两人均属敌对阵营。
有中国学者推测,宣传家们张冠李戴,将其著作权转移给死无对证的西方伟人。据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施爱东先生统计,1920年前后,中国报刊上睡狮论提出者包括拿破仑、普鲁士宰相兼外交大臣俾斯麦和德皇威廉二世等人。最终还是拿破仑来头大,压过了其他西方政治家,将中国狮子拉到自己名下。本文开头提及的《环球时报》文章,可谓这一话语生产过程的最后一步,即将睡狮论嫁接到拿破仑与英国使者的会面故事中。
行文至此,有些读者可能会担心,习近平主席在演讲中犯了引用不当的错误。费约翰在考证拿破仑的名言来源后,曾信誓旦旦地宣称:"十有八九,他(拿破仑)从未说过这句话"。一位大国领袖在别国听众面前,引用这国伟人从未说过的话,这情何以堪?
其实担心大可不必。习近平引用此语不仅得体恰当,而且有利于塑造国家形象。
学界有一条规矩:说有容易,说无难。史学家们没有发现相关证据,并不能证明拿破仑没有说过这话,况且他的确表达过相近的意思。连费约翰也不得不承认,拿破仑还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预言中国觉醒。我曾在国外的史学论坛上看到有人提起,1803年拿破仑曾指着一幅世界地图的中国部分发出了"沉睡巨人"的断语。这位外国网友还强调,"巨人"在其他版本中也作"狮子",可惜他并未指明出处。一代枭雄原话如何,仍然不得而知。
况且,政治和学术属于两个论域,对于政治话语,传播的有效性同真实性至少是并重的。既然世人都相信这句名人名言,政治家就可以使用它。这里我们不必太学究气,将司马迁的留给司马迁,拿破仑的留给拿破仑便好。
问题只有一个:遗憾的是,拿破仑的预言长期没有应验,是日本而非中国在过去两百年间动摇了世界。直到1990年代,伴随着中国经济的迅猛增长,这句名言再次被西方人记起。1997年,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列举了一系列冠以"中国觉醒"的出版物,《中国震撼》、《中国冲击》等新近之作则瞠乎其后。《经济学人》还以该刊惯有的幽默口吻评论道:"或许这话也该睡觉了吧。"
它还不该睡觉,因为其他国家并不了解睡狮觉醒后的模样。曾纪泽发表《中国先睡后醒论》之际,全世界不少有识之士已注意到中国将要觉醒,并为此疑虑重重。曾纪泽消解了他们的困惑:"有问中国有三万万人,如一时俱醒,而自负其力,其作事得无碍于中西之和局否?……余应之曰:决无其事!盖中国从古至今,只为自守之国,向无侵伐外国之意,有史书可证。"中国学者单正平中肯地评价道:"曾纪泽与其说是宣布中国已经觉醒崛起,不如说是在申明中国没有野心。"
近年来西方流行起了"中国威胁论",类似的担心重新出现,与此同时中国又多了十亿人。拿破仑的预言也因此"内销转出口",流传海内外。费约翰就此写道:"今日的人们在重复这一预言时的杞人忧天和兴风作浪的语调,完全不合于1887年它在伦敦首次被表达出来时的那种合理的诉求和节制的语调。"在国家地位稳步上升之时,习近平在演讲中宣称:"中国这头狮子已经醒了,但这是一只和平的、可亲的、文明的狮子。"这一转折隐隐回应了一个百多年前曾纪泽为中国复兴定下的宣传基调。
可有一点,西方论述的中国形象多为巨人与巨龙,狮子作为代言人还是第一次被推介到外国听众面前。它是否比龙或熊猫更胜一筹?2009年左右,中国互联网上出现了一次公共讨论,争辩哪种动物更有资格代表中国形象。龙和熊猫的支持者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其实,这两种动物分别体现了中国形象的某一方面,在对外宣传中都比较片面。熊猫柔弱憨厚,龙则有几分霸气和妖气。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更将龙视为皇权象征,如闻一多便在其文《龙凤》中表达了对龙的厌恶之情。如果非要给这个民族选定一个图腾,闻一多写道:"那就还是狮子罢,我说还是那能够怒吼的狮子罢,如果它不再太贪睡的话。"
雄狮勇猛精进,庄严有力,可用于美化大国形象。不过,即使在革命时期,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狮子。根据《朱执信集》记载,1900年代,同盟会的宣传家朱执信曾言:"在这个时代,还要说我(中国)是狮子,好说,也是梦还没有醒。"胡适在为诗《睡美人歌》所作的序言中也讲:"余以为以睡狮喻吾国,不如以睡美人比之之切也。……矧东方文明古国,他日有所贡献于世界,当在文物风教,而不在武力……"朱执信和胡适心中的狮子,想必是头穷凶极恶,野蛮袭人的恶兽。他们看来是忘却了,苏东坡早在《师子屏风赞》中便称赞这种猫科动物"虽猛而和",生性刚柔相济。如果你从未在动物园里见过一只文明可亲的狮子,不妨想想动画片《狮子王》里的主人公辛巴。
田方萌是专栏作家,任职于北京师范大学。

――原载《纽约时报》,网友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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