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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27日星期日

吴伟:党政分开必须从改革组织制度入手——80年代政改系列谈之十二

编者按: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中国的一个特殊年代:十年文革浩劫终于结束,在人们的肉体和精神被禁锢压抑多年之后,新的思潮和改革氛围喷涌而现。其中,政治改革可以说是中国当代历史上最浪漫的年代。
源于中共党内一批开明派的努力和试图冲破旧体制窠臼的勇气,80年代的这场政治改革虽然很快在党内保守势力的围剿下失败,并在1989年那场举世瞩目的事件后彻底终结,但它影响之深远,恐尚无出其右者。
纽约时报中文网特开设"中国1980年代政治改革系列谈"专栏,邀请当时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成员、《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执笔人之一吴伟先生就那段历史撰写系列文章,希望通过这个专栏,不仅留住公共记忆,也通过历史照亮今天和未来。此为第十二篇。

第一次向研讨小组汇报之后,政改办研究工作的重心,仍然是研究党政分开问题。而要实行党政分开,不仅仅要讲党的转变职能,更重要的,是要有组织形式的改革加以保证。研讨中大家都感到,政治体制改革中的许多重大问题都涉及到中央和省级的领导体制。这方面不有所动作,其他改革很难展开和深入。
1986年12月27日上午,政改办召集例会,主题是:党内民主和党内高层的制度改革问题。次日晚,鲍彤在325小会议室,紧急召集孙方明、吴国光、黄海和我几个综合组的人开了个会。鲍彤说,紫阳确定,研讨小组一月初要听一次党内民主问题的汇报。现在专题组的研究刚刚展开,还不成熟。我们办公室要研究一下,有几个什么急迫的问题需要汇报。现在看来,政治体制改革必须从硬件上动手不可,不然光搞软件,一遇到旧的组织机构就会碰回来。他要综合组先考虑一下,准备起草一个汇报提纲。
29日上午,全室研究人员再次召开紧急会议。鲍彤向大家通报说,紫阳昨天上午讲到,元旦以后,要把十三大、七届人大与改革有关的问题汇报一次。这次汇报是我提出来的。这两个大会很快就要开了,不预做准备不行。今天我们就研究一下,有哪些问题特别急迫,目的是从实际出发,有可能而又必须解决的问题先提出来,不要考虑与现行规定冲突不冲突。思想上不通我们可以做思想工作,但组织上不行,要做调整。软件硬件都有,关键还是硬件。
在这几次会议上,陈小鲁、黄海在前几天办公室分组对这方面研究的基础上,作了主题发言。政改办的同事们又做了补充。
鲍彤在大家谈过之后,也谈了他的看法。鲍彤认为,政治体制改革,关键在硬件。如党政分开,是权力、职能、机构、方法上的分开,但关键是组织机构的分开。仅仅提出职能分开,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权力分开的提法太敏感,也不确切。组织机构十分重要,实际上是一切成规的固定化,是载体。
鲍彤进一步说,党政分开,关键在各级党委。他建议,中央的先不说,省以下各级的常委会可以考虑取消,发挥全委会的作用;只设一到两名副书记、十几、二十名委员,两、三个月开一次会。这样,它就不会成为一个权力中心。市长、副市长可以多开会,具体事务放在政府。全委会的书记不由中央和上级提名,由全委会选举,报上级备案。书记只管党务和召集会议。市、地、州、县可以立即取消常委会,省一级涉及干部调整,可以考虑有个过渡。
鲍彤还说,民主这个题目,必须从制度着手解决。其中主要的一条就是选举。解决了这个问题,民主、监督就都好解决了。一个省的省委委员不能自己选出书记,还要上级来提名,那我们这个党的水平也就太可卑了。省委书记选的准不准并不涉及全局,只是地方性问题,可以设想,五年解决到县一级,十年解决到省。这样,党内民主监督问题就能得到有效解决。
12月29日下午,综合组开会,在这几次会议讨论意见的基础上,形成了汇报提纲的初稿。晚上政改办再次召集会议,对这个初稿进行了研究。讨论中,许多同事提出初稿中的内容太过庞杂,有些面面俱到。鲍彤表示同意这个意见。他说,我看这次汇报,重点是解决地方党组织的形式问题,和选举问题。如市县级可不可以不设常委,代表大会人数是否可以减少,这些都关乎党政分开的组织形式。关于党内民主,实行真正的民主选举是首要的。基层组织明年自己选怎么样?县一级五年以后可不可实行民主选举?他特别强调说:组织形式不解决,党政分不开;选举问题不解决,党内无民主。
会上,也有不同意见。贺光辉(中央政改办负责人之一,时任国家体改委副主任)就提出,按照鲍彤的改法,那"省委就不处在领导地位了"。鲍彤反驳说,"不对,是省委书记不直接领导省政府了,省委还是领导的,因为政府领导人是省委委员,是共产党员。"贺光辉又针对选举提出问题:"基层选举如果选出了方励之这样的人怎么办?"鲍彤回答说:"方励之如果不够党员条件,可以开除他。如果够资格,那就不能剥夺他的被选举权!"鲍彤强调,社会上不同的利益反映到党内来,党内也会有不同利益,必然会表现出来。说是全党一致,全国人民一致,实际上是有不同利益的。要承认这种不同,通过制度的方式让它表现出来。
1987年1月4日下午,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在中南海举行了第二次会议,听取办公室的汇报。到会的除了赵紫阳等研讨小组的五位领导人外,还特邀了邓力群、高扬(原河北省委书记,此后不久任中央党校校长)二人参加。其他各专题小组的负责人也参加了会议。
这次会议,为什么要邀请不是研讨小组成员的邓力群参加?笔者和许多同事一样有此疑问。可几天后,当我们了解了当时中央高层的政治态势之后,也就释然。就在这次会议举行的时候,胡耀邦已经在邓小平和老人集团的压力下提出辞职。反自由化在邓小平的支持下已经展开。而反自由化的主将,就是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的邓力群。我理解,紫阳此时要邓力群列席中央政改研讨小组的会议,大有深意,也许是要当场听听邓力群的意见,以便将可能出现的"政治改革是搞资产阶级自由化"这类的指责化于无形。
会上,鲍彤代表政改办作汇报。赵紫阳和与会的其他人员仍然是围绕汇报,夹叙夹议。
当鲍彤谈到建议取消省以下各级党委的常委会时,赵紫阳问:我们现在有没有专职常委?专职常委指省以下各级党委常委会中不兼任政府或其他国家机关、政协职务的常委。赵提出这个问题,主要是担心如果取消地方各级党委的常委会设置,会有较多干部需要安置。
时任中组部副部长的曹志答:很少,全国只有几个。
赵紫阳说:哦,那么涉及干部安置的人就不多了。在市一级日常矛盾少一点,交通也方便,开全委会比较容易,省里要经常开全委会怕是不行,像新疆,南疆、北疆那么远,日常工作就难处理,不好办。如果全委会不常开会,就不光是日常工作的问题,比如干部问题,就是大事。市里可以搞的简单一些,现在常委经常开会,也没有那么多大事可议,就议很多具体事。另一方面,就是如果没有常委会,权力就集中到书记手中了,这好像也不行。
赵在这里担心的,是如果在省一级取消常委,由于地域过广,省委委员人数都是几十人,又分布在全省各地,经常开全委会有困难;在此情况下,如果不设常委,全委会又开不起来,就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书记专断了。这不符合加强党内民主的方向。
邓力群说,可以减少全委会人数,搞个十几个人。
赵紫阳说,全委会要真正发挥作用,人数要少。
赵紫阳考虑了一下,接着说,我看市里肯定可以取消常委,县里也可以,省里还是需要研究。市、县搞那么多层次干什么?
邓力群插话说,解放初期县里一般没有常委。薄一波说,历史上的情况要考察一下。过去省市也只有一个书记、一个副书记,后来省里也成立书记处,加上宣传部、组织部,进城以后又有统战部。党政真正要分开的话,就不能搞的人太多了,人越多越办不了事,一个和尚有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们的想法很大胆。赵紫阳接着说,扩大委员的人数,本来是为了扩大民主、发扬民主,可是实际上人一多,反而无法发扬民主,不好议事了,后来就变成了安排。
薄一波提出,地委是不是一级?许多地方没有条件,不能够搞市辖县,地委一级的职权相当大。
赵紫阳说,地委实际上是一级。为什么地委有八九个委员,不设常委就可以办事,市一级就不可以这么办?一搞市管县,地变成市了就要设人大、政协等,还要设常委。既然地委可以不设常委,市里就一定要设?为什么不能只设七、八个委员?
田纪云提出,关键是省市委管不管干部,管干部就要经常开会研究,那就不能总开全委会。鲍彤说,监督干部要靠别的办法。
鲍彤在汇报中谈到建议取消党组。(按照中共党章规定,党组是中央和地方各级党委在同级国家机关、大型国营企业中的派出机构,实际领导政府部门和所在单位的工作。是党委控制政府部门、国企,"实现党的领导"的基本组织形式。各级政府中党组的委员会制与行政首长负责制的冲突,是造成党政不分、以党代政和行政效率低下的重要原因。)
薄一波说,不设党组我赞成。党外人士可不可以当省长?包括中央部长,多一点不可以?谁说不是共产党员就不能当官?(鲍彤插话:我完全同意。毛当主席时,有十一个正副部长、两个副主席是民主党派。但不能勉强。)现在共产党把官位都占了,又要搞点民主,就搞比例,搞了些劳动模范、少数民族等等。党政分开以后,共产党的领导应该在哪一个方面表现?要讲明确。只有党员才能做官,就是党的领导?那是党员专政!而我们不能是共产党员专政,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
鲍彤的汇报特别强调了选举改革问题,并就此提出了一系列建议,包括实行差额选举,取消代表比例,改革提名制度等等。这时赵紫阳强调,选举制度,一个是基层选举,一个是全国选举。基层选举确实值得注意,不仅是县级选举,也包括学校。选民一定要认识你,否则不如不选。省一级,可以通过代表会选举,基层可以直接选举。要解决代表性问题,例如一个机关里有三千人,一定要求选一个女藏胞,这又何必选呢?指派、特邀就是了嘛。指定选举,搞到基层不行。
邓力群插话说,中科院搞差额选举,在所里实行非常好,在院里就很难搞得好。因为所里的人都相互熟悉。
赵紫阳说,代表比例这个问题很大。你要选举,又搞个比例,我们也会反感。你要搞比例,可以在选举之外另特邀一些代表。如果每个单位都搞得那么细,比例规定的过死,怎么选举?是个嘲弄嘛。现在学生闹事,当然是自由化泛滥,受西方民主影响,但是我们的选举办法也实在太出格了,学生第一次行使当家作主权利,就做不了主,这不行,要改革。选举也搞指令性计划,流弊太大,引起反感。
赵紫阳说这次十三大的代表选举也要改革,不能再搞比例,那是与群众的民主愿望完全背道而驰的,是对他们的愚弄。薄一波强调,紫阳是实事求是的。不要有条条框框,要适合我们的发展阶段,按实际情况办。
这时,胡启立举了安徽一家食品厂的例子来批评比例代表制,说,那个厂子只有400多人,被要求选两个少数民族人士当人民代表,全厂只有4个回族人是少数民族,这4个人的表现恰恰又都不太好,厂长只好站在票箱前喊,凡是投汉族票的无效,结果一半人弃权。赵紫阳评论说,出发点是好的,办法很笨,效果不好。胡启立则说,这个问题不过关,明年会出大事情的。
赵紫阳说,这次要你们提前汇报,就是考虑到十三大的问题。代表的名额已经分下去了,回头看看还有什么问题,能不能改进一下。接着,赵紫阳又补充说,选什么人上面不知道也不行,候选名单还要上报,只是推荐候选名单,但最后一定要服从选举结果,服从选举人意志,不能再用任何办法强奸选举人的意志。
赵紫阳提出,另一个问题是差额选举,怎么报批好?实行到什么层次?这时,胡启立建议,报批的名单就是差额行不行?鲍彤马上赞成,说是个好办法,办得成,行得通。笼子和鸟一般大没法飞,是等额选举,笼子比鸟大一些,是差额选举。赵紫阳也赞成差额报批,说,可能是个好办法,群众可以在十五个人当中选十个。现在搞民意测验,就是要看看人们喜欢哪一个。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可以通过选举来尊重民意?可能有些结果不那么理想,也可能更理想。其实,哪个同志都是好同志,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个不要选那个?选择范围大一点也是可以的。有些事上级不一定看得那么准,笼子大一点好,选举的机会均等,选谁是谁,并不是哪个人是陪榜的,都有机会。这样更可能实现领导和群众相结合。(中共各级党代会代表和各级党委的选举,自毛泽东以后均是由组织部提出等额的候选人名单,经上级党委批准后,实行等额选举。在这个时候要想根本改变,完全实现由选举人自由提名是根本不可能的。此时鲍彤提出、赵紫阳同意的候选名单差额报批、差额选举已经是一大进步。)
赵紫阳又进一步阐述他对差额选举的想法,说,省长提名副省长,干脆提两个候选,由人大代表表决,你可以选择嘛。这不影响党的领导。这个办法可以考虑,又是差额选举,又是事先经过领导批准的。然后赵紫阳强调,我们现在的选举一定要改革,不然会出大问题的。选举变成指定,还不如不选。你要让他选,又不让他作主,不行。
赵紫阳提出,有一个问题,涉及到十三大,你们汇报提纲里也没有讲。我考虑无论如何今后要发挥中央全委会的作用,中央委员会、政治局、书记处和常委之间,今后要更好地发挥中央全会(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的简称)的作用。围绕发挥全会作用,全会的组成在十三大要不要有所改革?这个问题政治局要讨论,政体改办也可以议论一下,提一些办法和建议,比如中央委员会的人数是多一些好还是少一点好。还有,现在的组成格局,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这不光是个年龄结构问题,还有你们的提纲中讲的代表问题,委员、候补委员的问题。
对于紫阳提出的问题,鲍彤建议说,中央候补委员不需要那么多,中央委员100人,候补委员20人。要改变一个观念,省、部领导不一定要进中委、候补中委。赵紫阳赞成并举例说,八大之后江西的杨尚奎同志,一直不是中委,当时的解释就是说,省委第一书记不一定是中委。这要变成习惯。
对于政改办建议的削减委员和代表人数,赵紫阳评论说,中国的人大现在只能开群众大会,(全国人大有代表近3000人)就是改到1500人也不能半年开会,半年休会。有那么个大会堂,干什么用啊。王汉斌插话说,当初确定人大代表名额时,就是根据大会堂的座位来定的,坐满第一层。赵紫阳说,人大的改革时间比较充裕一些。薄一波说,我们不得不这样办。要把一些人拿下来,要做许多工作。一些不合理的东西,考虑到实际情况还很合理,要慢慢来。赵紫阳继续说,我的意见是要把常委会建设好,扩大,不再安排荣誉性职务,可以在实际上真正起到人大的作用。另外,每年再开三千人大会,体现人民大团结。后者是形式的,再加上前者,不是形式的,不是更好吗。常委中要真正增加一部分能议事的人,提高素质,这是真正的议事机关。说人大是橡皮图章,应该是人大常委会的橡皮图章,而不是党中央、国务院的橡皮图章。
会议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还有些内容没有来得及汇报。赵紫阳宣布休会,"先到这儿,找时间再议。"赵紫阳又对鲍彤和政改办的研究人员们说:"你们可以找几个同志,集中议一下十三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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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现代历史学者,1980年代由鲍彤主持的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成员,《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执笔人之一。

——纽约时报,网友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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