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面

2014年2月9日星期日

纽约时报:中国城镇化中那些消失了的乡村与民俗

IAN JOHNSON 2014年02月09日
进香大道上的妙峰山口,装扮好准备到庙里表演的女孩在上山途中短暂休息。
Sim Chi Yi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进香大道上的妙峰山口,装扮好准备到庙里表演的女孩在上山途中短暂休息。
北京——每周一到两次,十几个业余戏曲表演者都会在北京郊区的一座公路高架桥底下碰面,带着鼓、钹,还有对夷为平地的村庄的共同记忆。他们很快组成班子,然后开始表演一种几乎已经绝迹的戏曲,即使在当地也很少再听到这种曲子了——那些讲述爱情、背叛、英雄事迹,以及王朝的歌词被淹没在了持续的汽车轰鸣声中。
这些戏曲表演者以前住在雷家桥,高架桥附近一个有着大约300户人家的小村庄。2009年,为修建一座高尔夫球场,雷家桥拆迁,村民被分散安置到几个不同的住宅区里,有的距离原来的村子有数十公里远。
  • 查看大图会首雷鹏把香会的旗放下,向邀请他们来妙峰山表演的东道主致敬。
    Sim Chi Yi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会首雷鹏把香会的旗放下,向邀请他们来妙峰山表演的东道主致敬。
现如今,这些表演者每周在大桥底下碰面。不过,由于住得远,参与人数不断减少。尤其是年轻人,他们没时间。
“我想让表演继续办下去,”27岁的雷鹏说。他从祖父手中接管了这个剧团。“我们表演的时候,我会想到爷爷。我们演,他就活着。”
在中国各地,像雷家的戏曲这样的文化传统正遭受威胁。快速的城镇化意味着,作为中国文化基石的乡村生活正在迅速消失,而随之不复存在的还有传统和历史。
“从传统上讲,中国文化一直是以乡土社会为基础的,”著名作家兼学者冯骥才说。“一旦村庄消失,文化也会随之流逝。”
而这,正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根据天津大学的研究,2000年,中国有370万座村庄。到了2010年,这一数字已下降到260万,这就意味着,每天有大约300座村庄消失。
数十年来,人们自愿离开土地,为找工作而迁移到城市。而过去几年,随着政府大力推进城镇化,通常情况下,村民除了进城别无选择,从而使这一转变加速。
中国最高领导层将城镇化等同于现代化和经济发展。地方政府则把出让农村地权视为弥补税基薄弱的一种方式,也促进了城镇化的发展。驱赶住户然后将长期租赁权出让给开发商,已经成为地方政府平衡预算、官员中饱私囊所惯用的手法。很多地方官员正因和农村土地权出让有关的腐败而接受调查。
破坏村庄及其文化的现象也反映出更深层的偏见。在中国,一种侮辱人的常见方式就是称某人为农民,这个词等同于落后和无知,而最被重视的文化传统则是精英们的娱乐项目,比如山水画、书法以及宫廷音乐。
不过近年来,中国学者开始认识到,乡村里蕴藏着巨大的文化遗产。一项浩大的政府工程收录了全国范围内约9700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歌曲、舞蹈、风俗、功夫、菜系以及戏剧等易受破坏的传统,其中80%左右来自乡村。
比如,过去几年,冯骥才就记录了天津郊外南乡三十六村遭破坏的过程,而这里是著名的年画之乡。
“不知道它能否存活下来,因为这些人搬到新家后,他们就分散开了,”冯骥才说。“手艺不集中了,也不再被传给下一代。”
雷家桥的戏曲表演者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这座村子位于原来一条从北京向北通往丫髻山、向西通往妙峰山的进香大道上。这两座圣山当时在北京的宗教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每年,山上的寺庙都会举办长达两周的庙会。北京的信徒们会徒步朝顶进香,途经雷家桥时补充食物和水,还会观看表演。
雷鹏所在的这类剧团被称为“香会”,免费为上香者表演。他们唱的戏基于约800年前的宫廷和宗教故事,采取相和而歌的方式。雷鹏演唱主要的故事情节,穿着亮丽戏服的其他表演者与他相应和。其他村庄也有这种戏曲表演形式,但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保留曲目和当地特色。音乐学家们才刚刚开始研究这些东西。
1949年,共产党掌权后,这些香会大多被取缔,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高层放松了对社会的管制,这些社团又重新活跃起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多遭到损毁的寺庙也得以重建。
然而,这些表演者却在不断减少,年龄也越来越大。在现代生活无所不在的诱惑——电脑、电影和电视的吸引下,年轻人渐渐远离传统艺术。这些表演者生活的场所也同样遭到了破坏。
不久前的一个下午,雷鹏回到原来的村子里走了一圈。现在,那里已变成一堆瓦砾,野草灌木丛生。雷鹏两岁时就跟着祖父一起唱戏。他如今在北京公交公司做办公室工作,不上班的时候就全用来忙剧团的事。
“我们的房子原来就在那儿,”雷鹏指向一片长满杂草的碎石堆说道。“他们都住在这附近的街上。我们在庙里演。”
这座寺庙是当地少数没被拆毁的建筑之一。(党支部所在地是另外一座。)寺庙建于18世纪,木梁柱,瓦屋顶,周围有大约两米高的院墙。外面刷的亮漆已经褪色,饱经风霜的木梁柱在北京干燥多风的气候下裂开,屋顶有一部分塌了下去,墙体也开始剥落。
“寺庙原来还在历史遗产保护名单上,”雷鹏说。“政府说会重建,但好像没人知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记者未能联系到政府的城市规划官员对雷家桥的事情予以置评。
傍晚工作结束后,这些表演者就会聚在庙里练习。就在雷鹏祖父那一代,这些人还能不重样地唱一整天。而如今,他们只能唱几个曲目。一些中年人加入了剧团,因此名义上他们共有45名成员。雷鹏说,由于很难组织大家聚到一起,新来的人学不到太多东西,而且,在高架桥底下表演本来也不怎么吸引人。
“可能对我们很多人来说,这是个爱好,”55岁的李兰(音译)说。李兰在剧团里负责敲锣和演唱。“就是现在出来练习太不方便了。”
过去两年间,福特基金会(Ford Foundation)出资供外来打工家庭的23名儿童学习音乐与表演。雷鹏教他们唱戏,以及如何画上表演时的鲜艳扮相。去年5月,他们在妙峰山庙会上表演,让同样面临老龄化和减员困境的其他香会艳羡不已。
不过,项目资助于去年夏天截止,孩子们便作猢狲散。
“我觉得没有意义,因为得是我们村的人,才明白这有多重要,”雷鹏说。“不管怎么说,那些小孩都会走的,学的时间不长,成不了气候。事情是很好,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剧团的困境中还有一个怪异之处,就是一些传统艺人如今会得到政府的资助。政府将他们列入国家名录中,组织表演,并给部分人发放微薄的补贴。
上个月,雷鹏所在的剧团上了当地的电视,并受邀在庆祝农历新年的活动中表演。这样的演出获得了合200美元左右的收入,对剧团的重要性也是一种承认。
朝阳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杜洋表示,这个剧团是辖区内69项受保护的遗产之一。
“我们的目标是保障这些文化遗产不会消失,”她说。“我们国家正走在繁荣昌盛的大道上,如果它们消亡的话,就太可惜了。”
雷鹏认为,最有效的办法是保持他们的乡村生活方式不受影响。
在自家的新公寓里,他靠在椅子上说,“老村镇真是舒服啊。”他家的两居室在一个公寓楼小区的一座高层建筑里,离原来的地方开车要半小时。“我们以前有1000平米的房子,把空房间租给外来民工。好多大巴车在附近停,进城很方便。”
与所有的农村居民一样,雷家和邻居们并非土地的主人。中国所有的土地均属于国家。因此,当修建高尔夫球场的计划公布的时候,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搬迁。“没人反对,”他说。“我们知道没别的办法,只能随大流。”
每个人都得到了免费住房,以及价值5万到10万美元的补偿。
不过,奇怪的是,高尔夫球场并未动工,村里还是一片废墟。没人知道这到底是因为违法开发,还是可能牵涉到正在接受调查的一桩腐败土地交易。此类信息不会公开,因此村民们只能猜想。不过,他们通常是努力忘记此事。
“我尽量不想太多这种事,”雷鹏说。“还是要把精力放在表演和传承上。”

Mia Li自北京对本文有研究贡献。
翻译:谷菁璐、黄铮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