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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27日星期一

白夏看法中关系:我很难把中国当作一个外国

图:白夏(Jean-Philippe Béja
法广 / 作者 安德烈

五十年前,戴高乐断然决定同几乎与西方世界隔离的中国建交。这一前瞻性的决定对今日的法中两国有何现实意义?如何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保持健康的法中关系?目前在北京从事研究的法国政治学院教授、汉学家白夏对此有独到的解读。这位早年在中国学习汉语的法国学者深切感到,中法建交五十年庆祝活动过分强调政府之间的关系,其实,今日中国民间社会活跃,各种思潮澎湃,非政府组织以各种方式涌现。应该利用法中年的机会,把这一多元化现象介绍给法国社会,借此让法中两个社会有更深入地了解。在这位“可以说中国已经变成我的第二祖国”的学者眼中,中国人的素质完全配享有一个成熟的民主制度。他也有一个中国梦:中国公民有一天可以选择自己的领导人。
法广:1月27日是中国和法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50周年,法国这边在巴黎大王宫举行“中国之夜”大型纪念活动,象征着2014年“法中之年”正式启动。中国和法国在今年全年要举行400多项活动。在这个时候,我们很自然地想到法国前总统戴高乐先生。中法建交其实是戴高乐主导而成的。因为当时的毛泽东的中国基本上是一个自我封锁的中国,另外还有当时东西方面临的是一个冷战的环境。在今天,五十年以后,如何重新解读戴高乐先生当年所做的这一重大决定?
白夏:当时是冷战最激烈的时期。那时美国刚刚开始打越南战争,法国刚刚结束了阿尔及利亚战争。所以戴高乐就决定,他不要完全听美国的,也要不完全的属于一个所谓的自由世界的阵营。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跟中国建交,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因为从六零年开始,中国跟苏联已经开始有了一些矛盾,法国对美国也有一点不满。所以戴高乐的意思就是要在自由世界阵营有一个比较独立的,有自己自主的外交政策的法国,在社会主义阵营有一个比较独立的中国。因此他觉得法国和中国建交的话,就会加强法国在整个国际社会的地位。当然,他以前也有一些机会跟中国建交,比方说五五年在万隆会议以后,或者五四年法国结束印度支那战争谈判期间。当时法国虽然跟中国谈判了,因为中国参加了日内瓦会议。但是还没有建交。随后,又因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进行殖民主义战争,而中国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所以法国不可以在那个时候跟中国建交。六四年,戴高乐有一个经典讲话,批评美国的越南战争,那时候他就觉得,跟中国建交,就会加强法国在世界上的地位。

法广:当时,戴高乐对法国媒体解释为什么法国要同中国建交时说,中国有着伟大的人民,辽阔的国度,中国是一个比历史还要古老的国家,决心独立自主等等。那么,在今天,今天的中国已经不同于50年前的中国,经济面貌完全改观,处于一种政治共产主义和经济资本主义杂和的状态。而今天的法国也不同于戴高乐时代的法国。您觉得,戴高乐的话对今天发展法中关系还有现实意义吗?
白夏:说中国是一个大国,一个古老的国家,一个比较独立的国家。这话任何时候都适用。当年中国反对两个超级大国,现在希望自己变成一个超级大国,所以情况就变了。不过,我们回过头来看,其实中法关系跟所有的国际关系一样,有好也有坏。但是,我觉得今年庆祝中法建交五十周年有一点很重要但强调的不够,那就是现在的中国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中法关系已不限于两国政府的关系。现在两国的社会之间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关系。有很多中国留学生到法国留学,也有很多法国学生到中国留学。有各种各样的商人来往。而且,社会,社会组织,公民社会的关系也发展了很多。可是五十周年的纪念过分地强调了官方的关系。我觉得现在的中国是一个多元化的中国,法国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中国现在有很多非政府组织,中国也有各种各样的思想趋向、思潮,应该给法国人介绍中国的这种多元现象,而不应光看政府与政府的关系。五十周年的庆祝从一月二十七号开始,我希望这是一个社会与社会发展的好机会。

法广:在您看来,中法纪念活动还仅仅局限于政府与政府的关系。其实,在一般人看来,中法两国政治制度有重大的不同,一个是自由的社会,一个是受控制的社会,但是,您为我们指出了这样一种情况,就是中国社会今天其实存在着一个民间社会,这个社会已经开始呈现一种多元化的形态了。换句话说,中法之间,可以从民间的层次,可以从非政府组织的层次,可以从文化的层次交流,可以冲破政府的限制进行交流?
白夏:对。当然你可以说,中国现在好多民间组织不一定注册,不一定是完全公开的,但它们是存在的。中国社会是一个越来越活跃的社会,只要你看网上,有各种各样的观念,各种各样的思潮。法国社会可以更好、更进一步地了解中国社会的这些倾向,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另外,政府跟政府的关系也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比方说,很多西方国家的领导人到了中国,不敢提一些很重要的问题。举一个例子,四年前,有一个中国人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这个人叫刘晓波。现在,刘晓波还在坐牢。我觉得,如果法国跟中国有一个真正的友谊,法国的领导人应该跟中国的领导人说清楚,这样一种做法是完全无助于在国际社会提升中国的地位的。为了中国自己的利益,中国必须要开放整个社会。另外一件事,北京这几天正在审判新公民运动人士,而这些人是完全合法的活动的,中国却要镇压这样一个运动。我觉得,法国作为一个早就跟中国建交的一个国家,法国领导人应该跟他们的中国对象说清楚。中文有一个词叫诤友,一个真正的朋友就是要说真话,这样才可以发展友谊。我希望法国领导人,做中国领导人的诤友。

法广:也就是说双方要深入发展关系,要发展真正的友谊的话,就得把话说清楚。您刚才提到了刘晓波先生。我要问的是,法国是一个崇尚人权的国家,现在,正好在法中两国要庆祝建交50年的时候,北京当局也同时对许志永和新公民运动的一些活动人士审判。这种情况下。法国怎么样才能跟中国说清楚?作为法国,如何能做到既同中国发展关系,又能不失去法国应有的立场呢?
白夏 :我觉得政治与经济有一定的区别。在政治方面,在国际关系方面,有一些基本的原则。比方说世界人权宣言,这个宣言中国签署了。法国也签署了。这些原则就是国际关系的一个基础。所以,如果法国领导人可以跟中国领导人谈,应该在这些原则基础上发展友谊,发展关系。因为中国要在国际舞台上获得一个受尊重的地位,他必须要遵守他签署过的宣言。他也必须要遵守国际关系的基本原则。同样的,假如法国如果犯了这样的错误,假如法国没有遵守这些原则,中国如果要批评法国的话,当然也是非常合理的,是应该的。所以我觉得这种关系应该是相互的。友谊是应该在一定的原则上发展的。至于利益问题,就是说经济关系、贸易关系则是另外一回事。现在,在全球化的时代中,反正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摆脱世界独立存在。法国经济需要中国,中国经济也需要欧洲,需要全世界。在这方面,中国领导人非常明白他们自己的利益。打个比方,中国需要进口波音,也需要进口空中巴士,不会因为有什么法国领导人说了真话,中国领导人就决定要完全购买波音,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这样一个互相依靠的全球化的时代,没有这方面的危险。经济是一方面,政治是另外一方面。但是,一个比较好的,比较良好的国际关系,也会引起经济关系的发展,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双赢的状态。

法广:法中关系一般情况下比较正常,但也有高有低,比如在萨克齐担任总统期间,因为法国批评了中国在西藏的镇压,萨克齐会晤了达赖喇嘛,中法关系进入低潮,之后又逐渐恢复。现在这边有个说法,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政治家越来越害怕批评中国。那么,您认为中法之间如何才能保持一种稳定的、成熟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经济的关系?就像您说的,能够交流,能够坦率地批评。而且同时又能够发展经济的、文化的交流?
白夏:如果是诤友,问题是不大的。你如果遵守一定的原则,你自己遵守这些原则,你也要求或者希望你自己的对象也必须遵守这些原则,这样肯定就会有一个长期的、非常健康的关系。我做过一些分析,诚然如你所说,中法关系有高有低,这是事实。但是政治上的高、政治上的低跟经济上的高和经济上的低完全没有关系。从六四年开始,看中法贸易关系和中法政治关系的走向很有意思。有的时候关系紧张,但是贸易关系非常好。有的时候政治关系非常好,但是经济关系和贸易关系不好。比如,六四年到七二年,虽然德国那时候跟中国没有建交,同一时期中国从法国的进口比重一直低于德国。周恩来六十年代说过,如果是同样的质量,我们买法国货。如果不是同样的质量,他肯定不会买法国货。中国的领导人是现实主义的,他们不会因为有一些政治紧张,而去损害他们的国家利益。所以有的时候,法国领导人不懂得这个最起码的道理。

法广:您是一位政治学者,又是一位汉学家,您对中国的问题有多年的观察。而且您个人的经历也和中国有关系。多少年来,您经常去中国,当年您也在中国学习汉语。今天我们谈的是中法五十周年的主题,我想最后请您结合您个人的亲身经历,概括地总结一下,在您眼中,当年的中国与今天的中国相比,最突出的变化是什么?您对未来的中国有什么展望?
白夏:现在,我可以说中国已经变成了我的第二个祖国了。现在,我很难把中国当作一个外国,虽然我不是一个中国人,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中国的事跟我的事有了直接的关系。如果要我说出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以前不能跟普通的中国人谈心,不能说真话,不能有真正的对话。现在,基本上可以跟任何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讲话,也可以有真正的正常的交流,这个对我来讲是最重要的变化。我终于可以了解中国人的想法,跟他们很直率地交流。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变化。至于将来,我在观察中国以来,我发现中国人的人权意识、权利意识越来越强。有的时候,我的有些中国朋友说,中国老百姓的素质太低了,我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觉得现在的中国人越来越有觉悟。他们完全成熟了,他们完全可以有一个非常成熟的民主制度,不会乱,也不会乱来。这个我相信他们会理性地影响中国的政治。所以,我的最大的希望就是,将来,中国公民可以选择自己的领导,也可以监督自己的领导。这个是我的最深的希望,但是我相信会实现。这是我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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