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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7日星期六

曾慧燕:紀念劉賓雁去世八周年(附:一個溫馨特別的祝壽會)

图:中國的良心 劉賓雁
坦然承受流亡之苦、不向強權低頭,在他那一代知識分子之中,巍然屹立。 
/(2005/03/13)
「千載已過,東坡未死。」流亡,無論是地理或政治上的被迫流亡,還是文字與精神上的自我放逐,這是一個自古至今歷久不衰的命題。
1989年六四事件,是中華民族歷史上一次知識菁英的大流亡,大批活躍在中國大陸思想、文學、文化、新聞界的知識分子,紛紛被迫流亡海外,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流亡大潮。他們在異國他鄉,成了失根的浮萍,生活方式驟然改變,語言有障礙,文化多隔膜。十五、六年過去了,流亡的艱辛日漸顯現,有人客死異邦,有人窮愁潦倒,有人貧病交加,也有人不改初衷堅持民主理想。
在眾多的流亡者中,現居美國新澤西州中部的中國大陸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前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劉賓雁,就是一位坦然承受流亡之苦、不向強權低頭的勇者。
鐵肩擔道義 流亡志不改
1925 年元宵節(中國農曆正月十五日)生於東北黑龍江哈爾濱的劉賓雁,今年 2 月 23 日(元宵節)是他 80 周歲的生日。他早年嚮往革命,加入中共。1956 年發表《在橋樑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首開中共建政後暴露文學之先河,引起社會巨大反響。
1957 年他被打成右派,1976 年獲「改正」復出,不改本色,繼續寫作大量尖銳揭露社會黑暗的文學作品,其中《人妖之間》、《第二種忠誠》等,成為中國那個時代紀實文學的經典之作。劉賓雁因此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家,被譽為「中國的良心」,他的命運和作品影響了一代人,「紀實文學」自此在大陸異軍突起,成為揭露黑暗、追求光明的一種特殊文學。
1987 年 1 月,在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中,時任《人民日報》高級記者的劉賓雁,與中國科技大學副校長方勵之和上海作家王若望,被鄧小平指為自由化的三名「頭面人物」開除黨籍。此前,美國哈佛大學尼曼獎學金一連幾年邀請劉賓雁做訪問學者,都被當局阻撓未能成行,直到 1988 年 3 月,為了彌補外界對開除劉賓雁出黨的強烈反彈,由當時的中共總書記趙紫陽親自拍板批准他赴美,預期一年。
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復在祝賀劉賓雁八十壽辰的賀信上提及,1987 年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前夕,不輕易誇獎人的文學大家錢鍾書,曾書寫一幅對聯贈予劉賓雁,讚譽他「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反自由化開始後的第三天,劉再復到錢鍾書家,談起劉賓雁被點名批判和贈聯之事,錢鍾書夫婦都說:「我們不會收回那幅對聯。」
當 1989 年春劉賓雁準備回國時,胡耀邦去世引發六四事件,大批知識菁英流亡海外。劉賓雁因公開反對中共血腥鎮壓天安門民主運動,被禁止回國,開始流亡生涯。
剛開始劉賓雁對形勢還很樂觀,甚至預言李鵬之流「不出 72 小時就會下台」!他多次作好隨時回國的準備,沒想到希望越來越渺茫。後來他承認錯誤估計了形勢,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把江澤民的社會基礎過低估計了」。
他反省說:「這十多年來我追問最多的是,為什麼我們對中國前景的預測老出錯?一方面,中國危機的嚴重程度超出我們的預計,但中國政治形勢又沒有發生我們認為理應發生的變化。錯出在哪兒?很簡單:我們沒有把 13 億人這個因素估計進去。……中國最深刻的變化在社會,最可怕的危機在人心。」
他的中國大陸護照到期後,大陸駐紐約領事館拒絕給他延期。流亡期間,他曾申請到美國民主基金會的資金,辦了份專門介紹中國最新動態的小型英文月刊《中國焦點》(China Focus),稍後還辦了中文月刊《大路》,後來因網路興起及精力難以支撐停刊。此後的經濟來源就靠劉賓雁賣文維生,老伴朱洪與他相濡以沬,老倆口安貧樂道,甘於寂寞。他們有讀不完的書,看不完的報紙,寫不完的文章,最大的苦惱是時間永遠不夠用。本來他們一度打算就此頤養天年,靜待大陸時局變化。
罹患直腸癌 動回國念頭
沒想到 2002 年 9 月份,劉賓雁確診患了直腸癌。2003 年 1 月,動了第一次手術,切除的腫瘤「有高爾夫球那麼大」。是年 4 月再動第二次手術。到了 2004 年 3 月,發現癌症轉移到了肝臟,於是再做化療、放療,年近八旬的劉賓雁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劉賓雁引述從一本雜誌看到的文章所言,以前人們認為「癌症意味著人生的終點」,現代人卻得習慣帶著癌症上路。
劉賓雁已經在美國流亡 17 年。期間,他先後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講學,在哈佛大學作尼曼學者,在康州三一學院任駐校作家,在華盛頓威爾遜中心從事研究,並且出任普林斯頓大學中國學社主席。因緣際會,他將家安在新澤西州中部一個在某些人眼中看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獲得風雨中的寧靜,而且離紐約、費城都不算遠。
朱洪比劉賓雁年輕四歲,平時煮飯、做家務一手張羅,還兼劉賓雁的專職司機、翻譯及中文打字員。劉賓雁一病倒,朱洪擔子就更重了。無論颳風下雨,酷暑嚴冬,跑醫院、看醫生,都得朱洪開車。有段時間每天要跑兩三個醫院,還要等上老半天,辛苦不足為外人道,畢竟朱洪也 76 歲了,兩老都已屬「風燭殘年」。他們擔心假如有一天朱洪也倒了,「兩個人都會不行」。在上海和北京的女兒、兒子希望父母能夠回國就近照顧。
在回國的問題上,劉賓雁經歷過三次「思想變化」,從最初急切想回國,到死了心留在美國,最後因患癌症,又動了回國念頭。
劉賓雁說:「回國是我的權利,我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我也沒有加入美國國籍,拿的仍是綠卡。」江澤民當權時,他給江澤民寫信要求回國。江澤民下台後,他給胡錦濤、溫家寶寫信,託跟他們「有關係」的人轉交。據說至少有三次確知交到了領導人手中,但一直沒有得到任何答覆,有人問接近胡錦濤身邊的官員,是否同意劉賓雁回國?回答是不行!
近期由香港夏菲爾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流亡者訪談錄》,收錄了作者亞衣(本名周義澄)的 62 篇專訪流亡者的文章,其中包括劉賓雁訪談錄《民眾永遠是力之所在》。在訪談中,劉賓雁談到他流亡美國從來沒有什麼失落感,「唯一的苦惱是看書時間太少」。同時他強調,中國人民永遠是他的心之所向,也是他力量之所在。
流亡者撰文 向前輩致敬
在劉賓雁八十壽辰之際,散居歐美各地的大陸流亡人士,為了「向在艱難中用自己的生命抵禦命運的劉賓雁,表達自己深深的敬意,衷心祝願他健康長壽」,他們將自己的祝福化為字字珠璣,出版《不死的流亡者》文集。此書扉頁是劉賓雁的銅像和題辭「謹以本書獻給八十高齡的流亡作家劉賓雁」,表達了流亡者群體對這位具象徵性符號的文壇前輩的祝福和尊敬。
封面書名題字取自古時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老流亡者」蘇東坡的墨寶,是四名編者之一蘇煒煞費苦心從東坡諸多碑帖中搜集而來,「居然一字不缺,這也是天意」。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詞意悲愴,成了千古絕唱,「然千載已過,誰敢說東坡先生就此死了呢?」
此書經過將近半年的約稿、組稿和編輯工作,出版過程也一波三折,終由台灣「印刻」出版社在劉賓雁八十壽辰前夕出版,作為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在壽宴上贈送壽星。
《不死的流亡者》,寓意的是流亡者精神不死。這是一本以「流亡」為命題的文集。
此書編後記指出,《不死的流亡者》主旨一言蔽之是「流亡」。古今中外,流亡大抵是作家詩人的宿命。鑑於劉賓雁在當代文學史、新聞史和政治社會史中的特殊地位,以及他以八十高齡和重病之身,坦然承受流亡之苦而絕不向權勢低頭的風骨,「老流亡者將得到一個獨一無二的生日禮物,散文集則獲得了一個永恆的主題」。
此書還獻給已離世的流亡作家王若望、工自聯領袖趙品潞及前香港文匯報總編輯金堯如;以及在艱難流亡生涯中堅守晚節的戈揚、司馬璐、巫寧坤、李洪林、蘇紹智、于浩成及趙復三等「不死的流亡者」。
此書由瑞典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作序。馬悅然在《母語就是你們的祖國》序文中開門見山說:「這是一部流亡中文作家的文集,而又題獻給另一個高齡作家劉賓雁,一個當代中國歷史上最大膽直言的自由鬥士。」
這本書匯集了 36 名作者的 41 篇佳作,包括人在大陸的最年輕的異議作家余傑,以及現居洛杉磯的最高齡的法學家于浩成。名家之作包括劉再復、高行健、鄭義、王渝、康正果、廖亦武、楊煉、蘇煒、胡平、孔捷生、劉國凱、郭羅基及林培瑞等人。所收文章或重敘事,或偏議論,既抒寫了個人對當代流亡生活的複雜感受,也敘述流亡人物的特殊經歷,還有對中外作家流亡歷史的回顧,包括對劉賓雁其人其事的回憶與評述。
「編後記」指出,古往今來,被迫流亡異地或自我放逐的中外作家、藝術家和學者不絕如縷,他們或多或少留下了各自的流亡書簡,但像《不死的流亡者》匯集眾多作者作品的流亡文集,「迄今尚屬首見」。此書前三輯的文章是直接寫流亡的,無論是地理還是精神意義上的。由流亡者或自我放逐者集體自述其生活與感受的書,「這恐怕還是天下第一本」。那種去國棄家之痛,那些夢中之淚,那種跟強權勢不兩立的氣節。那種自願為理想而承受苦難的生活方式,「確實含有某些神聖與莊嚴」。
過雙重生活 流亡的悲哀
流亡法國巴黎的張倫,在《巴黎的牧歌》一文中,以細膩的筆觸抒發了流亡的痛苦。他說流亡是一種特殊的生活狀態,它迫使人們在完全陌生的世界裡開始全新的生活,無論流亡者在故國地位多麼崇高,地位多麼顯赫,在流亡的那一刻,便處於零的狀態。「生活重新開始,像兒童降生,赤裸裸。但不同的是,你卻失去了隨意啼哭的權利和母親溫暖的呵護」。
本身也是流亡者的陳奎德,在《流亡者,蘇武還是摩西?》一文中,自我剖析流亡者的心態和精神世界,刻畫得入木三分。他直言:「流亡者都是精神分裂症,他們過著雙重生活。一重生活是在別處,高度精神化。故國的臍帶把他與過去牢牢拴著,他實際上仍是那個世界的一員,伴隨那個世界的喜怒哀樂而情緒迭宕起伏。」
他說:「另一重生活,則是現實的,當下的,緊張忙碌,陽光街市。但他總是漂浮在這自由街市的表層,……別處的生活,構成了流亡者的精神世界,塑造了他的真正靈魂。」
陳奎德進一步分析,第二重現實的流亡生活,儘管文化衝擊已過,輕車熟路,漸入順境,語言、生活習慣也少了滯礙,甚至也參與了當地的公共生活,投票選舉,社區規劃,媒體採訪。然而一旦清靜下來,仍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似乎人已不在此處,魂都掉了。這種生活,並非他真正的自我(identity)。「這是一種典型的精神分裂。第一代流亡者的精神分裂。」這也是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悲哀。
此書還收錄了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客座高級研究員劉再復《第二人生三部曲》一文,他對流亡及其文學現象早有深入研究,此前出版的《漂流手記》九卷,是對流亡文學的一大貢獻。
劉賓雁風采 書中可窺見
此書最後一輯《賓雁大哥》,是與劉賓雁直接有關的文章。字裏行間,可以一窺劉賓雁的精神與風采。「如果你人到中年,會感覺很熟悉很親切;如果你很年輕,就會在瓦釜雷鳴中聽到一絲陌生而清越的鐘聲。你還會發現,在這個人以及這夥人背後,存在著一種被稱之為理想和操守的人生價值,以及流亡者之間的珍貴情誼」。
現居德國的仲維光,在《只有人性,對自由和愛的追求是永恆的》萬言長文中,既表達了對劉賓雁的尊敬之情,也坦率陳述了與劉賓雁等人不同的政治見解。
仲維光說:「賓雁先生從一個充滿熱血、人性的青年走向革命,變成一個革命者,變成專制機器的一個部件,而且是一個高級部件,參與製造極權主義文化和社會,最後同這個他自己參與締造的社會產生衝突:壯年身陷地獄,老年背井離鄉,究竟是什麼使他如此?……」
通過與劉賓雁的接觸,仲維光認為,劉賓雁「是一個一半中國文化,一半共產黨文化,些許西方文化的集合」。促使他能夠不斷出來講真話的是中國文人傳統,西方知識分子精神,其中包括典型的中國士大夫的憂國憂民情懷。
仲維光指出,80歲的劉賓雁,流落他鄉,關山萬里,進亦憂,退亦憂,念念不忘「國」與「民」,但是四十多歲的譚盾、張藝謀,燈紅酒綠,卻很少這種憂懷。共產黨極其成功地改造了中國,改造了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和藝術家。這就是這兩三代中國的知識分子主流和劉賓雁根本不同的地方,「越來越多的人被徹底馴化和異化。他們既缺少做人、做藝術家、詩人和學者最根本的衝動和追求,也沒有屈原以來中國傳統的文人情懷」。
不過,「劉賓雁先生這一代人雖然從事了摧毀下一代人的工作,前代人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品質、修養卻仍然保留。時代在每代人身上都會造成局限,但是追求精神和做人的品質卻超越時代永存」。
仲維光雖然不同意劉賓雁的很多看法,然而對於劉賓雁自 1989 年以來,對民主、自由所表現的執著、投入,做人的不阿,「實在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覺得小他二、三十歲的人不如他,和他同輩的人中,他也是佼佼者。……無論在我認識他的時候、還是現在,劉賓雁老師還是劉賓雁老師。……」
多年來的流亡生活,使仲維光深深感到,一個在海外走出共產黨,並堅持 15 年的人,絕對不比在國內走出共產黨更加容易。由於失去了整個一生所扎根的土壤和生活的基礎,海外的生活更為艱辛,更為不穩定,說它充滿風險,一點都不為過。
他指出,每一個為真理奮鬥的人,追求生活和生命的真正意義的人,肯定會有所犧牲,肯定要忍受孤獨和常人沒有的痛苦。 但是,劉賓雁卻是在 65 歲的時候,踏上了這條不歸路。「從此,他不再是那個一體化封閉社會的享有各種特權的高幹,或者高級知識分子;從此,他要為自己的生存考慮,要為自己的明天擔憂。我相信,他肯定有各種投降、妥協的可能,也有各種機會返回中國,然而,他居然不僅在精神上承擔住了,而且還在海外不斷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做出自己能做的貢獻,堅持下來。在此,我不得不說,走過80年生命歷程的劉賓雁先生,在他那一代知識分子之中,巍然屹立。」
《不死的流亡者》編後記指出,仲維光這篇長文,「許多言詞是很尖銳的。我們接受這種文章,並不認為有失敬之嫌。因為我們尊崇思想自由,相信流亡者之間的濡沫之情。我們相互理解,我們都追求真理,我們是患難之交」。
還有多篇文章的作者,不但本人具傳奇色彩,而且作品深具可讀性,如張郎郎《迷人的流亡》、鄭義的《紅刨子》、廖亦武的《醉鬼在流亡》、張伯笠的《流亡者的獨白》。此外,萬之的《想像回家》、孔捷生的《絮與根》、馬建的《走回北京南小街》、蘇煒的《愛中國的一群》、北明的《風的色彩》、唯色的《尼瑪次仁的淚》、一平的《舊影》、黃河清的《瑣憶》及張倫的《流亡的短章》等,篇篇佳作,感情充沛,文字優美。
編後記說,劉賓雁等一大批「不死的流亡者」,在中華民族最黑暗最沉淪的長夜裏,「他們點燃自己高舉的手臂,燭照自由之路。這種被一個墮落時代所刻意輕蔑的堅守,必將彪炳史冊、流芳百世!」

【附录】

一個溫馨特別的祝壽會

這是一個流亡者群體向一位「老流亡者」致敬的祝壽會;這是一本流亡作家題獻給另一個高齡流亡作家的文集,溫馨而特別。
以小說《老井》崛起大陸文壇的鄭義,與「中國的良心」劉賓雁的交情,從北京延續到美國,大家殊途同歸,同為理想而承受苦難的流亡者。
去年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鄭義發覺身患重病的劉賓雁即將迎來 80歲生日,同時也是他文學創作 65 周年和流亡美國 17 周年紀念。鄭義認為,這是一個值得眾人分享的喜慶日子,更何況「在作家這個行當裡,素來有為老作家做壽並同時回顧其文學成就的傳統」。
有感已故的著名流亡人士王若望、王若水以及其他數位異議人士,在貧病交加中仍心繫故土,為民主自由事業勉力奮鬥。他們離世後送行弔唁者盈門,但生前的最後歲月卻冷清淒涼,這是一種難以彌補的遺憾。

流亡者的象徵性符號

鄭義私下向一些文友徵詢為前輩作家劉賓雁祝壽的意見,無一例外得到熱烈回應。他再跟同為流亡作家的耶魯大學東亞系高級講師蘇煒等人商談,一拍即合。他們認為,藉此祝壽會,正好向劉賓雁表達全體流亡者對他在艱難歲月中頑強抵抗病魔及與強權抗爭的關切和敬意。況且,流亡人士經歷十多年海外生活的顛簸,平日各自為生活事業奔波忙碌,流亡群體應該藉這個機會聚首一堂,共同回顧過去,展望未來。
有次聚會,大夥兒在討論給劉賓雁祝壽的構思時,提到出一本文集作為送給劉賓雁的生日禮物,在場的「觀察」網路雜誌主編陳奎德擊掌叫好,「是的,曾經聲震中外的劉賓雁先生,不作二人想,他正是中國人流亡的象徵性符號」。蘇煒也說,這個慶祝會不僅是為了劉賓雁個人,也是為了整個流亡群體。
大約半年前,慶祝會六人籌備小組成立,成員除鄭義、蘇煒外,還有瑞典的萬之、西班牙的黃河清和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教授林培瑞( Link Perry)及陳奎德。
2 月 27 日晚,籌備半年多的「祝賀劉賓雁先生 80 華誕暨文學寫作65 周年慶祝會」,在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的教員俱樂部花園餐廳舉行,並同時舉行流亡文集《不死的流亡者》新書發表會。
慶祝餐會由作家北明和蘇煒主持,在普林斯頓大學弦樂四重奏小組義務演奏斯美塔那交響組曲《我的祖國》第二樂章中拉開序曲。來自世界各地的 130 多名作家、學者和流亡人士歡聚一堂,度過一個溫馨難忘的晚上。
三件特別的生日禮物
蘇煒在開場白中表示,這次餐會主要是向劉賓雁前輩致敬,另外也是一大群遠離故鄉的人,在這樣一個日子重新確認精神家園及重建自己的精神價值。他強調,這不是一個政治性的集會,而是一個文學和朋友的聚會。
當晚慶祝會獻給劉賓雁三件具有特殊意義的生日禮物:一本題獻給劉賓雁的流亡文集《不死的流亡者》;一個專門介紹劉賓雁生平和作品的網站;一座由畢業於中國中央美術學院的旅美雕塑家譚寧製作的劉賓雁半身銅像。
慶祝會的高潮是為劉賓雁銅像舉行揭幕儀式。由劉賓雁、鄭義、林培瑞及自由亞洲電台副總裁邵得廉 (Dan Southerland) 共同為銅像揭幕。
鄭義在介紹銅像製作過程時表示,這尊銅像由海內外各界人士捐款,銅像前邊底座刻有劉賓雁的名字,背部刻有 76 位捐款人的名字,其中不乏各界知名人士,如歷史學家余英時、物理學家方勵之、民運人士魏京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舞蹈家江青、文學評論家劉再復以及漢學家馬悅然、林培瑞等。大陸一些獨立作家也紛紛解囊,捐出的款項從 20 美元到 2000 美元不等。
鄭義說,今天獻給劉賓雁八十大壽的三件禮物,每一件都寄託著許多人的情感,表達了大家對劉賓雁道德文章的推崇與景仰。比如這尊銅像,凝結了許多人的心意,「當然,銅像並不希罕,在北京的中國文學館裡就立著 13 尊。但我們的這尊銅像不太尋常」。
鄭義指出,由這座銅像、文集、網頁以及這個盛會所代表的崇高的榮譽,是劉賓雁80年卓越人生所放射出來的光輝。假若沒有這樣一座銅像和這個盛會,「賓雁先生反抗強權,追求真理,承擔苦難的榮耀,也不會有毫髮貶損」。
他回憶,八○年代中期,中國作家協會召開了第四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這也是一次空前絕後的「自由化」聚會,會上的多次選舉,劉賓雁都以高票當選。最戲劇性的是最後的主席副主席選舉:劉賓雁未列入候選人名單,卻仍然以高票當選副主席。「今天在座的女作家嚴亭亭是當年的監票人,可以作證」。
鄭義當年躬逢盛會,目睹了劉賓雁在作家們熱烈擁戴中星光四射的風采。他說:「雖然今天劉賓雁的作品甚至名字在中國大陸被禁絕,但在天良未泯的人們心中,劉賓雁永遠是一種鼓舞、一線光明。」
鄭義說,即使劉賓雁沒有那些豐盛的文學成就,他本人也是一個奇蹟。「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在他的身上,仍然保持高尚的品德:正直、誠實、勇敢、謙和、平易、克制、寬容、友愛、節儉、勤奮……在今日之中國,在這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道德集體淪喪的時代,劉賓雁的人格令人感動!」

諾大中國
容不下劉賓雁

劉賓雁個人網頁(www.liubinyan.com),由高寒、張渝放設計製作,網頁欄目依次為「八十壽辰」、「風雨人生」、「時政評論」、「舊作選載」、「論文著述」、「映像資料」等。
主頁除了劉賓雁個人圖片外,還有一段他的自述:
「一個人走上什麼樣的生活道路,往往並不取決於自己──既不決定於他的天性,也不以他的願望為轉移。至少,在 20 世紀動亂頻仍的中國是如此。
「很多中國人為我的不幸感到悲哀和惋惜。我本人呢,卻覺得是一件幸事。我的第一次厄運,發生在 1956 ─ 1957 年,歷史為中國提供的第一次良機被錯過之時。我作為百萬名右派分子之一,不過是較早地分享了幾億人 1958 年之後的厄運。我第二次遭難的 1987 年,中國已走上任何人無力扭轉的改革道路。中國命運的這一轉折,使我這個右派分子非但沒有遭到什麼苦難,反而得到了我愧於接受的許多恩寵。因而此刻當我寫這幾行字時,我覺得自己是中國最幸運的一個人。因而回首往事,我並無悔恨。我從生活中得到的東西,遠遠超出我所付出或我所失去的東西。」
劉賓雁名作《第二種忠誠》的主人公陳世忠,在大陸輾轉給劉賓雁寄來祝賀生日的信說:「你當年那部傑作所引起的軒然大波,是你我所始料不及的。時至今日,你依然不受中國當權者的歡迎。……我能成為你筆下的一個主人翁,是我畢生的榮幸。而唯一能告慰於你的,是我也沒有改變初衷,我還是那個陳世忠,雖然歷盡艱辛,幾度妻離子散,鬥志依然昂揚,決心不減當年,以天下事為繼任的目標依舊。你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嫉惡如仇,不屈不撓,是一個足以讓中國的現代和未來引以為榮的大寫的人。我為有你這樣一位良師益友和親密兄長而終生感到自豪。……
「中國只有一個劉賓雁,而他們居然還嫌多,諾大的中國居然還容不下你,可見他們對你是怕得要死,恨得要命。而這恰恰是你的光榮和驕傲所在。……」
有人說,當年在十億中國人民中名字如雷貫耳的劉賓雁,今天已被人遺忘。一如 1 月 17 日病逝北京的中共前總書記趙紫陽,經過北京當局長達 15 年多的封殺,大陸年輕一代已大多不知趙紫陽是誰?更遑論劉賓雁了。慶祝會上的兩個小插曲,則反映人心所向,歷史不會忘記劉賓雁。
自由亞洲電台中文部主管在慶祝會現場,播放了一段中國浙江省一名女聽眾透過該電台向劉賓雁祝壽的電話錄音,說明劉賓雁雖然被迫流亡十多年,但在中國大陸,不少人沒有忘記他。
在自由亞洲電台主持節目的北明,也宣讀了兩位現居美西的大陸留美學人在聽了她的節目後,託她轉給劉賓雁的生日賀卡:
「您不認識我們,我們卻認識您。三十多年前,我們讀到了您的《在橋樑工地上》,大學期間,讀到了您的《人妖之間》、《第二種忠誠》,以後又追隨著您的文章。我們是學理科的,沒有很高的文學修養。但我們知道,您所追求和嚮往的一個自由、民主的公民社會,在中國的實現也是我們的追求。
「在共產黨的血腥教育下,我們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響,無論從思維方式和舉止言行。是八九年六四民運,徹底撕碎了共產黨統治的帷幕,也徹底粉碎了我們學生歸國的夢想,以不歸的選擇與這樣一個殘暴的統治集團決裂。這些年我們經歷了許多物質上的痛苦和艱難,但身心是自由的。……和您一樣,我們深愛著那片生育過我們的土地,常常為了她所經歷的災難而夜不能寐。每日每時期盼著我們的祖國擺脫共產黨的統治,中國的老百姓過上平和安寧的日子,並願意為此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與會的中國大陸女作家嚴亭亭、張辛欣和來自台灣的張讓,分別朗讀了劉賓雁的作品片斷;專程從加拿大赴會的盛雪,朗讀收錄在書中她的作品《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北明朗讀《不死的流亡者》編後記相關段落。
國際筆會秘書長 Joanne Ackerman、中文獨立作家筆會副會長蔡楚,代表在北京的獨立筆會會長劉曉波向劉賓雁致賀詞。未能到會的余英時、黎安友、巫寧坤、方勵之、劉再復、高爾泰及王德威等學者、作家,給劉賓雁發來了賀信。
慶祝會的另一個重頭戲是《不死的流亡者》新書首發儀式。文集的四位編輯鄭義、蘇煒、萬之和黃河清,在現場向劉賓雁、朱洪夫婦贈書。從瑞典遠道而來的萬之,介紹了此書的緣起和編輯出版過程。
頗有音樂造詣和好嗓子的北明,在會上為「賓雁大哥」高歌一曲「吳道平集龔自珍《己亥雜詩》」,字正腔圓,情真意切,贏得全場熱烈掌聲。
視劉賓雁如父親的李學國,為祖籍山東的壽星表演了山東快書和快板,聊慰劉賓雁思鄉懷國之情。
整個慶祝會熱烈而溫馨,同為流亡人士的王軍濤樂觀表示,不但要為劉賓雁過80歲生日,還要為他過90歲生日,同時希望 20 年後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陳列的劉賓雁的雕像前,「為賓雁先生過百歲生日」。
劉賓雁在致答謝詞中說,1949 年以後,他真正為中國人做事的時間不超過九年,就是 1956 年到 1957 年,然後是 1979 年到 1987 年 1 月。「說起來可憐,但我自認為在中國還算是幸運的,因為我沒有被整死,精神沒有崩潰,身體沒有垮掉,沒有家破人亡,這在右派中絕對算是幸運的」。
他說,一個人為人民做點事,出點力,根本沒有想到獲得這麼大的榮耀和褒獎。他認為,中國文化界首先應該被立像的是胡風,第二位應該享受這種榮耀的是鄧拓。劉賓雁相信,有朝一日,胡風和鄧拓將不止一個塑像在中國樹立。他希望大家不要把劉賓雁銅像看成是個人的,「我把它看成是大家的希望」。
慶祝會進行到尾聲時,與劉賓雁同為「東北漢子」的流亡人士張伯笠,為在場人士獻唱抗日名曲《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爹娘啊,爹娘啊,甚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一曲未畢,歌詞觸動了不少人的心事,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徐文立、鄭義、遇羅文及黃河清等人紛紛潸然淚下,魏玲甚至情不自禁痛哭失聲,現場氣氛感人。慶祝會給與會者帶來意想不到的感動,從而更深刻理解到流亡的苦難與沉重、神聖及莊嚴。

本報記者/曾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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