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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30日星期一

黄一龙:一篇博士论文和两个三十年

图:图左是习近平的博士论文,右是刘慧宇的著作《经济全球化与中国农业发展》。钟祖康发现,两者有多处雷同的地方。


我读这篇论文,本来只想看看作者独特的推理方法,不料竟用它证明了和作者“两个三十年都不能反对”理论相反的东西:合乎某个三十年的思想理论政策方针,不能不与另一个三十年的互相“反对”。

  據網訊,新領導習近平近來解釋他的「不能用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論(通稱「兩個三十年不能否定論」),說那是因為「現在一些人,把改革旗號當做老虎皮,不讓人民群眾說話和評價。我看是有人打著改革的旗號反改革。」這個解釋實在高深,不知哪位大師能夠從否定「把A當做老虎皮不讓批評」的因,推導出「所以『A時期』不能否定『B時期』,『B時期』也不否定『A』時期」的果來。請問看官你能不能?反正我不能。

  我想我之不能或因我非博士,而他則是(雖是所謂「論文博士」即只交論文不到校上課的中國特色博士)。為了一窺這種博士獨特的推理方法,我在網上找到了他的法學博士論文《中國農村市場化研究》。順便說,查找此文很費了我一番功夫,大陸甚多網站徒留其名或只見其(封)面而隱藏其詳,甚至乾脆宣佈「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和政策,『習近平博士論文』搜索結果未予顯示。」好像其文一如其人,進入中南海以後就被錦衣衛簇擁保衛起來了。我既終於取得,自然不該學他們搞「未予顯示」,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從以下鏈接觀賞到它(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35861334.html?sudaref=www.google.com&retcode=0)。

  習博士論文直接否定前三十年

  我其實尚未細看其詳,只看一眼那論文的題目就大悟且大樂:研究「農村市場化」,這不就是直接否定那第一個三十年嗎!那近三十年間本黨在農村中也致力於搞「化」:集體化合作化公社化,即現在當局一再宣稱當時建立起的「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化到後來,連老太太養隻雞去趕場賣幾個雞蛋換鹽巴,都被當做大敵當前嚴加取締,更無論「市場」了。而該論文研究和倡導的「市場化」,乃是直接對前幾「化」的根本否定。前化的方向是「消滅私有制」並實行全國一盤棋甚至全球一盤棋的計劃經濟,後化的基礎卻是確立千百萬商品生產者經營者的獨立地位,以建立全國的並參與全球的市場經濟;前化建立的是名為「公有制」的(多數人的)「私無制」加(少數人的)「有公制」,後化則必須保護商品生產者的財產權以建立產權明晰的交換關係。這些對比雖然不是該文的主要內容而是它當然的前提,但是在其內文裡也有明白的表述: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確立,使農民成為獨立的商品生產經營者,這是農村市場經濟體制得以建立的基礎和關鍵。」(P.35)

  「農村市場經濟是在計劃經濟的大環境中進行的,是大環境中的小氣候。……從總體看,國家的經濟體制沒有發生根本改變,只是通過這些來彌補計劃經濟的缺陷與不足。……農村經濟體制改革被限制在一定範圍內進行,不可能形成完善的市場經濟體系和機制。」(P.38)

  「計劃經濟體制已被實踐證明是一種僵化、缺乏活力的經濟體制,難以推動經濟的發展;市場經濟雖然具有很強的生機和活力,但也存在著自發性、盲目性和追逐眼前最大利益等副作用。經濟體制轉軌時期,計劃經濟體制的頑症和市場經濟體制的痼疾,在一定條件下會形成劣勢組合,對農村市場化建設產生消極影響。」(同頁)

  我們且把這樣明明白白否定一大二公計劃經濟的論文,放進「前三十年」的各個時期裡去,看它會惹出什麼事,會不會受到「否定」,或者受到怎樣的「否定」。

  歷次政治運動必加之罪

  先從作者出生那年的一九五三年說起。毛澤東正是在那年突然拋棄中共建立和鞏固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約言,宣佈要搞「社會主義改造」的。改造的重點之一就是農業,要把農民剛剛分得的土地歸「公」,實現「耕者無其田」;特別是規定了主要農產品糧食(以後又增加油料和多種經濟作物)實行國家「統購」,按照極低的定價把所有「餘」糧上繳國家。這就是使千年來貿易頻繁的農村突然沒有了「市場」以及該文所稱幾十年後才開始「農村市場經濟初級階段」的原因。在那個時候,假使作者從娘胎裡就帶來這篇論文且以嬰兒之身榮任省級幹部(根據現在已經有幾歲的官二代娃娃當公務員領薪水的事實,這樣的假設未必是胡扯),那麼這也並非他家之福;他犯罪了。

  當時尚無「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名(以後很快就會有的),至少「反統購統銷」之罪是鐵定的了:你要搞農村市場化,要國家到市場上去和農民討價還價買米買麵呀?不過鑒於他的省級幹部之身,最有可能的下場是在次年的反對「高饒反黨集團」的大案裡做出一份貢獻,把高崗麾下的「五虎大將」變成「六虎」──那「五虎」裡面已有一位以後為國做出很大貢獻的經濟學家兼領導幹部馬洪同志了,作者參加進去,為那個集團再添一份經濟理論罪狀吧。

  如果那論文遲幾年、譬如一九五七年提交,那就更糟了。查那年的冤大頭右派分子定罪標準的第一條,就是「反對社會主義,反對城市和農村中的社會主義革命,反對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對社會經濟的基本政策(工業化、統購統銷等);否定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就;堅持資產階級立場,宣揚資本主義制度和資產階級剝削。」要求在農村「根本改變」「國家的經濟體制」,當然是「反對農村的社會主義革命」;說計劃經濟體制「是一種僵化的、缺乏活力的經濟體制」,當然是「否定社會主義成就」;宣揚「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使農民成為獨立的商品生產經營者」,當然更是「宣揚資本主義制度和資產階級剝削」。這個右派,作者該是當定了。

  再往後走,且不說如果一九五九年會裹進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集團兼軍事俱樂部裡,提前幾十年取得黨政軍要職一身兼的可怕下場;就算躲過那一劫,跟著就有更加適合的罪名等著。從一九六三年起的「四清運動」中,有一幕針對「修正主義市場理論」的大批判,其靶子是長期主張在經濟建設中遵守價值規律的經濟學大師孫冶方。「遵守價值規律」是什麼意思?就是不迷信人為「計劃」的荒謬聖旨而遵守商品市場的客觀規律。這條理論一時獲得經濟學界廣泛同情因而成為一股大逆不道的「修正主義逆流」,由康生、陳伯達等大佬出面組織思想鎮壓,罪名是「妄圖破壞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連續批鬥了七八年,鬥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的一九六八年,又關進監獄七年零五天。要是當年康生們又抓住了這篇「農村市場化」的反動文章,當會喜不自勝,把它的作者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

  迴避生產要素的市場化是硬傷

  我讀這篇論文,本來只想看看作者獨特的推理方法,不料竟用它證明了和作者「兩個三十年都不能反對」理論相反的東西:合乎某個三十年的思想理論政策方針,不能不與另一個三十年的互相「反對」。這對如今全黨的新領導,固然不算恭敬,可是吾固愛領導,吾更愛真理啊。

  還有一點題外的話。我日前把他的這篇大作寄給一位理論界的朋友(姓名未予顯示),請他以內行的眼光評價該文的質量。昨天得到他的回信,全文如下:

  「一龍兄:這是一篇典型的中國式博士論文,套話連篇,空洞無物,言不及義。農村市場是一個很大的題目,可以說囊括農業經濟中生產、流通、分配、消費各個領域。論文實際上只講了農產品市場化問題,根本不談農業經濟中最重要的生產要素:人(勞動力)和土地(所有權)。城鄉二元化的戶籍制度限制了農村勞動力的市場化,土地的公有制限制了這一主要的生產要素的市場化。翻不過這道坎,現代化市場只是一句空話。你說呢?」

  我說這位朋友是個只看試卷不問考生的閱卷嚴師,看來此卷的質量真無法使它的作者光彩起來了。不過這對他也非全無益處。假使「前三十年」突然於某日宣佈復辟(從新領導班子近來的舉措看,這樣的現實可能性是存在的),追查一切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言論,那麼上面這封信倒可作為對該文的辯護依據,由辯護律師指出它的「空話性」即無效性,做「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未遂」的輕罪辯護。──假使那時還可以有律師,還容許作法庭辯護的話。

——原载《动向》杂志2013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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