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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23日星期四

鮑彤:中國的噩夢


清明是中國人的節日。祭祖,掃墓,植树,一代傳一代。管他改朝不改朝,換代不換代,只要祖宗不變,祭祖的規矩當然就不應該變。"慎終追遠"是人類的要求。"民德歸厚"離不開積累。但新的社會,出現了莫名其妙的新問題:如果祖宗有地產,或者父兄被黨和政府定為反革命(註一),祭祖掃墓就無異於"通敵"。文革一到"破四舊"席捲全國,即使是工人農民,清明祭祖也都必然成为罪惡。

由祭祖而傷逝——藉以紀念故舊,回首前塵,本來很正常。問題仍然在於中國有了新的特色,非正常的政治性死亡人數實在太多。非正常死亡不一定具有政治性,比如死於薩斯或地震;但如果是黨魁親自決定向全世界隱瞞某種傳染病或某次大地震(註二),死亡就被纏上了中國特色的陰影。一般地說,死於饑饉也未必是人禍,未必和黨有關,但如果是被全國性的高徵購逼迫而死,那就是黨領導下的有組織的政治行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數不清的冤假錯案,其偉大光榮正確自是無與倫比,最好的麻醉劑是健忘而不是記憶。於是,年年清明,總有領導人心驚肉跳,睡不好覺。這是可以理解的。這些領導人之所以怕,怕的是舊事重提。把他們粗粗一分,至少有三類,第一類替自己怕,因為手上有血(當過"反右領導小組組長"之類)。第二類替黨的領導怕,怕樹倒猢猻散。第三類則受"慣性"影響,看到別人在簌簌發抖,也就身不由己,陪別人打幾個冷戰。所以,恢復清明掃墓和懷舊,頗要一點勇氣。

政治運動是非正常死亡的高發期。全國性運動,導致全國性非正常死亡。年年有運動,導致年年有非正常死亡。不過同年同月同日,又在同一地點致死的,不可能太多。除了同赴刑場被批量處死的現行反革命,就得數1989年6月3日深夜到4日侵晨,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附近,被鄧小平下令用坦克和衝鋒槍格殺勿論的學生和市民。他們最初仅仅为了悼念胡耀邦而走到一起來了。眾所周知,胡耀邦這位前總書記是被鄧小平廢黜後病逝的,悼念胡,等於譴責鄧,仅此一端,在邓眼裡,就是十惡不赦的大不敬。何況學生聚合起來之後,很快形成了爭民主反腐敗的共識,這豈不是"反了,反了"?無怪乎鄧小平立馬把學生的悼念定性為"動亂"。


動亂者,必須鎮壓的反革命顛覆也。時任總書記的趙紫陽,被迫仗義執言:一,沒有理由禁止學生悼念耀邦;二,對學生的訴求,不應該不聞不問,而應該重視,應該在民主和法制的軌道上,開展協商對話,解決實際問題,進而加快實施政治體制改革方案。軍委主席鄧小平否決了趙紫陽的主張,調集二十萬國防軍,駕着坦克,端起衝鋒槍,鎮壓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

大悲劇釀成了。死難者的數目,至今是個謎。有兩位官員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發表聲明,堅持"沒有死一個人";但紅十字會早已說過,死了七百多;也有人估計,死者達四位數;最後,黨和政府下決心保密。除了當場殞命的,還有事後死於獄中的。全國各地普遍進行了清洗,逮捕了對鄧小平鎮壓方針持異議的人。以反革命論罪的入獄者,和在獄中被折磨致死者,到底各有多少,黨和政府又諱莫如深。二十四年過去了,年年保密。不同意鄧小平武力鎮壓方針的總書記趙紫陽,被非法終身軟禁,直到2005年去世。從此,每到清明,六四受難者的家屬和同情者們,自發地聚集在趙紫陽的旗幟下,互相慰藉,互相聲援。紀念趙紫陽,終於成為六四受難者群體和維護公民權益者群體在每年清明時節顯示團結,展現力量,共同提出訴求的一項活動。

胡耀邦和趙紫陽,作為中共第12屆和13屆中央委員會的總書記,各有不可磨滅的建樹。胡耀邦以平反冤假錯案和破除迷信,深受國人愛戴。趙紫陽以主持經濟體制改革和提出政治體制改革方案,在國人中享有盛譽。平反什麽?平反毛澤東製造的冤假錯案!破除什麽?破除對毛澤東及其思想的迷信!改掉什麽?改掉毛澤東打造的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致力於打破毛泽东加在中國人身上的枷鎖的先後兩任總書記,都遭到了鄧小平的毒手,這不是胡趙個人的痛苦,分明是中國的悲劇。

這個悲劇不是什麽"孤立"的事件。這是中國當代史上的大關節,是歷史的逆轉點。改革死了,以胡趙為標誌的改革死了。人們可以為之憤怒,為之悲傷,為之沉默,也可以為之狂歡或喝彩;但不可能无动于衷。

六四鎮壓,為一黨專政打開了新局面——向老百姓開槍有理而且合法的新局面,穩定壓倒一切的新局面,全面腐敗全面污染和全面占地拆房、全面侵權、全面控制輿論的新局面,舉國一致一起做戲、一起撒謊、或者一起失語的新局面。有人說,六四已經時過境遷了,忘了它吧,不了了之吧!問題在於,六四不僅是歷史,而且是現實,它至今仍然高高盤踞在天安門上。大規模鎮壓老百姓的"大"天安門事件好像無人膽敢重演,但化整為零,小規模鎮壓老百姓的"小"天安門事件幾乎天天都有,層出不窮,觸目皆是,遍及城鄉。

六四是中国的噩梦。今天的中國就被籠罩在這個噩夢之中。不了了之,非但對歷史不負責任,也是對現在和將來不負責任。一切對自己和對子孫負責任的中國人,不應該去做什麽"三個自信"的迷夢或美夢,而應該從這個已經使我們窒息了24年之久的噩夢中瞿然驚醒,起而總結1989年大天安門事件血的教訓,從而使眼前形形色色的小天安門事件無法繼續存在,使我們的後代再也不受形形色色大大小小天安門事件的折磨

不從噩夢中驚醒肯定無法前進,但一旦驚醒,勢必無法維持腐敗的樂園。公民維權和領導維穩,正處在苦苦相持的階段。我不會算命,也不懂賭博,不想窺測當局的臉色。我只知道,收穫需要耕耘,國事匹夫有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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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根據當時有法律效力的條例,凡1949年以前擔任過政府科長或軍隊連長以上官職的人員,人人具備了被定性為"反革命"的資格。又,根據當年歷次運動的實際,凡對毛澤東(其思想,其政策)大不敬者,人人具有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的危險性。以上兩點,當時的人都懂得,現在則似乎成為不准在報刊上公開談論的機密了。

(註二)2003年發源於廣東的薩斯,被中央決定向國人隱瞞,導致流毒全國。隱瞞地震,天方夜譚中沒有,新中國有——1970年1月5日以雲南省通海縣為中心的七點七級大地震,不知道出於何種考慮,居然被中共中央及其領導下的政府徹底隱瞞了整整三十年,直到2000年初才公諸於世。關於這一事件及其獨特經驗,我在2000年1月16日曾撰文介紹,請參看《中國的憂思》第243-247頁。

——原載《陽光實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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