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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1日星期三

茉莉:從資本家到維權義士——朱承志的「人民自救」之路

朱承志


  一九八九年六月,李旺陽和我先後在湖南邵陽市以「反革命」罪入獄。面對巨大的六四悲劇,朱承志,一位邵陽企業的職工,產生了「實業救國」的想法。他去雲南千辛萬苦地創業,終於開辦了一個頗具規模的錳礦。

  在六四過去二十幾年,很多人已經忘記那場慘烈的悲劇之時,朱承志回到他的邵陽老鄉李旺陽身旁,幫助照顧這位陷獄二十一年、身已致殘的民主義士。在李旺陽「被自殺」之後,朱承志趕至現場,立即發出李旺陽離奇死亡的圖片和視頻。而後,因為拒絕簽署「不關注李旺陽事件保證書」,朱承志幾次被當局違法監禁、被限制人身自由。
  就社會價值而言,人和人之間最根本的區別,在於他們能在多大程度上超越自身利益去關注他人。朱承志的經歷令我這位老鄉沉思:振奮人心的理想主義早已銷聲匿跡,中國社會充斥著精致而又狹隘的利己主義者,為什麼朱承志卻一次又一次地走進人權關注,扛起歷史的重負?
  只因為他熱愛活生生的個體
  如果不是陷入礦產經濟糾紛走上進京上訪之路,如果不是通過網絡,瞭解到很多社會底層者的冤屈,朱承志可能至今還在做他的礦業。但是,當他遭遇了官商勾結、被枉法裁判的沉重打擊,他的「實業救國」的夢想破滅,他對於社會的認識卻異乎尋常地深刻起來。朱承志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中國千千萬萬人權被侵犯者中的一員,如果整個社會制度不發生改變,經濟實業也無法拯救國家和人民。
  認識到社會的陰暗與不義,注視現實那斑斑污點和暗瘡,在朱承志眼裡,正義不再是抽象的東西,而是體現在一個個活生生個人的命運之中。專制統治下的中國社會,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的機制已經喪失,到處充斥著沒有底線的社會道德崩潰現象,那麼,一個熱愛活生生個體的人,還能做什麼呢?朱承志的答案是:「人民自救。」
  於是中國維權運動中出現了一位頗為奇特的邵陽人,他被網友描繪為「慈眉善目、語氣溫和、清瘦而執著的小個子,下巴留有一縷飄逸的長鬍子」。筆者在電話裡,也曾聆聽過這位老鄉慢條斯理的邵陽鄉音。
  這位仙風道骨的邵陽人,於二○○九年響應「民間救助──讓天安門廣場不再有凍死的人」的倡議,捐款一萬元給飽受饑寒的北京流民。他住著廉價的小旅館,用相機記錄訪民抗議示威活動,因而被刑事拘留;他坐火車硬座,頭纏黃絲條,手提紅燈籠,前去加入福建三網友關注團;他聲援被審判的維權人士王荔蕻,前去監獄為王荔蕻送錢;……現在,他又為揭露李旺陽死亡真相,被邵陽國安幾次拘禁,至今仍然處在被監視之中。
  進入了維權的公共領域,朱承志成為一個具有堅定人格的利他主義者。對他人苦難的深切關懷,成為他行動的最大驅動力。他拒絕屈服於黑暗的現實,笑呵呵地參與充滿活力的維權群體,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努力做個合格公民!」
  反抗應是所有人互助的行為
  據王荔蕻回憶說,在馬尾法院判處福建三網民徒刑時,前去圍觀的朱承志,「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古道熱腸的他為出獄的李旺陽發起網上募捐,張羅為李旺陽治療失聰的耳朵。艾曉明在其記錄片裡記載,為了營救王荔蕻,朱承志在庭審現場接受外媒採訪,力證王荔蕻無罪。
  二○一二年六月,因為關注李旺陽之死,朱承志被湖南公安以「擾亂社會治安」之名拘留,而後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逮捕,直到二○一三年二月才被釋放回家過年。在長達七個月的被監禁時期裡,朱承志的維權朋友們不屈不撓地為他呼籲。北京的王荔蕻每天都在網絡中呼籲當局釋放他。一位網名叫做「屠夫」的維權人士吳淦,與另一位維權人士劉喜珍前往邵陽,衝破阻擾,探望朱承志的妻子和李旺陽的妹妹。
  在一個無法無天的黑暗時代,我們只有在真正的反抗者之間,才發現這種特殊的友愛之情。因為社會沒有正義,人們的共同反抗就成為友愛的基本內容。在專制主義鼓勵人們追求財富,在專制制度下人們變得冷漠無情之時,這種具有公共精神的友愛,像一盞盞燈火溫暖人心。
  八九一代成為社會主流
  朱承志的經歷令我想了很多。記得六四慘案過後,有不少教師和學生在悲憤之餘,發誓要先去下海經商賺錢,有了經濟基礎再回來搞民主。今天的中國,當年參與八九民運的學生業已成為社會的主流中堅,然而,那場血腥的悲劇仍然沒有昭雪的跡象。
  與李旺陽、朱承志這些拒絕投降的俠客相比,曾經熱血沸騰的八九一代,當年爭取民主的激情似乎已消失。難道他們對六四慘劇已經心平氣和,難道他們放棄了應負的責任了嗎?我常常想起魯迅冷峻的斷語:「所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利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
  然而,單單把原因歸於怯懦自私的國民性是片面的。事實上,幾乎所有狂熱的群眾運動過後,都會有一段時期的冷卻。中國人缺乏信仰,比較缺少高貴意識和精神性。出於「生存性智慧」,他們中很多人在抗爭失敗後,回到自己當年所憎恨的體制,並成為龐大利益集團的一部分。沒有底線的權力資本腐敗,造成人心貪婪,麻痹並銹蝕了當年純潔勇敢的年輕人,使他們喪失了改變社會的動力和意志。
  那麼,這一切轉變是如何發生的?按照阿倫特關於極權主義的理論,極權恐怖摧毀作為一種活生生的政治現實的自由。它並不只是剝奪自由權利或廢除真正的自由……它摧毀的是一切自由中一種重大的先決條件,即活動的能力。這種能力沒有空間就不能存在。因為喪失了自由的活動空間,大眾成了「孤立的、原子式的個人」,他們變得孤獨冷漠,只顧掙錢不再關心公共事務,於是,專制主義暢通無阻。
  與阿倫特所說的極權主義存在的普遍原理相比,中國的情況還有其特殊性。首先是權貴資本主義利用金錢,對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進行的收買。喪失理想的實用主義導致靈魂的污染。
  人民似乎看不到套在自己脖頸上的繯軛。中共當局在六四屠殺之後,選擇了民族主義作為意識形態的替代品。經濟的發展加上以「愛國」為名而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是八九一代很多人淡忘六四、喪失民主理想的又一原因。
  「幸福即是善的塵世報答」
  但堅持言說六四的李旺陽精神並沒有死去。孔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無論時代如何變化,總是會有一些忠信之人不肯放棄理想。朱承志等人前赴後繼地走向維權的公共領域,勇敢地為社會公義發出聲音。在創造生命意義的同時,他們也創造了自己的幸福。
  我注意到朱承志在被關押、被釋放和被監視之間的精神狀態。他總是哈哈大笑,宣稱自己被囚禁後仍然「健康良好,心態也很平和」,這是一副高壓壓不垮的樂天精神。李旺陽、朱承志這兩位邵陽老鄉,他們可以被監禁或者被殺害,但他們不可能被征服。我因此想起法國作家蒙田的一句話:「成仁比成功更值得羡慕。」
  這是一種一般人難以理解的幸福感。年初,我的一位海外女友在廣東會見了朱承志、王荔蕻和艾曉明等維權人士。聚會過後,女友驚訝地對我說:這些人沒有什麼錢,又明明知道自己是被跟蹤監視的,為什麼他們在相聚飯醉時,卻那樣的開心和快樂?
  我想這是因為,他們堅守著一種希望,深信它是正義的、不可放棄的。這種理想與信念,促使了他們情感的昇華。在對不義的反抗中,他們獲得了自身的人格尊嚴。超越了一己的生存狀態,在公共領域裡與他人命運相連,這種有意義的生活使他們產生了一種幸福感,並獲得了更為豐富的自我。
  朱承志總是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公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在「專制政體病菌」敗壞了整個社會道德和精神狀態之時,他以一種積極公民的態度承受著艱辛,盡力發出微弱而恆久的光芒。這種求真求善的態度會在現世有什麼報答呢?亞里士多德認為:「幸福即是善的塵世報答」。


――原载《争鸣》杂志2013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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