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评中共十八大（3篇）

余英时

一、中共十八大面临种种困难（余英时）

2013-01-23

今天我要讲的是中共十八大所面临的困难。最近我看到一些香港出版的刊物，包括《开放》杂志，包括《动向》、《争鸣》等等，都有大陆内幕消息出来的报道，比较可靠，这里面可以看出中共十八大面临很大的问题。习近平已经出现了。

习近平就算任下一届的总书记，国家主席或者军委会主席也给他，就是三个党政军都做到了，他有多大权力能改变中国的现况，这里面有许多困难，困难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有形的，一种是无形的。

有形的我先讲几个，第一点我要讲的是从薄熙来案子已经有两个人审判了，第一个他的夫人谷开来，承认杀人判了；第二个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王立军，现在已经判了15年的徒刑。这些审判在我们看来都是儿戏一样，都是政治上已经安排好的。两个人都接受判刑结果，而且声明绝不上诉，毫无法律上的根据。

话句话说，中国共产党还是把法律当做一种随时应用的手段，没有任何尊重，所以离法律法治还非常的远。现在下一个困难是怎么对付薄熙来？有一个香港杂志得到的最新的可靠内部消息，是说中央决定把他撤销党内外所有职务，但是还是保留他的党籍，免于刑法的处分。因为在王立军审判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提到薄熙来，薄熙来打他的耳光，薄熙来不准他继续调查他太太。这样完全不判罪我觉得不大可能。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困难，这个困难反映了为了十八大夺权而斗争发生的，这个不是唯一的案子。但是我相信也有其他的人也在竞争这个权力。所以薄案使我们看到共产党18大所面临的困难之一；第二个困难当然是钓鱼岛事件，现在弄的非常紧张了，好像非打不可。南海的紧张状态美国也卷进去了，因为美国跟日本有防守条约。如果打日本，美国可能参加。所以共产党就利用民族主义的情绪，发动了一百个城市的人游行示威。但是日本大的公司现在已经开始考虑要关门了，或者要搬走了。所以受这个影响，日本当然损失很大。中共恐怕也承担不起，有极严重的后果，经济代价很大。但是不打的话，民族主义情绪又不能平复，对老百姓没有办法交代，所以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困难；另外一个困难就是共产党对早一点的像广东的乌坎村，控制不了就妥协。四川的什邡更是如此，稍微迟一点的是江苏祁东抗议，也是闹得很大，结果也只有让步。

最新的消息是山西太原富士康工人罢工，要增加薪水种种，要闹出大事来，现在情况好不是完全明了。不过这次一个几万人参加的大的抗议。而且造成命案，到底怎么结束也是很成问题的。所以这里可以看出来的人民的集体抗议，现在的控制力量越来越下降。再一个有形的就是经济方面，经济方面中共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据现在我所得到的报告，生产总值第一季、第二季、已经到第三季了，情况非常差，第二季只有7.6%，远远低于所期待的，比第一季的8.1%还要低。第三季情况还没有完全清楚，不过也是情况非常不佳。所以共产党想用中国种种办法挽救，其中包括一项就是大量发行人民币，结果造成通货膨胀。所以现在老百姓感觉生活越来越困难。而且许多出口的货卖不掉，都堆在仓里、堆在店里。这是另外一个困难。这些都是有形的。

现在再讲无形的困难，最大的困难恐怕还是习近平接班的问题，这个必须从他失踪讲起，他的失踪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外面也有各种猜测，现在为止还是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给我们下确切的结论。

不过我看到的文献，看到比较可靠的内部消息，大体上有这样一个说法我可以介绍出来，这个说法是说胡温还有其他的中央政治局的常委以及政治局扩大会议都跟习近平有点过不去，好像习近平有意要提倡某种改革、某种改变引起反抗。而且据说是胡锦涛、温家宝都对他有意见。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敢乱说。

不过传说是这样的，8月30号和8月31号这两天，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和政治局扩大委员会上，许多人都开始攻击习近平有改变的想法。常委会里面贺国强好像是开炮的，还说一切要以胡锦涛为首的集体意志为主，不能随便偏离，如果偏离怕引起灾难。而政治局会议就是第二天8月31号，刘淇、俞正声、张高丽几个人先后发泡，他们的说法就是任何修改、改动党的方针政策、决议都会造成很大的震荡。所以这也是针对习近平的，据说习近平在会议上已经公开说明，对这些指责、这些批评他暂时保留，以后再说。同时还拟好一份信要请假，这个请假就是从9月3号开始要请假两个星期，同时他表示他不想进中共的18大领导班子，说他身体不好不参加，推荐王岐山、李源潮、李克强这些人担任。这反而会引起很大的震荡，如果临时换阵，没有人当领袖了，变成群龙无首了，那是很大的问题。对外无法交代的。所以中间经过元老，像宋平、乔石、万里好像劝习近平接受，习近平好像表示勉强承担，但是还没有明确表示，现在还在质疑的阶段。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内部的困难。但是实际情形是不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现在只是把我得到的传闻经过我的检查，觉得可能性很高，所以报告出来。但是不能担保它的正确性。

无形困难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胡锦涛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情况？是不是全退呢？还是继续做军委会主席呢？两个说法都有，但是现在没有办法证实。

无论如何，有一个说法就是胡锦涛并不是很得志，他的团派人无路如何在下一届领导层中间好像不占上风。所以他有点失势的感觉。

另外一方面，也有人提到江泽民在下一届领导人选中的作用，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总而言之，这种暗斗现在还在进行中。到底怎么样，我们还是要看事态的继续发展。比如说最后常委是9个人还是7个人？7个人是哪些人呢？这些现在都在推测，比如有人说汪洋在里面，有人汪洋已经出局了等，各种说法都有。所以这也表示传说越多，它的困难越大。所以这也是一个相当大的困难的问题。

所以这些困难加起来，我们觉得习近平是不是能够接班是一回事，接了班以后是不是能够有所作为，坚持改革也是很困难的。但是有一点我可以断定，就是接班以后新一届的领导人权力比上届还要低，控制全国的能力还要下降。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18大的前途是相当不乐观的。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根据2012年9月27日录音整理，未经作者审阅）

二、十八大的重要意义（余英时）

2013-01-23

北京十八大会议是二、三十年来最重要的一个会议，因为这一届换领导人是非常不寻常的，也可以说充满了危机的。因为十年一换领导人大概是从江泽民那个时候开始了，江泽民是邓小平一手指派的，胡锦涛也是邓小平指派的。习近平那个时候还很小，他不可能指派任何人。所以习近平是最后没有被强人指派的优点，所以许多人都可能跃跃一试，想跟他竞争。比如说薄熙来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想取而代之，最后闹出很大的事情来。其他人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也不知道。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换届。

第二点，社会治安在这一届换届的时候非常显著，尤其是集体抗议的数量大人又多，而且包括许多年轻人都上街了。据报道，小的不说，从2011年8月到今年2012年10月，我们看到的大的事件就有大连化工厂、浙江嘉兴的太阳能化工厂还有2011年10月广东的海门煤厂，加上广东的乌坎，大家都知道也是在同一年的。这四个事件是2011年的。2012年从7月开始有四川的什邡事件，铜厂关门，后来不敢造了，老百姓反对太厉害停产了。今年7月江苏启东纸厂也是民众抗议停产。10月有两起，一起是浙江宁波，也是化工厂，后来被迫停止，暂时不能动。同一年在海南岛有一个煤工厂也是被迫停产。所以这些社会不安跟从前不同，从前这些抗议一点用都没有，共产党完全不理会。现在这几个抗议都让步了，特别是像四川的什邡、广东的乌坎。乌坎是汪洋让老百姓自己选村长的。所以这些可以看出来社会危机现在是不得的一个情况。

第三个就是贫富不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中国的贫富不均在全世界已经到了最前列的几名了。穷的是无立锥之地，富的富可敌国就是今天的情况。

第四就是贪腐。贪腐已经普遍化了，也不是那一天这样，但是越来越严重。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换届我觉得是特别值得特别注意的。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有胡锦涛的一篇很长很长的报告，有十四页，念报告就有一百分钟，里面讲了很多很多的问题，但是记者只能报道一部分。首先大家注意的，不但是《纽约时报》等媒体注意到的就是胡锦涛对自己的自吹自擂，夸他十年的政绩，他提倡了"科学发展观"，有许多成就，这十年来健康的经济成长，健康的经济成长造就了一个比较繁荣的社会；另外改革开放他认为也有长足进步，因为改革开放已经变成一个咒语了，没有别的意义了，反正就是邓小平以来的路线。根据这个路线以后，人民的生活水平显著地提高，这种种都是他宣传自己的，给自己表功的，希望在历史上留下不朽的一笔。虽然我所看到的大家各方面的而评论，包括党内在内，都认为他是个庸才，没有什么作用。但是他这样吹牛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大家也只有接受。

我们知道这种该报告不是他一个人写的，一定是党内许多人商量的，特别是习近平一定也是参与的，因为这个报告不光是他总结过去十年，同时也给未来怎么走也有一个铺路的作用。英语叫蓝图，是一种未来的设计，未来的构想。所以在这个构想中间他也提到许多新的事情需要改变。比如说他表面上赞成政治、经济、社会、环境等各方面应该有点改善。但是这个话题这是一个口头禅，就是应付的话，不是他真的意思。他口风一转马上就强调政治上警告社会矛盾、冲突很厉害，一直在增加之中的就业、教育、健康保险、住房、环境种种，甚至于食物跟药品都不安全，工作地点也不安全，比如说煤矿倒塌死了很多人。这些都是他提到的不安全的因素。在这些不安全因素情况之下，他认为应该有所改善。但是他的改善最主要的是在经济上。经济上我们知道最初邓小平的设计是希望私人企业能够发展的，并不集中在国有企业方面。所以国企是党营的，是党员集中的地方。现在我们知道中国有左右各大的国有企业，什么都垄断在内。所以私营企业根本就赚不到钱，跟邓小平原来的想法是相反的。

邓小平在经济上愿意私人发财的，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现在国企这十年发展的结果，党内发了大财，老百姓反而穷了，所以有一个口号就是"国富民穷"。这个国富民穷就是国企造成的。因为私人企业得不到银行的支持，银行支持都给了国企，私企就发展不了，所以就没有一个真正的所谓自由市场，自由市场在中国并不存在。所以这一点他表示应该改善的地方。银行给国企和私企借钱应该不分上下，应该平等对待，在这一点上许多人认为是提出了稍微新的改变。另外，他斩钉截铁地说绝不能走西方的政治体制之路，那是歪路，歪路不能走。所以一切改革遵守一个最大的前提，就是共产党的政权，共产党的专政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所以事实上又回到邓小平时代最初设想的改革开放。就是改革开放只限于经济方面的改革，经济方面的开放，绝对不包括政治改革。所以邓小平一再警告赵紫阳，当时设计改革方案的时候不要走西方三权分立之路，不要搞政治改革，不能在政治上学习西方。所以从这种情况我们来看的话，我觉得习近平的执政道路不会有多少改变。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根据2012年11月12日录音整理，未经作者审阅）

三、当今中国党天下（余英时）

2013-01-23

中国政治造成一种新的形势，造成共产党统治成为一种王朝式的统治，但这个王朝也不是普通的一个王一路传下来的那种，中国把它叫家天下。

这个题目为什么有兴趣？因为在十几年前，在1998年我在香港的《明报》月刊发表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就叫做《家天下、族天下跟党天下》，我说的家天下就是中国的传统天下，像汉朝、唐朝这厮家天下，一家传下来传几百年；另外族天下我讲的是满洲，当时也包括蒙古人的元朝，他们一族征服中国，然后以这个族来统治中国，这是族天下；到了民国以后，从国民党统一到共产党推翻国民党政权，变成党的天下，国民党的党天下是无效的，因为它这个党没有能够把所有财产集中在手上可以为所欲为。只有到了共产党时代，党的天下才完整。这个"党天下"一词国民党时代形容过国民党，后来就用在共产党身上，这个主要是新闻家储安平的贡献。他最早在反右时期就提出党天下的问题。后来他因此被打成右派，最后大概自杀了，不知下落，党天下当时形容共产党的。

《纽约时报》的报道就把这个问题推进了一步，《纽约时报》根据18大的政治取向，现在中国有一个新的贵族阶级兴起，这个贵族阶级兴起就包括十几个上百个共产党领导阶层的人。比如说习近平的爸爸习仲勋就是非常重要的党的革命家跟领导人，一直做到副总理、省书记、大军区的政委，都是领导家庭，他们的后代现在忽然团结起来，最近可以左右18大政治的这些人，这是一个新的阶层，这跟从前江、胡时代也不一样。江因为六四的关系，一时因为没有找到人就找到他，他的父亲并不是有名的党的领导人，胡锦涛也不能算，但是因为邓小平特别看重他可以武力镇压西藏老百姓，觉得他可以用强烈的高压手段制服反对中国共产党的人。

所以这两个人时还没有到太子党时代，因为太子党时代的人多半是出生在50年代60年代的这批人。这批人大都经过了大跃进的饥荒，也经过了文革的暴力革命，所以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是不相信别人，只相信家里人可以保护他们，所以这些人现在同时兴起了。在去年一年有许多太子党活动，据说有叶剑英的后代。因为叶剑英是打垮四人帮武力政变的人。他对改革开放新的政权是有很大贡献的，所以他的子女一直都很有势。在这个会议中间他们也分成两派，一派比如说是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平，大家都知道他是比较倾向于改革的，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另外一些是党内倾向于自由主义的，比较相信倾向于自由的，也认为应该党政分开，同时也不要卷入企业，现在的国营企业主要在党的手上。

国营企业是造成他们势力庞大的主要原因。现在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平跟他的同僚都是主张党跟政分开，要走他父亲的路线，要走赵紫阳时代的路线，但是这些人恐怕势力还是很小，不一定能超过叶家同道。叶家的子孙是相反的，叶剑英认为党要严格控制中国，不能从政治上撤退，更不能从企业上撤退。所以这里形成两派。不过虽然形成两派，他们彼此还是互相支持，在大的方面还是互相支援的。所以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新的情况，中国现在的统治是由一群贵族家庭，这些贵族家庭就是党的高级领导人的孙子辈，现在是孙子辈儿子辈在这个里面其最大的作用。

这些儿孙们形成了一个新的阶级，这个阶级只能说是代替党来控制中国，但是也不是普通的党，而是党中间少数所谓贵族家庭，就是领导人的家庭，所以叫党跟家是分不开的，它不是单纯的家天下。如果是毛泽东的儿子没有死，毛岸英没有死，他可能跟北韩一样变成家天下，由毛岸英接任最高领导人。可是毛岸英死了，毛泽东第二个儿子是一个神经崩溃的人，没有办法继承。所以到晚年只能找他的侄子，找他的夫人江青来玩家天下的手段，但是也没有成功。

现在变成另外一种局面，这个局面也是世袭制，不过不是一代一代的明目张胆地世袭，而是集体世袭制。所以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中国的前途是怎么样一个情况。这些太子党有共同的经历，有的是经过饥饿的，饿过肚子的，境遇很惨；有的是经过文革时期受毛泽东，受所谓四人帮迫害的，所以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利益和出发点，习近平在这个里面占有特殊地位。

我们知道最初选习近平和李克强的时候，胡锦涛是偏向于李克强的。因为胡锦涛本身不能算是贵族，不能算是共产党这个领导阶层的贵族，但是他是团派出身，希望在团里面找一个人接受他的总书记，这个人就是李克强。可是这两个人提出来以后，党内领导阶层占上风，就是过去的领导人太子党与领导人有关的元老是占上风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习近平得到的支持就远在李克强之上。所以最后胡锦涛也不能不让步，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胡锦涛只能把位子让给习近平。这种情况可见太子党的势力是非常强大的。所以最后怎么演变，我们要看新阶层阶级，看看这个阶层的动作到底是要走向何处？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根据2012年11月15日录音整理，未经作者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