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政治伦理和司法体制的巨大缺陷,已经影响到了社会的生存本身。今天,在互联网的影响下,这种"前崩溃现实",已经发展到了一个节点,能够生存下去的唯一可能是顺应改变或者政治改革。
图1、艾未未在北京法院等候…… |
在中国,但凡对公共事务感兴趣之人,大抵上是不会对艾未未这个人感到陌生的,你或许不知道中南海那九个常委都姓甚名谁,但你肯定会把鸟巢、草泥马,以及瓷瓜子等事物,与大胡子艺术家艾未未联想在一起的。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北京第二中级法院35法庭不开庭审理,就直接宣判了艾未未状告北京税务局上诉案的败诉。此桩荒诞复荒唐的司法个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成为了全球媒体的聚焦点,然而,在中国的媒体上,却不见一个字的报道。输掉官司的艾未未在想些什么?艾未未将何去何从?他将怎样玩下去?这些,不仅是那些慷慨的"债主们"所关心的,而且也是所有心系这个国家命运与前途之人士所关心的问题。
中秋节后的次日上午九时,本人就下面若干问题专门采访了官司的输家、人心的赢家艾未未。
国家有事儿了你就会下不了台
戈:明知你在这个国家是不会赢得官司的,但三万多素不相识的网友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借钱给你,让你凑齐了845万的担保金,可是,当一位推友问你以后有何打算时,你却回答说:"没有以后了"。你这么说,岂不是辜负你的那些债主了吗?
艾:我亲身所经历的最大奇迹是,在我被关押了八十多天后刚出来时,政府给我开出了一个一千五百多万元的罚单,此时我心情很沉重。作为一个因政治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政治,主要是因为我看不惯它的做法,政府容不得不同的声音,容不得我们的态度,而对我采取了这种惩治。
在里面时,提到是要以煽动颠覆收拾我;而放我出来时,新华社最开始说我涉嫌税务的犯罪,还有一个销毁账目文件的名称,扔下了1522万的一份税单。这时,我的心情比较沉重,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来这种态度,政府的这个税单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非常惊奇。我清楚地知道,这是设陷阱抓我,抓我的同时,还抓走了我们公司的两个人,会计和经理,那个会计被抓去已一年半了,至今仍然不敢签字。当公安系统构陷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证明。直到今天,公安都拿不出理由,连税务机关都有看法,说他们看到的是复印件。公安清楚地告诉我:艾未未要去香港,国家有事儿了你就会下不了台。在我们国家,你就活该,你就是不能出境。
但我没想到这个(涉税案)事情,在互联网上传开后,不到十天时间里,三万多人几乎是抢着借给我钱,近九百万元。
这一路走过来,我们可以看到,在这里,和他们谈公平和正义,简直就像看好莱坞片一样。我觉得,我能做的,基本上都做到了,对此,我是不会放弃的。他们的这个错误,说得难听点,实际上它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个谎言。在这个社会,他说你有罪,所以你就是有罪,然后呢,就被扔大的罚单、监视居住、取保候审。
我没任何信仰,只是一个艺术家,但是我却尊重中国法律,如果我不尊重法律的话,是不会吃这一套的。可是,他们却对我如此的厌烦,这个是比较有趣的事。
我是否对得起我的债主啊?我觉得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债主的,虽然我很感激任何一个人,包括为艾未未或他人的苦难伸手,或者为着某种共同信仰做出付出的人而作出行动,我觉得这个是我很感激的一件事情。但是,我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不存在对不起任何一个人的问题。
艾未未面对的玩家与他的玩法
戈:九月二十七日,艾未未状告北京税务局案的上诉,被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驳回了,现在你的那些债主们想对你提问:接下来,"艾未未将怎样玩儿?"
艾:这个事情,好像是我对债主的义务吧。我觉得我的玩法没那么多,其实,我没有什么太高超的玩法,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只是应对,只是我的应对方式比较个人化一些而已。
我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讲规则的玩家,他也制定了一定的规则,但他不断地在改规则,或者,他又完全不按规则打牌。所以在这个事儿上,无论是在做杨佳、还是汶川、公民调查,或者我们所遇到的其他一些事情上,无论我们指责他也好,发报告也好,还是做记录片也好,都是在想方式有所交流,形成一种表达,或者交流机制。到目前为止,我觉得除了网络,只能发海外,因为我的名字,在这么大的一个事件当中,就是说在这个案子的终审判决后的十几个小时内,就有六百多篇的报道。这六百多篇的含义是,在中国以外的所有主流媒体,全部都报道这件事,但是在中国境内,没有看到一个字,没有一个字!偶尔在网络上看到一个字,马上全都被删除,不存在!对吧?共产党执政的这个国家,不像是一个无神论、唯物论国家,是吧?在这种前提下,空间非常小。我可以做的、可以玩的空间非常少。
没有法制任何社会都难以维持
戈:你通过路透社的报道表示"虽然有一定压力,但已经准备好继续对抗中国的司法系统"。你还说"我不会停止,如果我不承担,输掉的将是整个社会。我相信最终我会赢得胜利,因为没有哪个国家会永远无法实现公平和正义"。请问:你的信心建立于何基础之上?
艾:我的信心不是建立在我个人的能力上的,而是建立在一个这么大的国家如果没有一个清楚的伦理标准和一个法律法规尺度的话,它是否可能维持?对吧?从近来的王立军私奔美国的成都领事馆,到薄谷开来被指控给外国人所谓的灌毒事件,再到薄熙来的政治生涯的坍塌,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的政治伦理和司法体制的巨大缺陷,而这个缺陷,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社会的生存本身。所以,我认为,如果我对前途抱有乐观的想法,那是因为我坚信任何一个社会,如果不能成为一个法治社会,不能让司法独立于利益集团的控制之下,不能够有最基本的言论自由和人权保护的话,它是无法维持的。
戈:请你谈谈中共当局在十八大即将召开之前对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的双开决定这一事件的看法?
艾:通过我个人的司法经验,或者我身边与公检法打交道的朋友的经验来看,我觉得,这已经不是一小部分人,而是一个很大的群体,我认识的律师,或者维权者,以至于所有和司法有接触的人,他们在接触层面上的看法是,中国是不存在所谓的"公平"和"正义"的,它一天都不存在。同样,在薄熙来与王立军这个案子上,无论他们多么罪大恶极,无论他们负有什么样的法律责任,如果整个审理过程不能做到公开,就无法做到公正;那么,这个审理本身,就是对这个社会公平机制的又一次侵犯,那么这个侵犯的本身,对司法践踏本身,它们的害处要远远大于任何一个犯罪的实体或者某一人的犯罪。
中国能够生存下去的唯一可能
戈:你在回答一位推友的问题"理想中的公正结果应该是什么样的?"时说"必须公开",可是这个国家何曾向他的人民公开他们所做过的过任何一件见不得阳光的事情呢?你一贯坚持的这一要求有可能实现吗?
艾:我觉得,实现一个社会的公正,不是一个政治理想,而是实现一个人可能行为的一个基本的守则,或者一个社会行为的基本的可能性。如果没有这个实现,那么,我们只能说,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是疯狂的;那么这种疯狂,或者说在这么一种癫狂的情况下,它的生存的可能性,是非常脆弱的。它们随时可能崩溃。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社会在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我管它叫"前崩溃现实",就是崩溃之前的现实。今天,在互联网的影响下,或者说在全球化的影响下,这种前崩溃现实,已经发展到了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顺应改变或者政治改革,是中国能够生存下去的唯一可能。
公民社会或者每个人的生存质量,要和国家前途形成一种共识。我觉得,这个共识正在形成,无论是谁这个社会层面当中,都清楚的知道,这一个改变,是一定会到来的。
戈:在你官司败诉后,有个最近被新浪微博逼到推特上来的漫画家,一口气给你画了近十幅漫画,漫画中的你和他这段时间里的一个漫画主题"你怎样看中国的未来?"纠结在了一起,他还说:"这问题最好问艾未未,你见过陶葵花籽会萌芽吗?如果没见过,那只好认命了。"你怎样看待他的矛盾心理以及他所思考的问题?
艾:我觉得每一个人,或者说关心自我前途和国家命运的人,都在不断的绝望和希望当中挣扎着,我们都是有情感、有幻想的人;同时我们都是有恐惧,有着种种顾忌的人,但无论怎么样,这个社会的伦理,第一来自于个人的觉悟,第二来自于个人的参与,因为,如果一个社会的最终品质不能和每个人的生存有关的话,那么,它将毫无意义。无论它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所以,我认为,参与、关注和提出任何一种建议、批评或赞誉,都是一个健康的社会的基本需求。
只要有新的生命改革必然前行
戈:有学者最近再次发出了改革已死的声音,当人们普遍对这个体制内部的改革感到已经绝望之时,你认为中共自身内部还能生长出政治体制改革的可能吗?
艾:我认为,所谓的改革绝不是一个政体或执政党本身的,因为执政党已经是既得利益者,他不可能有真正提出改革的愿望,即使任何政党提出改革的愿望,那也是政党内部派系斗争的一些手段方式而已。因为这个集团本身,是不会产生和自己的基本利益相对抗的这种改革派的。我觉得,多数学者谈到的改革已死,或者政治改革发自内部的观点,是陈词滥调。改革,是来自于一个刚出生的儿童的呼声,或者母亲看待这个儿童的眼中的期待,这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只要有新的生命诞生,改革就必须、必然前行。
按理说,此篇访谈录,应当先由艾未未先生过目审定后再发表才对,然而,就在我们访谈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一条消息,"2012年9月30日,北京市工商局朝阳分局给发课公司送达《行政处罚通知书》,称拟吊销发课公司营业执照。"然后就去应对这一突发的具有挑衅色彩的事情了,因此,便无暇顾及此访谈录文本的定稿。不管他本人对当局的此一行为有何看法,也无论他本人的情绪如何,本刊对北京有关当局的这种旨在报复一个被无端构陷的、持独立异见立场的艺术家的行为,表示极大的愤慨与谴责。
――原载《动向》杂志2012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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