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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26日星期三

李江琳新书《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


不久前我在四川、甘肃、青海藏区旅行了一个多月,专程前往书中写到的几场战役的地点。 到达青海西宁后,恰逢本书清样传到,遂为本书加了付印补记和达赖喇嘛尊者1999年在中央公园演讲时率听众共颂的祈祷词。 因此,这本书以莲花生大师预言始,以达赖喇嘛尊者祈祷词终。
付印补记

本书完稿后,我回国探望母亲。到家后不久,我再次向中国政府某机构提出申请,要求得到去拉萨旅行的许可,申请当即被拒。然而,在法律上,西藏周边四省藏区,即安多和康区,仍然是开放旅行的。于是,我收拾简单行装,驱车在云南、四川、甘肃、青海藏区旅行。

   就这样,几年来从资料和采访中熟知的地点,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高山、深谷、草原,我寻找那些饱经沧桑的村寨部落,那些曾经辉煌的神圣寺院。我看到了设在寺院大门里的公安派出所,看到以震慑为目的的无数标语和宣传。朋友们曾再三关照我,涉及西藏的话题如今在国内是最为“敏感”的,弄不好就会有人为此进监狱,说话一定要小心。但是,每到一处,我依然随缘顺性,向萍水相逢的藏人老少问询,同体制内干部、生意人、退休老人、活佛僧侣、农夫牧民聊天。我能感受到素不相识藏人的疑虑,他们的恐惧、压抑、悲哀和怨屈,清楚地写在脸上。我用以打破隔阂的工具,是对当地历史的熟悉,特别是1958年“宗教改革”时毁寺事件的了解。

   1958年,四省藏区几千座寺院被毁,几无幸免。僧众被批斗,被驱散,被迫还俗,甚至被杀害。藏人以全民族之力,竟一千多年时间积聚于寺院的财富被劫掠,被毁坏,被盗运到不知何处。藏民族千年文明的物质载体,几乎被毁灭殆尽。
藏区从八十年代初开始修复寺院,历经三十余年,尽管各地政府把一些重点名寺作为发展旅游业的“面子工程”,投入一定数量的资金,尽管藏民族的普通民众又一次倾力捐款捐物于寺院,如今藏区寺院,仍然不及1958年毁寺前规模的四分之一。在深谷高山或偏远草原上,大片寺院废墟至今仍清晰可见。藏人作为西藏周边四省藏区的主要民族,如今仍然生活在严密监控之下。中国政府强力推行的“爱国教育”、“安居工程”、言论禁忌和逮捕监禁的危险,在威胁着藏民族的生活方式和藏文明的生存。

但是,藏民族并没有屈服,他们的精神并没有死亡。在几乎所有寺院,在很多藏人的家里,我都看到第十四世达赖喇嘛尊者的照片。高压之下,人们依然在向他们的精神领袖顶礼致敬。这是一个信仰佛教的民族,只要佛法不灭,这个民族就不会灭亡。


作为这段惨痛历史的研究者,我无法像一个普通旅游者一样,心情轻松地在藏区旅行。一路上,历史与我形影相随,满目皆是半个世纪前那场惨烈战争的遗存。
途中,我特地来到四川和甘肃交界的欧拉草原。连续几天的秋雨使道路泥泞不堪,汽车在寒风冷雨中艰难前行,像一个伤痕累累,举步维艰的部落汉子。我站到高坡上,遥望远处的黄河大湾,不禁悲从中来。五十多年前,几个牧民部落的近万男女老幼赶着牲畜聚集在这里,欲图渡过黄河逃往安全的地方,却遭到中共军队的包围屠杀,曾经有数千藏人倒卧在这片丰美草滩上。

我来到附近的一座寺院。除了新建的经堂之外,这座偏僻寺院仍是一片废墟。连绵细雨中,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弯着腰,步履艰难地围着佛塔转经,一圈又一圈。她,想来就是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她的父兄和丈夫在哪里?半个世纪过去了,除了她,还有谁记得他们?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我将一条来自达兰萨拉,尊者亲手挂在我颈上的哈达系在经堂门环上,默默告慰五十年前那场战争的亡灵:我已经将你们的苦难告诉了世界,你们,不再会被遗忘了。

                                                                                                                                     2012829日,青海

愿贫穷者获得财富,
愿忧伤者获得欢乐,
愿绝望者获得希望,        
获得持久的快乐与富足。

愿恐惧者获得勇气,
愿被缚者获得自由,
愿弱者获得力量,
愿人们的心在友谊中相连。
--------- 1999811日,第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在纽约中央公园演讲后,率五万余听众共颂的祈祷词


这本书已由联经出版社独家出版。这是相关资讯:
http://www.linkingbooks.com.tw/lnb/top/9789570840629p1.aspx 

前言(節錄)

2010年夏末,我從西寧經由深圳到香港,取回寄存在朋友家的筆記型電腦,第四次前往印度達蘭薩拉。電腦裡儲存了四川、青海、雲南、甘肅四省中六十六個縣的縣志、十個自治州的州志、「四省一區」軍事志、1950至1962年新華社《內部參考》中約800頁有關藏區的報導、1956至1962年《人民日報》、《人民畫報》、《解放軍戰士》中的相關報導,有關中共民族政策、宗教政策、統戰政策、土改史、中共黨史、冷戰史等方面的文獻和資料,以及過去幾年在流亡社區的全部採訪錄音。
我的研究從資料統計開始,試圖通過資料來探知戰爭規模。
金秋十月,達賴喇嘛尊者應臺灣佛教徒請求,在達蘭薩拉大昭寺講經。其時,我坐在面對康加拉山谷的格爾登寺客房窗前,研究玉樹和果洛州的人口資料。提取出各種來源的資料後,我陷入了迷宮,在這些資料裡來回繞了好幾天,摸不出頭緒。近午,我關掉電腦走出小屋。遠處的揚聲器裡隱約傳來尊者講經的聲音。我站在走廊上靜靜聆聽。
猛然間靈光一閃,我悟出了走出「迷宮」之道。
是夜,我輾轉反側,無法安眠。接連幾天反覆比對得出的資料不時在腦中浮現:1958至1961年,玉樹州人口減少69,419人,比1957年減少了44%;果洛州至少減少35,395人,達35.53%,超過1953年該州人口的三分之一,兩州共減少118,172人,這還是經過「調整」後的官方資料。
夜深人靜,半睡半醒之間,遠處似乎傳來一個聲音,一遍一遍地重複著:「請告訴世界!請告訴世界!」
我猝然清醒,披衣而起,推門站到走廊上。月色朦朧,萬籟俱寂,朵拉達山脈在月光下靜靜聳立,康加拉山谷燈火稀疏。我左側的渾圓山頭,黑黝黝的松林裡透出溫暖的燈光,那是達賴喇嘛尊者的居所。我想起來了,「請告訴世界」,那是當年經中情局訓練的電報員、理塘人阿塔諾布在目送達賴喇嘛越過邊界後,向中情局發出的最後一份電報:
Please inform the world about the suffering of the Tibetan people.
「請把西藏人民的苦難告訴世界。」
外部世界對西藏人民的劫難早有所知,對此一無所知的是我們中國人。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仍然不知道。
我的目光轉向朵拉達峰。月光下,海拔5,000多米的白色山峰皎潔如同仙山。許多蒼老的面容從我的記憶中浮起。他們來自西藏三區,曾經是牧人、農民、僧侶、政府官員、商人、小販,如今已是在流亡中度過大半生的老人。他們把埋藏心底的記憶交給我,這是何其沉重的囑託。
此後,我集中全部時間和精力,反覆計算、對照、考證,在大量資料中提取出一個個「點」,再把「點」連成「片」,把資料整理成筆記,把資料簡化為表格,用這種繁複費神的方法,讓事件本身從歷史深處一點一點地浮現。

*****
在研究和寫作的過程中,我深感作為獨立研究者的艱辛。發生在五十多年前的這場戰爭,資料稀缺分散,評價眾說紛紜。這些慘烈事件,發生在我們這一代人生活的年代,發生在我們生活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在這場戰爭中死亡,有多少家庭破碎消失,有多少血和淚。那段歷史被有意掩蓋,被一再曲解。我常常對自己產生懷疑,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進行計畫中的旅行、採訪、圖書館檔案館的資料採集、直到完成最後的寫作。
2010年年底,隨著資料分析漸漸深入,親歷者的訪談逐漸翻譯成文,我益加感到精神上的壓力。這不是輕鬆的研究和寫作。資料非常繁雜,史實過於沉重,我擔心自己沒有能力承受。我向達賴喇嘛尊者的秘書才嘉先生提出請求,希望能再次採訪尊者。
2010年12月3日,達賴喇嘛尊者應我的請求,第四次對我敘述他所經歷的那段歷史。談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那場戰爭。我告訴尊者我從中共軍方資料中統計出藏人在戰場上的死傷俘降不完全數據:三十四萬七千餘人。尊者的臉上現出深深的憂傷。一時間,尊者和我都沉默不語。片刻後,尊者握著我的手,對我說:「妳的研究很重要。但是,」他嚴肅地注視我,「妳要記住,妳做這項研究,不是出於妳對我的支持,也不是出於妳對西藏的支持,而是因為妳要知道真相。尋找真相,這才應該是妳的動機。」
尊者的開示如醍醐灌頂,讓我銘記真相高於一切的研究原則,在以後的研究中為我指點迷津,幫助我經受了種種困惑、艱辛和壓力。
本書是對這場中共軍史中秘密戰爭的初步研究,包括戰爭的起因、決策過程;部分主要戰役分析;解放軍參戰部隊、兵力、後勤、雙方死傷人數,以及戰爭造成的後果。書中包含的資料、圖片、地圖等絕大多數來源於中文資料。原始資料還包括一百五十多份參戰解放軍官兵的回憶文章和幾百名藏人採訪記錄,其中的一部分列於本書「主要參考資料」中。書中相關人物的個人經歷,除了阿登的故事來源於流亡藏人作家江央諾布寫的《阿登回憶錄》之外,全為我在印度各西藏難民定居點中採訪而來。相關細節均由受訪者提供,並與中方資料對比查證;地點、景物的描寫也經過衛星圖和圖片資料對照。
本書所呈現的僅為那場秘密戰爭的概貌。大量細節有待相關資料文獻的解密,以及更多研究者的努力。我謹將此書呈獻給讀者,願此書能作為一個起點。我期待更多親歷者留下回憶,更多檔案解密,更多資料公開,更多研究者關注這段歷史,通過多維度的研究來填補中國現代史上的這一空白。我將非常高興和感激地糾正本書的錯漏。
那塊土地上發生過的一切已經凝成歷史,它可能被扭曲,但事實不會改變;它可能被掩蓋,但不會永遠消失。
願歷史昭明現在,警示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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