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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13日星期一

杜光:记一次纪念反右运动55周年的茶叙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

6月8日下午,在北京的一些五七难友和难友子女,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茶叙,纪念55年前的“反右运动”。


       (一)

对于五七难友和他们的子女来说,6月8日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55年前的这一天,《人民日报》发表了由毛泽东策划、定题、修改的社论《这是为什么?》;同一天,毛泽东又亲自起草了党内文件《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社论和文件,把一场争取自由民主的群众运动,转变为对爱国知识分子进行大清洗、大镇压的反右运动。长期以来,由于当局坚持反右运动“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这个错误结论,压制民间对它进行探究研讨,禁止报刊发表有关的文章,因而,反右运动和作为它的转折点的6月8日,在人们的脑海里逐渐淡漠了、忘却了。但对于所有因被划为右派而沦为贱民的几十万难友家庭来说,6月8日却没齿难忘。不过,很多难友只记得《这是为什么?》这篇杀气腾腾的社论,而对那个充满杀机、号令开杀的党内文件,却不甚了了。许多难友以为《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是毛泽东写的,记忆里把发生在6月8日这一天的两件事情——社论和党内文件,搅混在一起了。实际上,那个党内文件的作用,远远超过社论。因为社论虽有号召力,却没有约束性。而党内文件则是每个党员都必须遵循的号令,无疑更为那些领导运动的干部所重视。毛泽东在同一天里既发社论,又写文件,双管齐下,彻底扭转了运动的方向,把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打了下去,掀起了残酷镇压知识分子的反右运动,把几十万知识分子打入社会最底层,震慑住整个知识分子阶层,从而巩固了、加强了他的独裁统治。

因此, 在6月8日这个日子里纪念反右运动,具有特殊的意义。

采取小规模茶叙的形式,是在国家安全部门严密的专制高压统治下的无奈之举。近几年来年,国家安全部门似乎患了“会议过敏症”,只要听到有什么见面聚会的风声,哪怕是一些七老八十的老同志老朋友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也要出来干涉禁止。一方面是警告聚会地点的餐馆或书店,以停水停电、甚至是停业整顿相威胁,迫使他们取消借用场所的协议;另一方面是对受邀参加聚会的人进行监控、约谈、喝茶、劝告。一部剥夺公民自由权利、破坏社会和谐稳定的专政机器,在这一类问题上运转得非常迅速、高效。因此,如果举行正式的会议,势必引起他们的注意和干预,不胜其麻烦不用说,最后还是开不成会。为了避免这个不幸的前景,我们不得不采取小规模的茶叙的形式,来实现纪念反右运动55周年的心愿。

参与这次茶叙的,有两位当年的罹难者,5位难友的子女,还有两位关心这一事件的朋友。其中有一位朋友因为接到邀请书,受邀参加10日将在香港举行的纪念反右运动55周年研讨会,这几天一直受到警方的干扰,劝告他不要参加会议,并且对他实行24小时监控。来参加茶叙前,他说要出门看朋友,警方说,我们可以用车子送你去。为了不至于连累其他朋友,他把出行的目的地说成另一个地方,下车后摆脱了警方的跟踪,再搭公共汽车来和朋友们见面。这个插曲,为这次小小的茶叙添加了谈资笑料,倒也有趣。

       (二)

   在茶叙漫谈中,大家一起回忆了55年前那个由民主运动转变为残酷镇压的可悲时刻。在6月8日以前,广大知识分子,包括一些共产党员,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和帮助党整风的诱导下,对中共建政以来的一些方针政策,提出批评建议。特别是以北大“五一九”为开端的学生运动,从一开始就高呼“自由、民主、理性万岁”的口号,提出“为民主而斗争”,要求“大力宣扬民主、自由、人道,并且从法律上、组织制度上确保人民的民主权利”。同时对镇反、肃反、反胡风和无产阶级专政等提出尖锐批评,直接把矛头指向共产党,如认为共产党就是“宗派主义的鼻祖,官僚主义的根基”,“无产阶级专政体现在制度上,”就是“不民主的统治方法”。至于在大学以外的社会上,很少有人直接提出民主自由的口号,多数是对具体工作中的缺陷,提出各种各样的批评。但是,就问题的实质来说,对建立未久的专制政体的批评和指责,本身就具有民主主义的性质。所以,在6月8日以前,这个社会运动的性质是一场反专制争自由的民主运动。6月8日以后,形势急转直下,在毛泽东亲自指挥下,在所有学校、机关、企业以至学术研究单位,都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的政治运动。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搏斗,独裁者凭借专制统治机器的强大权力体系,对民主运动进行疯狂的反扑,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毫无招架之功,结果,无数知识分子(一说55万余人,一说300余万人),被淹没在“杀人不见血”的汪洋大海里。这就是反右运动——专制统治者的盛宴,知识分子的劫难。

   茶叙中还谈到,毛泽东在运动开始时发动整风,可能怀有一箭双雕的目的。一方面,他在1956年就提出要整风,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目标其实是党内最有可能威胁他的独裁统治的领导人,如刘少奇、周恩来。1953年他成立计划委员会,把高岗从东北调来当主任,就是让高岗来分周恩来的权。他多次找高岗密谈,表示对刘少奇、周恩来的不满,让他到东北去调查刘少奇的问题。高岗信以为真,就召开财经会议,批判薄一波,矛头直指周恩来;又利用饶漱石召开组织工作会议,批判安子文,矛头指向刘少奇。他还找一些领导人谈话,表示要拱倒刘少奇。陈云和邓小平感到情况不妙,分别向毛泽东反映高岗的非组织活动。毛泽东权衡厉害,一翻脸就搞了个“高饶反党集团”,而对刘少奇、周恩来,仍然心怀警惕。 1956年中共召开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否定阶级矛盾是社会的主要矛盾,党章上取消了毛泽东思想,设立名誉主席,都被毛泽东认为是刘周等人为削弱他的独裁地位而采取的措施。发动整风,可以把党内和社会上出现的不满情绪,引向某些领导人,借助党员和社会群众的力量,实现他打击政治对手的目的。

   另一方面,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使毛泽东意识到国内的社会危机,他特别注意知识分子的动态。因为在通过“社会主义改造”消灭了私有制后,资产阶级作为阶级已经被摧毁,知识分子已经成为对毛泽东的独裁统治最有威胁的社会阶层。他认为匈牙利事件“把我们中国的这些蚂蚁引出了洞”,“蚂蚁出洞了,乌龟王八都出来了”,“要让他暴露,后发制人”,“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所以,在毛泽东的视野里,对部分知识分子进行打击,以震慑整个知识阶层,消除对独裁统治的威胁,就迫在眉睫,势在必行了。

   为了化解社会上骚乱濒发的各种矛盾,发动广大民众和党员积极投入即将开展的政治运动,也为了诱使知识分子大胆“暴露”,毛泽东在1957年2月提出了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理论,并且一再宣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接着,5月1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要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于是,各部门、各地区的共产党组织都开始了整风的大动员。按照中共中央的指示,整风本来只是党内的运动,但动员的对象却主要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如大专院校、民主党派、人民团体、文化机构等等。出于毛泽东的意外,党内外的知识分子被动员起来后,矛头所向却不是刘周等人的右倾和工作失误,而是他主持推行的反胡风、三大改造、统购统销等方面的问题,甚至还有直接针对他个人的批评。面对这个趋势,他不得不放弃利用整风来打击党内对手的打算,把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反击知识分子的批评。他把邓小平推上第一线,任命他为反右运动领导小组组长。

   毛泽东后来把反右运动解释成为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他认为,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只是经济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光有经济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不行,还要有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反右运动就是政治思想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反右运动的胜利意味着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意味着社会主义制度的确立。

   当然,把反右运动说成是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由此建立并巩固了社会主义制度,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因为经过所谓的社会主义革命而建立起来的,不是社会主义制度,而是十足的专制主义制度。所以,反右运动确定无疑地建立并巩固的,是一党专政的专制体制,是毛泽东的独裁统治。

       (三)

    参加茶叙的朋友中有五位是当年右派的子女,交谈时提到了“右二代”。有的朋友不赞成这个称呼,认为现在流行“红二代”、“官二代”、“富二代”,甚至还有“星二代”,都带有讽刺和贬斥的意味,仿佛都是一些仗恃父母的权力和财富而睥睨当代、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和他们完全不同,我们的父母当年因为反专制争民主而被打成右派,沦为贱民,虽然受了许多苦,并且连累了我们全家,但历史证明他们是正确的,光荣的,我们作为他们的子女也引以为豪。我们长期生活在贱民家庭里,在苦难中成长,深知自由民主平等的可贵,我们要接过父母的火炬,继承他们的事业,把他们的精神发扬广大,不能让“右二代”这个称呼玷污了我们。

有的右派儿女说:反右运动已经55年了,当局至今还坚持“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只是被严重地扩大化了”这个荒唐的结论,不道歉,不赔偿。近几年来,许多右派老人不断上书,发公开信,写文章,到省会和北京上访,对当权者恳求哀告,动之以情,喻之以理,真可以说是苦口婆心,希望他们实事求是地面对事实,但都没有感动他们的铁石心肠。他们就是想把现在还活着的这些原来的右派分子都拖死了,就可以不了了之。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有责任把父母留下的担子挑起来,一方面,深入批毛批邓,揭露他们违反宪法、违反人性理性的狰狞面貌,清算他们残酷迫害知识分子的严重罪行;另一方面,要求当局彻底否定反右运动,承认错误,向我们的父母道歉,赔偿受迫害二十多年的损失,并且妥善解决反右运动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如果我们这一代达不到目的,还有第三代。现在已经有第三代英勇上阵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有的朋友还谈到,现阶段民主革命的三大形式,都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和斗争:改革反改革、启蒙反启蒙、维权反维权。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最能发挥作用的问题和形式,在争取自由民主的斗争中,发挥一点一滴、一砖一瓦的作用。现在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启蒙,由于当局掩盖历史真相,禁止讨论历史问题,很多老人,甚至很多中青年,至今仍然处在受蒙蔽、被欺骗的蒙昧状态。如有的人在毛派的蛊惑下,认为还是毛泽东的时代比现在好。这就需要大量说理透彻的文章,揭露历史真相,分析批判那些带有极大欺骗性的理论观点和政治原则。一个时期以来,在互联网上发表的和在香港出版的,有许多高质量的文章和专著,在这场新的启蒙运动中,我们至少可以做个“二传手”,把这些好书好文章下载复印,广为散发,使更多的民众受到启蒙教育。

      (四)

  茶叙漫谈时,有的朋友还对我最近出版的《回归民主——和吴邦国委员长商榷十三个大问题》作了评说。他们说,长期以来,我们根据切身的感受,对过去接受的一些理论观念,产生了许多怀疑,也进行了反思,又从互联网上读到了大量文章,得到了很多启发,思想认识有很大的转变。但是,中国的问题太复杂了,需要重新思考、重新认识的问题太多,由于当局推行实际上是愚民政策的舆论导向,广大民众在很多问题上仍然处于蒙昧状态,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启蒙运动,或者换一句话说,需要进行启蒙性的教育。《回归民主》的出版,正适应了这个时代的需要,可以在社会上发挥启蒙教育的作用。这本书对几十年来已经成为传统的理论思想和政治原则,进行了深刻而系统的清算,廓清了许多习以为常的糊涂观念,特别是对像四项基本原则这样的重大问题,既从理论上揭露了它们的谬误,又从实践上指出了它们的危害,特别是它们阻碍改革开放的有害作用。十五篇文章和鲍彤的序言,说理明确,论证透彻,很有说服力。他们认为,推广《回归民主》,宣传这本书里的理论思想,就是推进启蒙运动和改革开放,所以都乐于为推广此书出力。

但推广也有一定的难度,因为《回归民主》是不被当局认可的出版物。此书原名《评“八确立”、“五不搞”》,有简体字的试印本,在香港正式出版繁体字版时,书名改为《回归民主——和吴邦国委员长商榷十三个大问题》,它刚出版就在大陆被列入禁书黑名单。少量逾越海关的严格检查而流入大陆的书,虽然经过复印,仍然不能上市或邮寄,这就极大地增加了传播的难度,阻碍了它的扩散。参加茶叙的几位朋友最近奔波于京华道上,分送复印的《回归民主》,十分辛苦,但他们仍为自己能以这种形式促进启蒙运动而感到自豪,把自己称为“民主义工”、“启蒙义工”愿意继续做《回归民主》的“二传手”。我向他们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五)

朋友们还对当前时局和某些社会问题,进行了交谈,大家无拘无束地各抒所见,畅所欲言。有坦率的陈说,也有剀切的规劝;相互支持,彼此勉励。已经到六点钟了,茶叙在舒畅的、和谐的气氛里宣告结束。

同参与茶叙的朋友们握手告别后,我带着大家的祝福和期盼回家。走出几十米后,我回头遥望,几位五七难友的子女还在路那边热烈交谈。一种异样亲切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这些朋友是不幸的一代,平庸的一代,但同时也是大有作为的一代,大有希望的一代。由于他们青少年代成长在社会最底层的贱民家庭里,被剥夺了应该享有的社会资源,良好的教育与他们无缘,因而,无论是学问还是见识,他们都不如55年前的父母辈。但是,网络时代的信息涌流,民间民主运动的持续高涨,却使他们获得了父母辈所不具备的条件。他们不但对于现代社会的见解远胜于父母,而且所作所为也有着更为明确的目标,这就使他们有可能比他们的父母作出更大的贡献。北大“五一九”的大字报长诗《是时候了》呼唤人们“快将火炬举起,火葬阳光下的一切黑暗!!!”但他们当年所举起的自由民主的火炬,被毛泽东的反右运动扑灭了。这些难友子女的历史任务,就是重新点燃先辈的火炬,高高举起,照亮争取自由民主的征途,驱除一切黑暗,迎接中华民族的光明前途。

在将要来临的民主运动的高潮里,在改革的高潮、启蒙的高潮、维权的高潮里,这些右派儿女将会发挥重要的作用!我怀着颇为乐观的心情,轻快地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2012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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