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西藏地圖
第一張,Manju Ka Tila篇
對流亡印度的藏人而言,如果說達蘭薩拉是行政中心的Washington D.C.,那麼位於印度首都新德里的 Manju Ka Tila就是他們的New York City。當我們從台北搭機到達德里之後,就會被在地協助的藏人助理「帶」到這裡歇息落腳,雖然Manju Ka Tila和德里機場分別位於德里的兩端,德里本身幅員廣大外,加上繁忙的交通,約30多公里的距離幾乎要花費一個小時才能到達。但藏人到了德里,就習慣性地來到這裡,唯有在藏人聚集的地區,他們才覺得有安全感。
從1962年以來,原是藏人逃到印度時的帳棚寄居地,漸漸聚居而成沿著恆河支流Yamuna河岸的小社區成為Tibetan Colony,是印度首都所在新德里的邊陲地帶,位於德里北部距離市中心約四十分鐘車程,從全印度政治和商業中心的新德里往北會穿過喧鬧的舊德里、經過世界文化遺產紅堡,沿途景觀從整齊的行道樹到塵土揮天的垃圾場,五色的風馬旗漸漸成為妝點著街旁的住宅的主要色彩,只有不起眼的一個鐵門入口,蒼蠅聚集的垃圾堆,等待顧客的Richaw車伕。但這裡卻是藏人在印度南北往來的樞紐要地,每天有巴士直接來往達蘭莎拉,往印度北部的藏人聚居點都要從德里發車,這裡是必經的一站,以Manju Ka Tila為中心輻射而出的客運路線,是藏人在印度往返的形跡,因為空間狹小在這裡定居的人數不多,大多是行經投宿的旅客,藏人為主以間有來自各國的觀光背包客。
裡面沒有道路可以讓汽車進入,Richaw則勉強可以,仔細地將整個New Camp走了一遍,發現這裡最多的是手工藝品店,這些具有藏人民族文化色彩的手工產品,包括宗教上的法器,傳統的唐卡佛像,以及藏香、乾草香粉,念珠手環等西藏傳統用品,再來就是旅行社,有些利用店面附帶經營電話服務STD/ISD[1]和網咖,另外還有外幣兌換服務,旅館和餐廳是不可或缺的,路邊幾個賣水果與蔬菜的攤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巷裡面還有製作法器的工廠,有三、四名工匠手工在打造銀碗的法器。
路邊攤位販售市面上流行的西藏或佛教「非正版」影片,新近攤位增加大量從西藏過來受到中國流行音樂影響的西藏音樂,和流亡的西藏年輕人的創作,在音樂上看來也是兩個西藏,但對聽的人而言在音樂的層面上似乎是並存的。而賣CD的店面通常都圍著一群人觀看電視上播放的CD影片,最受歡迎的影片不是寶萊塢的電影,而是達賴喇嘛的演講實況。
路上來往的行人以藏人為主,因為只有一條主要的通道,人來人往必經之處,經常看到路上兩人驚喜相迎,停步敘舊的情景。我們這些不同於藏人和印度人的面孔,則很容易引起注目,也有被朋友認出的經驗,和認識的藏人朋友在這裡打照面並不稀奇,最特別的一次是遇到十幾年不見住在台中的朋友「烏龍」,穿著一身卡其獵裝面容滄桑,他說印度此行是朝聖,剛從北方的拉達克下來,我們則要接著趕往其他的行程,這種迎面而來的異地相逢的意外驚喜,卻是Manju Ka Tila街上的日常片段。
2009年六月我又來到這裡,入住在朋友Nyima經營的旅館,預定搭車往Shimla接著到Manali兩個北方的藏人聚居點在夏季營業的市場作調查,首先要做的事將美金換成盧比,雖然我自己找得到換錢的地方,但有Nyima陪同還是比較保險。就在換錢的地方,Nyima認出剛好也來換錢,也是從事money exchanger的商人Mr. Tenzin Ngodup,他正要回去Manali,於是因為這個照面,接下來到Manali的行程就有了在地的接應。雖然研究部分已經準備好訪談的說明信函,到當地必須到找到聚居點代表和毛衣市場協會幹部,但這些都得到當地之後才能安排,在地的住宿和交通與聯繫事項都算前置作業,如果有在地網絡就方便許多。2010年7月我們從德里機場下飛機,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就要搭往Manali的客運,同樣地一個小時的車程,經過舊德里和紅堡,來到Manju Ka Tila,預計找家咖啡屋休息再打電話聯絡德里的朋友。才走進Coffee House,就遇到Nyima和他朋友Sonam坐在裡面聊天,要找的人就在面前,連打電話都省了。
根據這幾年研究的田野經驗,旅程中的藏人隨行助理協助安排行程住宿交通、協助翻譯,是執行任務的必備,然而他們並不見得對於我們每次要拜訪的地點熟悉,甚至也和我一樣從來沒有去過當地,他們處理問題的方式,就是透過個人的網絡解決。幾次來到這裡的隨行助理都不是Manju Ka Tila的住民,但他們會想辦法找到在這裡的朋友,一方面會友敘舊,一方面也處理研究任務的各種需求,例如運用人脈幫我借到一支手機號碼,事先預定車票、雇請可靠的司機等,用最有效的方式完成各種任務。2010年8月當我們要從Ladakh的列城下到德里的時候,列城的藏人朋友就請我們的隨行助理幫他帶錢還款,這是去年他行經德里到列城時,旅費不足向朋友借支的款項。這種透過人與人建立的「出外靠朋友」網絡加上地理上的來往必經所在,使得Manju Ka Tila成為藏人在印度旅行時一個安歇之處。
說到住宿,這裡有很多guest house,根據tibetcity.com上面登記超過四十家,但這不是最新數字,因為Nyima所經營的旅館並未列出,光從登記的數量就知道可以容納旅客的容量,這些小型的Guest house基本上都不大,十幾到二十間房間上下,一般而言一個晚上幾百盧比,看房間大小論價,有空調要額外加錢,最頂級的大概不會超過1500盧比。根據在藏人社區住宿經驗,這些藏人開設的旅館的問題是如何維持應有的水準,通常開張一段時間成本已經回收,但設備開始老舊,環境缺乏持續的維持,品質就開始低落,因此選擇旅店的標準就是找新開張的,房間也要先看過再決定是否要住進來。目前當地最大最新的旅店Ga-Khyil House,2006年落成的大樓Chu-Gang building,地址是House No. 39, Block 12,是這裡最新的建築物,一共有5層(包括地下一樓)。這棟大樓由Welfare Society of Central Dokham, Gheshi Gangdrug, India組織所擁有,這是當年保護達賴喇嘛出亡的衛隊「四水六崗」所出資興建的,這棟大樓規劃成為商店街,但商店的進駐率不高,Nyima租下旅館的經營權,Ga-Khyil House在第三、四層[2]有30個房間,每年9月到次年3月是旺季,其他時間因為德里酷熱和雨季的氣候影響屬於淡季,三樓還有一間餐廳,裝潢相當有氣氛,但幾乎沒有人來這裡,當我在2009年夏天淡季住在這家旅館時,整個晚餐就是我們這桌和一兩個客人但當Nyima當我參觀廚房時,卻有5個工作人員忙碌地準備食物,原來這裡的人習慣將食物叫送到房間,吃完之後放到門外,讓工作人員來收。整棟大樓有60個單位,Nyima一個人承租了30個單位,他期待這裡的店面都能開滿,帶動餐廳的生意,但目前離這個目標還很遙遠,我笑稱他現在是 “King of the Chu-gang Building”。
旅館的經營雇有15個人手,重要的管理部分由Nyima的兩個親戚幫忙,其他都是雇用印度人。經營的資金是Nyima家族合資,主要是Nyima和哥哥,目前生意獲利不錯,估計五年內就可以回本。Nyima就住在櫃臺後面的房間,由於在台灣工作和生活數年的經驗,旅館內有兩個其他藏人或印度人同等級旅館所沒有的設備,一個是有放垃圾袋的垃圾桶,另一個是出入衛浴的塑膠拖鞋,新的旅館也沒有氣味和蟑螂。除了旅館的生意之外,生意最好的是藏醫,早上九點就有滿屋的病患,印度人比藏人要多,還有在門外等候的,據說前面還要再開一家,看來藏醫反而是吸引印度人的熱門生意。
一樓有一家裝潢現代的西式糕點的咖啡店Coffee House[3] ,提供冷氣和無線上網,是西方觀光客會來的地方。在coffee house看報紙喝茶的時間,店裡播放的是印度的音樂,但漸漸地的從櫃臺飄出華語的流行歌曲,這是櫃臺員工自己在聽的音樂,兩種音樂的音量幾乎相當,但因為語言上的熟悉感,我的耳朵反而伸向櫃臺的華語歌曲。我點的解暑消渴的hot ginger lemon honey tea,付錢時刻意用中文和他們交談,想知道這位服務生使用哪種語言,他說聽得懂中文、英文,平常講的是藏文,顯然這個年輕人是新來的難民。
這個新的商業大樓是藏人在印度經濟的一種發展,一方面是提供藏人在印度旅行所需服務的族群經濟,同時也提供外國背包客的觀光景點和往達蘭薩拉的服務,另一方面則是提供藏人往商業發展的機會,目前看來是藏人投資做生意的家族事業型態,而雇用印度的幫手為主,提供印度人的就業機會。2009年夏天,雖然住到Nyima的旅館,有空調的乾淨房間,但因為德里夏天雨季遲來電力吃緊,必須輪流供電,Manju Ka Tila 本就是德里的邊陲地帶,不在優先供電區域,電力一停就是12小時,雖然旅館備有發電機,卻因不堪過度使用而故障,在40度高溫下的Manju Ka Tila沒有空調的水泥建築就像熱蒸籠,即使來自熱帶臺灣,我也感到吃力,於是雇著計程車子到唯一想到能夠避暑的德里市區購物中心稍作喘息,隔天按照預定行程搭機回台,竟然有「逃」出德里的感覺。我這個過客幸運地有處可逃,但藏人卻得在此維生學習適應現有的環境。
Manju Ka Tila雖然是藏人的地理交通要道,但現實上還是一個非法的難民社區,缺乏基礎建設,路邊外露叢結交纏的電線,凸顯該地區發展歷史的任意樣貌和自求多福的態度,新德里市政府曾經以整治污染的Yamuna河岸的名義,要求Manju Ka Tila等為首的1470多個非法定居點(包括印度人居住)進行拆遷,2006年由印度最高法院下達搬遷令,但由於很多難民社區的居民不斷提出上訴,要求印度政府和最高法院重新審理有關決定,雖然印度政府有權收回這塊土地,藏人以在德里地區類似的社區有上千個,何以藏人的社區會是優先被取締的對象為理由,而使市政府暫時罷手,終於在2008年的10月新德里市政府向所有非法居住區發放了臨時暫住證,消除了當地流亡藏人日夜為拆毀住處的憂慮,據說未來有希望獲得印度政府的合法居住證(西藏之聲報導)。
Manju Ka Tila就像是藏人流亡的宿命,有著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保障自己財產的悲哀,這個地區無法有任何長期的規劃,即使有其地理上的重要性,四十年來卻還是在最基本的環境設施,也處於和印度主流社會隔絕,2009年夏天我在當地雇車前往位於德里南端的知名學府Jawaharlal Nehru University,拜訪該校的學者教授,但在Manju Ka Tila跑車多年的印度計程車司機卻不知道路線,他解釋說,「因為從來沒有載過這裡任何一個乘客到過這個大學」。2010年仲夏當我再度在Manju Ka Tila的Coffee House遇到被我戲稱為 “King of the Chu-gang Building” Nyima的時候,他已經賣掉旅館的經營權住到德里市區朋友家中,準備移民加拿大,他抱怨印度的髒亂和空氣污染,但在德里的期間還是經常要過來Manju Ka Tila找朋友辦事情,可以確定的是,即使Nyima移民加拿大之後,當他有機會再來到印度時,有可能會在Manju Ka Tila街上見他迎面而來再一次地異地相逢。
[1] PCO:- PUBLIC CALL OFFICESTD:- SUBSCRIBER TRUNK DIALING
ISD :- INTERNATIONAL SUBSCRIBER DIALING
[2] 按照印度的方式是地下一樓是base floor,一樓是ground floor,我們慣稱的二樓是他們的一樓。所以按我們的說法旅館是在三、四樓。
[3] Coffee House, House no. 39 (GF), New Tibetan Camp, Majnuka Tilla, Delhi-11054, phone: 011-23811829, E-mail: dikicoffee@live.com Tsering Dickey
印度的西藏地圖
第二張,「使命必達」
印度幅員廣大,四通八達的鐵路系統之外,十億以上的人員和物資運輸的基礎建設還很不足,火車、公車都儘量塞人,甚至包括車頂,我在南印度親眼見到一台機動三輪車,有人稱為嘟嘟車(auto rickshaw)裝了大小喇嘛十幾人。在印度只要任何可以移動的運輸工具,都被充分利用,到裝滿、裝不下為止。我們習慣高鐵、捷運、公車、當然還有摩托車等工具,臺灣的郵政體系,宅急便、還有超商網上訂購甚至24小時內取貨的便利服務,除了過年、國定假日之外,移動和傳遞基本都能有效地進行。但對在印度的中下階層的人而言,如何經濟而有效率地移動,或如何將物品運送到目的地,是日常生活的戰略,像是搶票、爭位子般的鬥爭,或者共乘、搭便車等順便互相幫助的資源分享。
對流亡藏人而言,規劃、利用/挪用各項連結,是在印度生存很重要的一項技能。作為田野研究者的我,也成為他們傳遞物品的環節,行李裡面都有一個「快遞專區」要使命必達的物件,將東西直接送到指定人的手中。基本流程如下:
為了研究流亡藏人在印度的毛衣貿易,我必須走訪到藏人設有毛衣市場的印度城市,每一次的田野旅程都是新的開始,規劃路線,解決交通和食宿問題。最好的情況是找到在當地的藏人的接應,從台灣延伸到某個印度城市進行網絡動員,下田野之前,對在台藏人或藏傳佛教徒四處打聽,找人介紹當地可以幫忙的人,就在風聲散佈之際,有效的線索進來的時候,就會有人請託幫忙順便帶東西到印度去。
這個過程印證了六度分隔(six degree of separation)的小世界理論,也就是找到合適的六個人,不論妳是誰,或在世界哪個角落,都能和世界的任何一個人產生連結,也浮現出從台灣到印度各種民間的網絡關係,幾趟下來帶過形形色色的物品:
例如幫忙帶過藏人歌手葛莎雀吉在台灣首度發片的《度母化聲》數十片音樂光碟到達蘭薩拉,順便廣告一下,該專輯還在台灣入圍金曲獎第十七屆「最佳傳統樂曲專輯」;至於最重量級的紀錄是台灣有機豆腐業者託付,各達十公斤的凝結劑和發泡劑,這是台灣業者發心協助南印度藏傳佛寺成立豆腐工廠,增進他們素食飲食的多樣性和蛋白質營養,由於尚屬草創階段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原料,品質也不穩定,還是得依靠台灣的原料,所以這批生產豆腐的藥劑,關係到接下來的幾個月,整個佛寺數千人新鮮豆腐的供應。而為了使這些白色粉末不會在印度入境時,被海關誤認為毒品,還費了一番周章請化工行出證明,以免自己成為小說《項塔蘭》裡面的人物。
至於幫忙帶錢是很普遍的,像是藏人朋友Tashi熱心幫我介紹住在Shimla的舅舅,協助我田野的安頓,還很台灣地拿出美金100元,要我到Shimla見到這位「只通過電話但從未謀面」的舅舅時,幫他送出這個紅包,而我也帶回來舅舅的照片,讓Tashi知道舅舅的長相。也幫台灣的佛學團體帶過數千美金的捐款,給印度某個學校。歷年來一群台灣的佛教徒都到這個由義籍人士創辦,專門收容印度窮苦兒童的學校擔任志工,但他們覺得所做有限,不如將機票錢省下來,直接捐給學校,正在苦惱不知如何將錢送到時,透過朋友正好知道我要到該地作田野,有這種做好事的機會,當然也是「使命必達」。
通常我都知道幫忙攜帶物品內容,去年到印度的田野規劃了幾個地方,最後一站會到達蘭薩拉,台灣達賴喇嘛基金會秘書託付一個小包裹,要親送到達賴喇嘛法王辦公室,我也不便多問,但總是有許多想像,到底什麼重要的東西,要我們親手交過去,護送這種「最高機密」,那我們不就成了007影片中的角色了嗎?一路上戰戰兢兢小心保護,終於最後交到法王秘書的手中,達成任務,也解除了心裡的壓力,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包裹的內容,謎底終於揭曉:「硃砂印泥」,是法王正式用印時要使用的文具,這種印章文化的用品,印度找不到的,而由海外單位協助提供。
既然是文具用品,為何不直接用寄的,算算我們在印度一趟下來直到「使命必達」,時間和國際郵件沒差多少,就官方單位而言,這種包裹的郵資絕不是問題。但藏人確實傾向請人幫忙帶東西,以關係網絡傳遞物品,請人帶錢的情況也很普遍,直接的理由是省去匯款的手續費或郵費,但背後透露的是「信任」的問題。印度的郵政系統並無法得到藏人的「制度性信任」,多數藏人無法成為印度的公民,難民的身份不能在印度的銀行開戶,也經常面臨印度官僚重重關卡的刁難,於是各種社會網絡成為解決問題的途徑,成為親朋好友的義務。
有人對印度社會的評論:“It is late but never too late, it is wrong but never too wrong”,用在郵政系統也很貼切。當在台灣收到由印度寄來的包裹,耗時至少三個星期到一個月的時間,最外層被仔細地縫上白布,並有數處紅色的封蠟章(火漆印),足見這個郵政系統的歷史和「時間感」。在紀錄片《達賴喇嘛十問》的開始,導演到了印度,卻不知道要怎樣聯絡到達賴喇嘛約採訪時間,導演的印度司機建議:「可以寫信給達賴喇嘛約時間。」但導演說:「我不信任印度的郵政系統。」司機說:「喔!這裡是印度,你可以寫email給達賴喇嘛!」,的確,通訊科技的進步超越了許多障礙,使溝通更直接,作家唯色在「看不見的西藏」部落格中提到,藉由視訊沒有護照的她在西藏境內得以晉見達賴喇嘛:「我流了很多很多的淚。當我以藏人的方式磕了三個頭,默頌祝禱文、手捧哈達跪在電腦跟前,淚眼朦朧中,看見尊者遙遙地伸出雙手,似要接過哈達,又似要給我加持,我無法用言語來描述內心的感受….」科技的進步讓人們可以利用手機和網路,但唯色還是無法親手將哈達獻給達賴喇嘛。
於是在印度的流亡社會中,空間的移動都不再是個人的事,停留或拜訪哪些地方,或要去見哪些人,也不再是個人完全單獨自主的決定,因為在執行「使命必達」的任務中,既有的網絡被動員,我們的網絡也被延展,台灣到印度的田野之旅,拜訪的地點或遭遇的對象,看似巧合卻又如命中注定。
(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1783)
印度的西藏地圖
第三張,拉達克(Ladakh)
若要在西藏境外,找到最能代表西藏傳統的地方,達蘭薩拉可能是大家心目中的答案,因為是達賴喇嘛在印度安頓所在,也是當前西藏流亡政府的行政中心,但對藏人而言,這是一個和印度人混居、氣候景觀都需要重新適應的新故鄉。然而在當前印度國土最北方的拉達克,不論在氣候景觀、風土民情、宗教信仰、語言文字等,都屬於傳統西藏文明的範圍,而有「小西藏」之稱,也因為高山、峽谷、河流、沙漠等奇景,高海拔與世隔絕而有香格里拉的美稱。首都列城(Leh)海拔3500公尺,猶如地球表面草木不生高山環繞的一大片綠洲山谷,據說就如拉薩山谷的縮小版;拉達克約百分之八十人口信仰藏傳佛教,是印度最大的佛教地區,更重要的是,自從佛教傳入拉達克後,一直沒有中斷。離列城約八公里,達賴喇嘛的夏宮就修建在拉達克人民捐資的土地上,附近還有一座Thiksey寺,以建築風格而有「小布達拉」之稱。
歷史上,拉達克屬於「阿里三圍」,深受西藏文化的影響,曾是一個小王國,在政治上卻沒有明顯的從屬關係。位於喜馬拉雅山西部,喀拉崑崙山間,最接近西藏的羌塘只有兩百公里,幾世紀以來首府列城是西藏高原和印度河流域往來重要的貿易要站,群山兩邊的牧民也隨著季節逐水草移動,隨著人群往來自然地理邊界的流動,印度佛教傳到西藏成為藏傳佛教,當佛教在印度滅亡之後,藏傳佛教則保留下來,並形成大喜馬拉雅山區的文化共同體。
西元1846年英國人入侵喀什米爾之後,就將拉達克劃為喀什米爾的一部分,1947年印度脫離英國獨立,英國人將拉達克與喀什米爾一起交給了印度,但因為宗教信仰的差異,信仰伊斯蘭教的巴基斯坦和印度分治,傳統阿里三圍分屬印度、巴基斯坦,該地並成為位於中(共)、印(度)、巴(基斯坦)邊界未定的地帶,這塊佛國土地隨著西方帝國主義的擴張與現代民族國家的興起,在飄揚著五彩風馬旗和傳統藏式建築與白色舍利塔之間,成為印度政府重兵駐守之地,迷彩草綠軍服的士兵和軍用卡車穿梭其間,機場和聯外道路開通維修都由印度軍方負責,透發著濃濃的戰地氣息。但和喜馬拉雅山另一邊的西藏不同的是,這些軍人拿著武器,監看的是鄰界敵軍,而不是對內指著百姓。而其壯觀的山川景象,也成為印度寶萊塢電影的場景,不久前熱映的印度片「三個傻瓜」(3 idiots)男女主角重逢的蔚藍湖畔就是在拉達克的班公措(湖)(拉達克語Pangong Tso),該湖東部約三分之二在西藏境內由中國控制,西部約三分之一則屬印度控制。
自然的人文地理跨越高山峻嶺,而現代民族國家強權所築起的疆界,卻使家人離散親人兩隔。我從南印度開始走訪藏人定居點,並一路往北回溯藏人來到印度的遷移歷程,距離地平線的高度也開始節節上升,2009年6月首度來到海拔2000多公尺的Manali, Manali位於Kullu 河谷,接近雪線所在,過去的名稱為Kulanthpitha,意思是 「可居住世界的盡頭」,往北一個多小時車程就可以來到海拔3978公尺的Rohtang Pass,這是藏文的名稱,指的是「屍骨之地」,這裡長年冰封,高山道路難行,是個奪命的險境,而得此名。1959年大批西藏難民剛流亡印度之時,就在此高山峻嶺間幫印度政府開鑿公路,大約有十年的時間以此賺取維生的工資。現在沿線道路開通,Manali成為印度最受歡迎的蜜月勝地,而Rohtang成為印度中產階級酷夏避暑的滑雪觀光景點,上山沿途路邊出租連身滑雪衣、雪靴和雪橇的店櫛比鄰次,在印度仲夏烈日當空下,彷彿超現實魔幻的景象。生平首次來到這種高度,開始感覺缺氧頭痛之際,此程一路伴我、使用英文和我交談的藏人朋友Chopel,竟用中文唱起「那就是西藏高原」,我們一起遙望著群山遠方,知道家鄉就在山的那一邊,記得當時我隨口對他說,「你大聲喊一點,說不定你的家人會聽得到。」但我隨即改口,「你知道我是開玩笑的」,Chopel卻很認真地對我說,「媽媽一定聽得到!」,他的回答反讓我哽咽心酸。
2010年夏天我又從德里十幾個小時車程來到Manali,繼續往上挑戰跨越五千公尺以上,蜿蜒四百多公里的Manali-Leh公路,一天半的顛簸車程,終於來到有小西藏之稱的拉達克,這裡約有近七千名流亡藏人聚居,人口數量僅低於南印度農業聚居區以及達蘭薩拉,藏人在這裡也有毛衣市場,外牆上漆著「Thank you India, 50 years in exile」,滿牆的大字公開表示對印度的感謝。既然地理和文化如此接近西藏的家園,在這裡的藏人應該最有回家的感覺,他們的西藏認同應該也是最明顯的吧?2011年夏天,我有機會拜訪位於列城郊區的藏人安置點索南林(Sonamling)辦公室,第一位由選民投票選出的最年輕首席代表,今年41歲拉達克出生的扎西頓珠,他以堅定的口吻回答我的問題:「我是西藏人,但我也是拉達克人」,接著當我再進行其他訪談時,發現他的回答不是特例。
但藏人在拉達克其實只是寄人籬下,連次等公民都稱不上的流亡難民。藏人不能和當地擁有印度公民權的拉達克人一樣,具有購買土地,或在印度的公家機構任職的資格,雖然當地有多達 2500名學生進人西藏兒童村(TCV)學校就讀,九成的當地青少年都能接受教育,但即使拿到學位之後,頂多在流亡政府開辦的學校擔任教師,其他人只能以勞動方式謀生,經營小生意,或以種植苜蓿草作為牲畜的飼料。至於有些人到當地私立學校教書,或在旅行社擔任登山嚮導的工作,也經常受到差別待遇,因而藏人在當地經濟上也是劣勢。
整體而言,拉達克的寺院屬於藏傳佛教文明,依然承襲藏傳佛教傳統的管轄體系,例如格魯派(黃教)還是轉世的阿里仁波切管區(這一世剛好是達賴喇嘛的么弟),達賴喇嘛被拉達克人尊為精神領袖,西藏高僧喇嘛在此都具有崇高的地位,拉達克的出家喇嘛也以到印度南部重建的西藏三大寺留學研讀,取得格西(藏傳佛教高級學位)為目標。從宗教文化體制而言,藏傳佛教是拉達克的主流文化,但在民族國家體制下,藏人並沒有印度的公民身份,經濟處境處於弱勢。但因為印度將拉達克劃為自治區,容許拉達克人制訂適合當地的法令,傳統的宗教文化得到妥善保存,自由地舉行法會,寺院教育得以延續,藏人即使生活只能維持溫飽,但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也就滿足了。現任在台灣的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董事長拔熱•達瓦才仁曾經寫道:「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西藏滅亡了,只要印度仍然保持民主制度,拉達克一定是最後的西藏,那時如果我還活著,那就只好移民到拉達克了。離開西藏文化而生存,對我永遠是痛苦。」[1],對流亡藏人而言,這就是西藏了!
[1] 〈重返西藏—拉達克散記〉,頁158-168。收於西藏流亡政府外交與新聞部,2004,《西藏問題論文選—西藏人談西藏》,印度:達然薩拉。
(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2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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