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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8月26日星期五

此地的愤怒 彼岸的温柔――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女士在廖亦武柏林新书发布会上的致辞

 图为赫塔.穆勒女士与廖亦武(左)


作者 赫塔.穆勒 Herta Mueller
时间:201181720
译者:廖天琪
 
 “群山是一个大舞台,长江和乌江盘据在远方的包厢里,星星闪烁的掌声要几万光年之后方能传到这儿来——戏剧、写作和现实生活竟如此分不开,但为什么它又如此令人痛苦呢?廖亦武在他的狱中书里如是说。所以他的写作宗旨是:为了准确地了解一种事物,你必须要变成一只苍蝇,叮上去,嗡嗡声很讨厌,你要时时当心吃巴掌。
 
 “为什么它如此令人痛苦呢?”“你要时时当心吃巴掌。”——两句短短的话道尽真相:根植在脑里的牢狱,只有通过写作来挣脱。但是,一旦写出了狱中经历,警察国家又威胁着,试图把他重新送回监狱。
 
    德文版的《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即中文版的《我的证词》,由台湾允晨出版公司同期推出)面世的曲折,让我们想起50年前《齐瓦哥医生》的出版情况。帕斯捷尔纳克当年坚持要将这部名著在意大利的Giangiacomo Feltrinelli公司出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是侦探小说一般了。Feltrinelli不得不采用秘密接头的方式,去见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使,并向他出示半张纸币,纸币的另一半在Feltrinelli公司手里。帕斯捷尔纳克在卷烟纸上写下一则信息,而信息的内容,只有是法文时才有效——原因是苏共中央委员会竭尽所能来防止该书的出版。苏联政府通过访意的作家代表团,一再要求意大利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来干预这本书的问世。而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则被迫签署一封信件,信中他要求Feltrinelli不要出版自己的书。苏联作家协会主席阿列克谢苏尔科夫带着这个书面声明,亲自跑到米兰的Feltrinelli公司,表示作家已经放弃出版自己的著作。Feltrinelli形容此君是只涂了糖浆的豺狼。
 
    虽然曲折异常,但帕斯捷尔纳克立场坚定,他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出版自己的书。
 
    中国共产党也通过各种手段来阻止廖亦武出版自己的书。压力是巨大的,他被迫答应,放弃在德国和台湾的出书计划。然而菲舍尔出版社知道,在德国出版这本书是廖最大的愿望。为了保护作者,使他不致遭到逮捕,出版社甚至违背作者的意愿,将出版日期不断往后拖延,虽然作者本人曾说,他宁愿坐牢也要出书。好在这种情况终于没有发生。
 
    中国干预廖亦武一事,惨遭败北。不过在另一个项目中,他们颇为成功。在一场中德联合展览会中,本应展出德国著名摄影师的有12张照片的系列。结果在中国的审查制度下,只有两张照片幸存下来。而德方的展览策划人和艺术家本人竟然都接受了这样的做法。
 
    在帕斯捷尔纳克的时代,要耍查禁的阴谋,必须有秘密计划和代表团的介入。今天,德国大企业的高级主管会亲手处理这些问题。当北京开幕式中有人提到蒂尔曼.斯宾格勒被拒签入境时,他们发出嘘声。这些人被经济的利益所蒙蔽。但中方也很会给作家们灌迷汤。朱莉.Julie Zeh(德国女作家,1974 出生于波恩)在中国进行访问时说,她完全理解,为了防止中国 发生内战,而把螺丝钉拧紧、盯住潜在的捣乱分子,把他们投入监狱、进行新闻审查、限制互联网的流通这些做法。她问道,谁敢站起来要求,立马引入民主制度呢[见法兰克福汇报,20061121日,第48版页]
 
    如同帕斯捷尔纳克一样,廖亦武在其著作面世前夕,必须忍气吞声——被多次抄家,稿件反复遭到没收,断断续续的软禁及监控,他总是顽强地从头开始。庆幸廖亦武的正直、责任、道德感,他坚持不懈,绝不放弃。
 
       这本书的问世不仅与《齐瓦哥医生》的长期艰难挣扎相似,就连这本书的内容,也让人连想到帕斯捷尔纳克。《为一首歌和一百首歌而作》为我们打开了中国的集权视窗,如同他的前一本《你好小姐和农民皇帝》(即《中国底层访谈录》选译本),把我们直接带进发暴发户和嗜权王国之光怪陆离的外衣下,一个将苏联古拉格集中营当作楷模,来管理城市、乡村和犯人改造场所的不见光的国家,一个没有资格被称为现代化的有形或无形的监狱,它只是毛泽东和共产党的的家族式遗产,却涂抹着迷惑西方人的经济奇迹的油彩,而它自己的老百姓却要付出遭受镇压和权利被剥夺的长期代价。
 
     上述事实是这本监狱之书的一个层面。另一层面,是它的深厚的文学功力。作者的语言既冷酷又炙热,既愤怒又蛊惑。牢房里的分分秒秒,虐待狂和慈悲心,出人意外地交替呈现。一个人可以同为魔鬼和可怜虫。每个行为都极为疯狂,对于监狱来说,又再正常不过。看守所里死个人,根本是家常便饭,廖这样写道。
 
      杀人惯犯和江洋大盗的残暴没有被淡化,相反地,通过细致的描述,他们褪下了恶魔的面目。在如此特异的圈子中,他们的行为反倒相当顺理成章。作者叙述道,人性怪胎往往是病态制度本身所造成,所谓新中国却沿袭旧中国以犯治犯的监狱传统,使政治犯和刑事犯都沦为兜圈子的晕头转向的狗,廖亦武所表现的精湛的文学艺术,恶作剧的下面是内心的惨叫。而大便和镣铐的实录章节里,总浸透着水流一般的温柔诗意。这种混合物不仅钻进读者的脑袋,也在他们的胃里翻腾。廖亦武的语言是很肢体化的,因为语言也遭受了强暴。语言跟作者一样地被剥夺、遭酷刑,跌跌撞撞、窃窃私语,最终挣扎出了牢笼。
 
       牢房里的死刑犯人被称为活死人。因为按中国法律,他们在等待死刑复核,等待被拉出去枪毙。比如廖笔下的陈死人小死人,后者只有19岁。他母亲曾与他通奸,当他母亲与另一人也通奸时,他感到了背叛,就宰了她,还用刀子活生生地肢解。他被判死罪,他说:捅了老鼠的窝,它都有感觉,何况人呢,另一个死囚说:唯一可以输掉的就是我自己,于是不久后,他一去不回了。
 
 廖亦武在狱中帮不少人写《上诉状》,也帮死刑犯写最后的家书或遗嘱。一个死囚被带出去,书中称为上路了。这话说得挺仁慈,却令人背脊发凉。但后来我们读到死囚在处死前夜,被绑在另一冷冰冰的库房被狱医用大管子抽血,这就是利益均沾吗?不知道国家要把这样的血液卖给谁?
 
 在牢里每月只有两个小时提供笔和纸,这段时间内,必须写好十封信。完成任务后,廖亦武没有时间来记录任何其他东西。因此,他后来的书中情节是凭记忆重新构建的。在这些对话中,充满了从高处向下俯冲的摩擦热度,所有错综复杂的情感得以再现——愤怒、虐待狂、同情、抑郁、被遗弃感和孤独;而外在的景观也同样令人焦躁不安——“犬牙交错的月牙儿更红了,我躺在血淋淋的犬牙里,星星如绿头苍蝇,叮咬着无尽的黄昏。
 
 “墙外的灯光与月光混淆,一幢幢大楼朦胧地溶化在天边,小巷子没来由地深下去,污秽的闪念走马灯一般浮现了。
 
 关于他自己,作者如是写道:我听到我的灵魂出走心如死灰。那首在64日临晨大屠杀之前4小时所写的长诗《大屠杀》,为他带来彻底的厄运。这死亡之音里,涌现着这样的场景:
 
 “代表母亲呛死孩子!
 代表孩子鸡奸父亲!
 代表 妻子谋害丈夫!
 代表市民炸毁城市!
 开枪!开枪!开枪!!
 “用死姑娘的裙子擦军用皮靴。
 
 诗句一次次地重复:
 
 “ 扫射!扫射!扫射!!好过瘾啊!打穿脑壳!烧焦头皮!让浆汁迸出来!灵魂迸出来!
 
 他一股脑地写,其实他在嘶喊,这首死亡之诗是一种恐怖的命令,阳痿的指挥高调,命令的反面,是愤怒,它要阻止杀戮的军队进城。
 
 纸上的大屠杀后,作者无奈地写道:大屠杀在三个世界进行。在鸟翅,鱼腹,微尘里进行。
 
 这本书里记载了无数可怕的事实,它们在旋风般的文字下闪烁发光,没有什么是作者会遗漏的,这本书表现了作者博闻强记,记忆力惊人。他之能够如此,是通过当时的细密观察,把经历的一切再现出来。我通过奥斯卡.帕斯提奥Oskar
 Pastior关于劳动营的陈述(穆勒的《呼吸秋千》里有些章节采用了此人的口述资料),是一种下意识却又细致的对生存的零界点的记忆。这可能与廖亦武是一样的,那种认知在脑子里如走马灯一样,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不停地转。脑子里闪过生存的零界点,每一秒钟都能记录下来。一种本能的如快照般的反应,脑子在独立、不由自主地运作着。受到伤害的神经能产生一种观察癖。
 
 被投入集中营和监狱里那样拥挤而恶心的环境里,这种近乎固执成癖的观察习性,能让痛苦更为锥心,每个细节都浸入了个人的色彩,把支撑自己存活的力量也都肢解了。然而这种观察癖也是一种恩赐,因为它包涵着人性,并支撑甚至拯救了人性。
 
 一个观察者不论多么投入,毕竟是个旁观的客体。当被周遭的零乱和无望包围时,冷眼观察就成为唯一可能的精神劳动。认知这不堪的环境,是一种痛苦,但认知痛苦又是一种恩典。
 
 痛苦和恩典在书中交织着,彼此相互了解,它们的动力源于自我观察。廖亦武的书是头脑里所导演布局的戏,它把自己经历的作为一种自我对话和自剖从记忆中调出来。唤回记忆也是拉开伤疤,以往的经验被放大了,之后就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在脑海里成为一种幻象似的疼痛和膨胀的恐惧。对于这种幻象式的恐惧,廖亦武称之为彼岸的温柔。不论他在自己的故国还是在异地,这将陪伴他的一生,它永不会消逝,会不时地一再浮现。
 
 2010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叫廖亦武廖秃子。他俩是一对儿。他们两人以各自的方式,为我们打开了今天中国的一扇窗户。但晓波为了他的闪光的、为中国民主化提出改革性建议的《零八宪章》而坐在牢里,这是他的罪行。那虚荣、并且极端害怕失去权力的永远不肯下台的共产党,把对变革抱着希望的刘晓波送进监狱11年。这些顽铁般的同志,虽然颜面扫地、彻底破产,却依然疯狂地霸住政权,盲目顽强地维护自己的独裁统治。目前他们对艾未未的恶劣迂回策略,也是如出一辙的行为方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此制造了那么些谎言。但那些罪名是无法成立、甚至自相矛盾、随意堆砌起来的。就如同对刘晓波的判决,连从中国法律来看都是不合法的,一派胡言。
 
 我很高兴,廖亦武没进监狱,而到了我们这儿对他而言是陌生之地的地方。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带有苦味的幸福,苦涩的幸福也许比纯粹的幸福更有价值,它的代价很高,但是却让他趋避更多痛苦。一个人不能被苦涩的幸福所承载,而是需要自己去牵引拖拉。他的心中充满了彼岸的温柔
 
 故乡,是一个人出生并生活的地方,或者出生并常年生活、接着又逃离而且不能返回的地方。
 
 也许我们会说:见鬼去吧,但是,这也不行,故乡是一个人最亲密的敌人,爱它,却又遗弃它。它仍然跟个人一样无助,如果不是监狱的话,那可就要"小心吃巴掌
 
 廖亦武短期内回不了故乡。但苦涩的幸福是聪明的,它故意让思乡与和不思蜀的感觉相互混淆。它是一种绝佳的虚拟式,它明确地告诉你:假如你留在故乡的话,你永远不会做你所愿意的自己。这个虚拟语句不再是一种愿望,而是现实状态,它能驱赶忧伤,它不离你,并经常回顾你。虚拟的大师也会经常返回的。
 
 我觉得苦涩的幸福是虚拟语气的家园。在流亡期间,你可以感受到此地的愤怒彼岸的温柔是相互交替的。
 
 亲爱的亦武,伴着苦涩的幸福,纯粹的幸福也会来的,实际上它今天已经来了。 

(宋玉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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