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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18日星期五

吴国光:阿拉伯革命冲击下的中国―― 兔年新春答客问

图1、在3月2日阿拉伯联盟外长讨论利比亚局势的紧急会议上,与会者为这次阿拉伯民主浪潮中的死难者默哀。后排为阿盟秘书长穆萨(左)和伊拉克外长兹巴里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这个世界正在发生苏东垮台以来最为激动人心、也最为激烈深刻的重大政治变化;这对中国影响之深远之重大,不容低估,茉莉花革命让中共成了“惊弓之鸟”。




客:中东革命风起云涌,你看对中国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吴: 影响应该很大、很深远。我认为,二十多年来,世界历史有四次重大事变。按时间顺序来说,第一是共产主义在东欧和苏联的垮台,第二是全球化的兴起,第三可以 说是“九一一”恐怖袭击,而第四就是这次的阿拉伯世界的变革。前三次事变,都对中国有非常重大的影响。这一次的影响,甚至有可能超过前三次。



重大的全球性、历史性影响


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会是什么样的影响呢?
吴: 中东的事变,可以说还刚刚拉开序幕。其后续的发展,目前还不好预估。但是,大体趋势是明朗的。在我看来,一个埃及,一个利比亚,其事态发展是决定性的。埃 及是阿拉伯世界的领袖国家,而利比亚是阿拉伯世界最为强硬、最为专制的国家。现在,埃及的民众抗议已经取得了成功,至少穆巴拉克已经倒台了。利比亚的卡扎 菲还在疯狂抵抗乃至镇压民众,但恐怕也是气数已尽了。这样,从北非小国突尼斯开始的民主狂飙,其在阿拉伯世界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可以说已经(或者至少是正 在)迅速突破最为顽固的专制堡垒,此后挟势再下数国我看是可以预期的。舆论普遍预期这是世界的第四波民主化浪潮,我希望是这样的。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 西,这个世界正在发生苏东垮台以来最为激动人心、也最为激烈深刻的重大政治变化。

这 个变化至少有两个极为重大的全球性、历史性影响。第一个是关于民主化的。阿拉伯世界一向被认为与民主化绝缘。学者们为了解释这种所谓“民主绝缘”的现象, 发明了多种多样的理论,包括文化决定论的,那就是用伊斯兰教来解释,认为伊斯兰教与民主不相容;还有物质决定论的,以所谓“资源(石油)的诅咒”为代表性 看法,认为丰富的石油资源给了专制政权以力量,妨碍了阿拉伯国家的现代化和民主化。各种说法,不一而足。现在这些理论恐怕都很成问题了。当然,民众革命之 后,要建立稳定、成熟的民主制度,那还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阿拉伯人民在这次革命浪潮中,要的就是自由、民主, 反对的就是政府腐败、社会不公和政治专制。伊斯兰宗教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能够成功组织抗议的助力,而不是阻力;那里的人民也没有被石油所产生的财富与 经济发展所腐蚀,恰恰相反,他们极度痛恨那些垄断了财富和经济发展成果的专制政权。他们要求自己的政治权利。



“文化冲突论”被证伪


再一个影响,就是关于所谓文化冲突的。“文化冲突论”的意涵并不在于文化,它是一种国际政治的理论。这一理论认为,冷战结束之后的世界的“主要矛盾”(为了 方便理解,我们就沿用毛的“主要矛盾”这个说法吧),就是西方文化与其他文化、首先是阿拉伯文化的冲突。这实际上是把西方最早开始付诸制度实践的民主、自 由、人权等价值,垄断为西方文化所独有的了;这和那些非西方国家、包括中国的专制者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其实是一样的。在国际关系上,这种文化冲突论把民 主、自由等价值与其他价值之间的矛盾或者张力,扭曲成西方帝国与广大发展中国家冲突的新的地缘政治理论。说得难听一点,这种理论就是用西方帝国主义来劫持 了自由和民主的价值。“九一一”以来,阿拉伯人民和阿拉伯文化被西方进一步妖魔化;在阿拉伯世界,美英等国热衷于与包括利比亚的卡扎菲这样的专制者(其实 他自己就是最早的恐怖主义者之一)维持友好关系,更不要说埃及的穆巴拉克了,试图压制伊斯兰宗教力量。美国在这次中东“茉莉花革命”中尴尬乃至恶劣的表 现,表现出那种宁愿与专制者合作而害怕阿拉伯人民的心态,很大的原因即在这里。但是,阿拉伯民主革命的事态发展表明,并不是只有西方人才有资格享受人权, 伊斯兰人民也要自由、要民主。这与西方文化并没有什么文化冲突。



官民冲突实乃权力与权利冲突


那 么,冲突在哪里呢?我的看法是:冲突在于权势者和人民之间。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西方的资本家们也好,西方国家的政客们也好,他们与发展中国家专制政权的政 治经济精英们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共同压榨和剥削全球民众,这包括发展中国家的民众,也包括西方国家的普通民众。当然,西方资本家、政客与专制国家的政商一 体的那些所谓精英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文化冲突”恰恰在于它们之间的这种矛盾之中:看看那些反西方的恐怖主义头子们,看看发展中国家的那些维护专制的政 治、经济、文化精英们,他们很多都是有西方教育背景的,更与西方有庞大的财务关联。反过来说,权势者和民众之间的冲突,则完全不是什么“文化冲突”,而是 权利与权力的冲突。这样说来,也许我还要补充上第三个重大影响,就是这次阿拉伯革命将会产生的第三个全球性、历史性的重大影响,那就是它有可能深刻改变资 本主义全球化迄今为止的那种单一经济全球化进程。这个方面,可能言之尚早,我们需要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不要给当局“出主意”


客:你这在全球历史的大背景下阐述了为什么中东革命会产生重大影响。这些方面的变化应该也都与中国息息相关。具体到中国来说,会表现为什么样的影响呢?
吴:我其实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为什么呢?我以前说过,只有大家都想不到的地方出了问题,中国颜色革命成功的可能性才会比较大。我 们在这里做分析,讨论是不是会出现颜色革命,可能会怎样出现,其实就等于帮共产党把问题想到了,他就会去准备在那里镇压革命。对一个渴望中国实现民主、自由的人来说,如果这样去讨论问题,说得越是高明,其实越是在做蠢事。这几天,在我们做中国政治研究的一个电邮组群中,已经有人在公开呼吁这些政治学家们为北京出主意来防止中国的‘茉莉花革命’了。我可不想给它出什么主意。

我想我换一个角度来讨论吧。这个角度呢,就是看看中国的几种人,从对这几种人的影响来看中东革命在中国的效应。粗略地说,可以分四种人。那四种人呢?首先就是专制者们。 我相信,这些日子里,看着阿拉伯世界的民众抗议活动不断扩展而且成功,这个星球上不多的那一批为此最焦急的人之中,首先包括中共最高领导层。这个领导层, 多大的一个范围呢?还真不好说。恐怕也不一定就是那全部九个政治局常委都为此很焦急,也可能有一、两个常委并不那么焦急。不去点名了吧。当然,常委之外还 有不少人,也属于这个“专制者们”。不过,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小的圈圈,非常小的“一小撮”。阿拉伯颜色革命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呢?我想,恐怕就是进一 步铁下心、黑下心,要控制、要镇压。他们本来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干的,接下来还是这么想、这么干,影响只是程度的影响,就是说他们作为专制者的专制程度会 进一步强化。

另 外一种人,人数也不会很多,影响也只是程度的影响,这就是那些多年来在争取民主、自由的活跃人士。这些年来,他们的人数在增加。他们这些年来的奋斗是极为 艰难的。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对于这些人是一个极大的鼓舞。这次阿拉伯革命,应该是一个更大的鼓舞。在这样的鼓舞下,本来就在努力的人,会更加有信 心。



“量”的升级与“质”的冲击


客:中国已经开始有“茉莉花革命”的号召,从二月二十日开始,也有每周日下午的行动了。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吴: 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到的一个词,就是“惊弓之鸟”——取其经典含义。这种形式的中国“茉莉花革命”就是“惊弓”,再三再四,再十再百,“引而不发跃如 也”;“鸟”就是“鸟”了,不妨《水浒》读音。成语词典里说,这样的效果是,你甚至不必真的射箭,鸟就会掉下来。当然,政治的事情可能没那么容易了,但我 们祖宗的智慧是很可称道的。

客:但现在参加的人并不多。
吴: 说到人数的问题,前面所分析的这两组人,人数都是不多的。在阿拉伯革命的影响,应该不会有更多的人要加入第一组人了,但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第二组 之中。这些可能会陆续加入抗议政府、争取自由这个行列的人,就是第三种人了。他们本来虽然有很多的不满,但主要是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看不到通过自己的力 量来改变自己的政治、社会处境的希望。现在,阿拉伯人民给他们树立了榜样。当然,当局歇斯底里的镇压行动,会吓退很多人。但是,就像刚才所说的,当局的镇压,顶多是“量”的升级,而阿拉伯人民所展示的那种力量和带给人们的希望,则对中国的一般大众是“质”的冲击。

客:当局也在采取控制舆论等方式,想方设法封锁信息,不让中国民众了解阿拉伯世界的巨变。
吴: 当然了,是这个样子的。不过这也还是“量”的升级。它一直以来都在千方百计控制信息、控制舆论的嘛。它不断在讲“加强执政能力建设”,但说来说去也就是强 化信息控制、武力镇压、金钱收买这三项能力了。各种各样的具体手法,都可以归结到这三项手段之中。还有什么新的高招?恐怕没有了。就像古代故事中说的那个 一度到贵州去投机的驴子,观之庞然大物,然“技止此耳”。北非那些专制者也是这些手段,当然它不如中国的专制者用的高明、纯熟、系统,但本质上没有多少区 别。到了所谓“关键时刻”——这是李鹏的用语吧——卡扎菲把邓小平都搬出来了,那个武装镇压比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又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恐怕也救不了他。这 就是说,阿拉伯人民革命的力量,已经不是贵州驴子那三招可以应付的了。中国人民不比阿拉伯人民缺胳膊少腿,凭什么那三招就能把中国人民治得死死的呢?



关键在于现有社会基础的变异


客:你说的第四种人是什么人?阿拉伯革命对他们的影响是什么?
吴: 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最为关键的一群人,是阿拉伯革命影响中国的最为重要的一个变数所在,也是应该受到最大影响的一群人。这群人呢,就是过去二十年来中国现 行发展模式的广大的既得利益者。所谓“广大的”,不是说他们占中国人口的大多数,而是说,与前面所说的第一种人、也就是专制独裁小集团相比,他们的人数还 是很大的。按照过去流行的语言来说,他们就是现政权、现制度、现行发展模式的社会基础。这里面包括当局二十年来用重金收买的一些人群,比如知识分子们;当 然更包括党国的各层干部;还包括那些近年来发了财的企业主们。总而言之,就是现制度下得到很多好处的人。

客:他们应该是像当局一样害怕“茉莉花革命”的吧?
吴: 刚开始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看到阿拉伯革命,他们也害怕,他们担心中国步其后尘,担心自己的既得利益因此受到损害。但是,随着这最初的本能反应过去之后, 他们如果不是傻子的话,应该就会开始想一些问题了:为什么阿拉伯世界会出现这样的人民革命?为什么中国也担心出现这样的人民反抗?本来,像突尼斯,那是 “中国模式”在非洲的样板田,二十年来经济迅速发展,在专制统治下据说也享有政治稳定,去年年底中中央对外联络部的官方网站上还挂出了文章,探讨中国应该 如何学习突尼斯建设“和谐社会”的一些措施呢。结果呢,火山爆发,一夜变天。你中国这个路子,凭什么就能走得通呢?既然走不通,那又怎么办呢?



图2、埃及军人告诉示威者:解放广场绝不会成为天安门广场!



军队是一个决定的因素


事 实上,最近这几年,在这个巨大的社会群体中,那种感觉未来不确定、不知道哪天要出事的情绪,是越来越强烈了。所谓第三波移民浪潮,就是最近两三年出现的中 国的中产阶级往发达国家移民的新浪潮,就反映了这种社会情绪。你是准备给专制政权殉葬呢,还是能够想出别的办法来呢?你如果还是一味期望专制政权强化镇压 能力,说实话,你敢保证这种镇压、控制等等不会搞到你自己的头上?就拿党国官员们来说吧。他们多多少少都有点儿腐败,屁股上不那么干净,不用老百姓和你算 账,在民众不满情绪日益激烈的情况下,党国政权随时都可能把某个官员抛出来当牺牲品,换得一点儿缓和。丢卒保车、丢车保帅,中国象棋的基本战法嘛。就算你 官到刘志军(刚刚下台的铁道部长)、财有五十亿,那又怎么样嘛?党国要强化镇压,也是这些人去唱黑脸,你愿意背血债?看看一九八九年镇压之前跳得最高的那 几位,文有袁木,武有张工,地头蛇有陈希同、袁立本,强龙有杨尚昆、杨白冰兄弟,下场都如何?这就是说,专制者要唱红脸,拿你腐败开刀;专制者要唱黑脸, 你去替他杀人祭旗然后专制者斩你以谢天下。当然,如果这种“稳定”可以天长地久,就像前些年他们所想象的那样,也就罢了。可是,阿拉伯革命告诉人们,天下 没有不散的宴席,穷人也不是总那么好欺负的。在我看来,阿拉伯事变对中国最为深远的影响,可能就要通过对于这第四种人的思想刺激来体现。这也许一时半会儿还不明显,但我敢断言这种效果是会逐渐发酵的。

客:这就是说,第三组加入第二组,人越来越多,而本来站在第一组那一边的第四组人,可能要离开了。
吴: 应该是这个趋势。当然,有既得利益的瓜葛,要离开并不容易,但他也很难死心塌地了。随着社会矛盾日益激化,这个第四组的人,就必须抉择了。这里面,军队是 一个决定的因素。这也是我们在阿拉伯革命中所看到的,军队一旦选择站在人民一边,甚至仅仅是保持中立,也就是说不再支持独裁者,人民的力量就很容易取得上 风了。实际上,在我的这个四种人的图谱当中,军队基本上应该是属于第四组的。我刚才讲到天安门镇压时当年跳得高的人当中,一半的名字是军队高官。还有那些 刘国庚、崔国政们(客:这些人是谁呀?)——据官方说,是镇压天安门抗议的解放军“烈士”嘛——你看,今天谁还知道呀,根本没有像雷锋、黄继光一样成为党 国的英雄嘛。党国为什么不拿他们当英雄?这只能问党国了。过河拆桥,树未倒而猢狲死,中国人自诩聪明,比阿拉伯军人们愚蠢太多了。



                                2011年2月底,于太平洋上“桴浮书屋”

——原载《动向》杂志2011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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