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毅：林希翎天涯归骨封墓时刻

赎罪的顶礼：林希翎天涯归骨封墓时刻（朱毅）

                                     林希翎天涯归骨追思系列（六） 

（2863）    哭泣着的追思与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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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赎罪的顶礼
       四五一代在林希翎归骨追思会上

   
     （据录音整理）
     大姐，我终于没能把您带回北京（哭）！但是，回家比什么都好！
     我最后跟大姐通话，是大姐去世前不到十个小时，她断断续续挣扎着跟我整整讲了十几分钟，之后，她再也讲不出话来.......
     我寻找大姐，是为了寻找北大，寻找“五一九”精神群，寻找林昭和林昭成为林昭的背景。林希翎加上林昭，就代表了整个“五一九”，或者说是我们甲子中国民主第一波的最高境界。
     我寻找大姐，也是为了寻找《广场》。现在《广场》终于回归了，而且终于由产生它五一九人重新印出来了，再也不是油印的了。再过一段，从林希翎大姐那里回归的孤本《广场》将和林昭的十四万言书一起，汇编成五四百年最重要、最经典的历史文献，流传给我们这个祖国，多灾多难但是又大有希望的祖国。

大姐拥有（中国的）“四个第一”——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非北大却叱咤在三角地讲坛的巾帼英雄。
    大姐是第一个扬着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揭露我们（国家）体制的弊端，但向往的又是最草根、最具人性、最讲法制的那样一种境界。在勇敢顺应时代引领潮流这一点上，她不愧为中国的第一。
    为此，大姐第一个提出了"非典型社会主义"的判断，就是从体制上去质疑与探索我们中国符合人性尊严的、符合人民利益与时代潮流的那样一种民主社会主义。当然，她的探索和林昭相比有距离，但她毕竟是她那个时代的先声。
    第四个第一：大姐是第一个把毛泽东和胡风冤案鲜明地、公开地在讲坛上联系起来的勇士，她第一个尖锐地呐喊出了"权大还是法大"（——当代中国最核心的问题），她是法治中国的前驱。

我今天站在这里，首先代表我自己（对大姐深深的敬和爱）。大姐生前，我就代她在胡耀邦的墓前做了她一直最想做的一件事她为祭胡耀邦写了"八有八无"。"八有八无"，由南昌大学的师生在共青城见证，由写《青春之歌》的杨沫的儿子老鬼的妻子丽娜，在胡耀邦墓前诵祭，在胡耀邦逝世二十周年的时候传遍了华夏世界。
    我今天站在这里，也代表一年多以前成立的治丧委员会，代表美澳、法欧和大陆这三大区的主任和常务副主任，代表治丧委员会秘书组的全体成员：我们终于陪信达一道，将大姐的后事料理到了她的家乡。
    我今天在这里，还代表滕彪等在北京的十二个著名的律师，和维权界、良知界的许许多多人，代他们向法治中国的前驱深深地致敬。
    我今天在这里，也是受中国著名的女公民崔卫平、艾晓明、戴晴、王荔蕻、徐晓等等委托，她们今天也虔敬地为送大姐（——她的时代中国的首席女公民）最后一程敬献了花圈。

更重要地，我是要在这里代表我这一代人——四五一代人。就像首审林昭雕像的那天，我指着老鬼，面对“五七年学”奠基人北大钱理群教授，还有将林希翎引到三角地讲坛上的王国乡教授所表白的：我们一代主持雕林昭的像、参与纪念林希翎，除了崇敬，还想传达一种忏悔。因为我们红卫兵这一代，是把“右派”打翻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的一代。这不仅是形象（说法）：老鬼就曾经亲自押着胡耀邦到展览馆去批斗；我自己在组织为李九莲鸣不平之前，就曾经指挥过五千五百三十五个红卫兵绝食了七天七夜，救一个监狱中的战友——中学红卫兵领袖，可他的组织打死了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就是"右派"，而且就是我自己崇敬的老师。可是我们狂热忠于一种空幻的、虚无的、把我们最终引向残暴、非人的伪理想主义，就干出了这样的事！这件事，与大姐通话中我至少忏悔了四次，在林希翎治丧委员会虽然我没有讲，但是审林昭雕像的第一次，我就讲了：我与老鬼诚然都属于四五这一代觉醒的一份子，但我们也曾经助纣为虐！
     所以今天我来送大姐，也代表一种深深的忏悔意识，为我自己，也为我们这整整一代人，向"五七"这一代人深深地赔礼道歉！

最后，我还要恳请亲属对后续事宜（——刻立《迎骨志铭》.林希翎墓志铭）多加关照配合，谢谢！

                                        2010.11.9 于温岭殡仪馆

          

（2968） 左起 ：傅国涌、张迪（楼信达妻）、朱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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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夜追记：林希翎归骨封墓时刻

                            

                             朱     毅

  即将封墓前，红绫覆盖的林希翎归骨盒楼信达交由我抱着。
          那段时辰，我不仅反复默念着陈奉孝钱理群王书瑶和所有我所知道的北大“五一九人”的名字，反复默念着人大的甘粹、房文斋、张志惠、刘利华与谢韬的儿女们，我也念叨着我终生负疚的我的"右派"老师，在心里遥问天国.......
         静夜追记的此刻，我又在遥遥地问：
         曾老师，能否接受南国的另一隅，我和我们一代——包括我的挚友舒北斗：打死您的赣一中东方红公社的头头——这种四海瞩目方式的深深致歉与忏悔？

不止一次向生前林希翎大姐提到李九莲、钟海源与我的这位右派老师：曾广渊，赣州一中语文教研组长，民盟赣州副主任委员（？），我至今还能背诵他美丽的《夏夜》的开篇。仅仅被怀疑“牛鬼蛇神”之间“黑会”串连，1967年2月4日夜，“右派”曾广渊老师被赣州一中《东方红公社》红卫兵暴打而死。由此，促成公开质疑赣州军区“支保”的东方红公社社长舒北斗3月14日被军分区武装战士“直接”逮捕。是年秋，毛泽东视察大江南北，犹不忘我为营救舒北斗组织的那场五千红卫兵七昼夜大绝食，以致两条“最高指示”传遍了赣江两岸：“江西有个舒北斗”；“（赣州军分区政委）李胜变成了李败”。
         我们一生的罪孽与耻辱都与那个至高无上、漠视生命的名字相连，更为自己的心魔所驱！
         我们的反思与觉醒，从对庄严生命的悲悯与感恩开始。
        林希翎是永远感恩的，每每越洋谈及心血来潮、十五年提早几个月放了她的毛泽东，她也总口口声声"毛主席"。我也总心有微词焉。记得曾以舒北斗正是《六六通令》的当天被中央文革下令释放的，提醒林大姐：您与曾广渊老师之类的右派、贱民的生命与尊严，在毛泽东的战略部署里绝对不屑一顾。口口声声"毛主席"，对于反思着的我们一代，早就是“昨日黄花”了。

然而，油田女工，高原贫民，天桥十三岁的卖唱女，被权势“法办”、株连广大的胡风......底层生命的尊严、权利与渴盼，正是林希翎青春的视野、思索与对时代勇敢的引领啊。“毛主席的话又不是金科玉律！”——北大三角地辩论胡风案时林希翎那石破天惊的一声，绝对盖过一千三百万朝圣的红卫兵天安门前的山呼海啸，而被华夏精神史铭刻进永远的云霄与泥淖。既然今日之中国依然充满“愚昧的幸福”，罕见“智慧的痛苦”，孤独的“红玫瑰”又怎能不为她挺拔的“刺”历尽苦难，漂泊天涯？“最后的右派”，终于成了一代青春苦难与悲剧的标志——只因为她是波浪壮阔的甲子中国民主第一波的旗帜性人物。

而林希翎生命最后一年最让我感动的，既是她与死神搏斗中反复修改、遥祭胡耀邦的《八无八有》，更是她特地就选在林昭的祭日，纪念性地在病床上挣扎着接受法广采访：《上帝让我回来为胡耀邦作证！》为纪念64二十周年，大病仍缠身，就坚持在前两天出院；尤其是那坦然、凛然、怆然的一声：“《广场》回归北大，回归燕园，我死可瞑目了！”
         傅国涌、张迪和捧着骨灰盒的我侧目聆听着——聆听金牧师对这样的精神生命最后的追思礼赞。
          深怀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敬意与忏悔， 我终于把林希翎归骨盒交还给了她的儿子。
          楼信达随即放进即将封砌的墓穴里。

故国故土，价值世界注目之中，我最后摄下白峰山墓穴里永远安放的林希翎归骨，然后遥对天国，闭目伫立：
          大姐啊
          保佑我在有生之年，也这样安放不知何在的挚友李九莲特别是至爱的钟海源！
 

                                2010/11/09深夜追记于温岭.箬横.宾馆

 
         （2977  ）       封墓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