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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13日星期日

刘心武:序《龙舟与剑》(孔捷生著)

捷生嘱我为他的这个小说集作序,我一口答应下来。当时觉得有许多话可说。因为杂事集,直到这两天才提笔(实际是敲键)为文,却没想到,忽然失语。

这失语,细想想,倒是个好现象。


图为作者

无论是捷生的写作状态,还是我想起他来的心情,所谓「忽然道不出」,都好比奔腾的溪流,水量饱满,一路欢唱,却忽然似乎消失,且慢叹息其未能泄江入海,须知它们都并没有终结,更不可能枯涸,而是泄入地表深处了。据说,从地面泄入地下的暗流潜河,往往比仍在地面流淌的明溪亮湍更雄阔。明、清以降的文人笔记,常载某内陆溶洞,深入其内探险,竟找到终于通海的凭据,其文往往简约,而唤起的联想,却极其丰富。

我长捷生十岁,忘年交却已近三十年。过去听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话头,人世沧桑感立刻涌聚心头,现在却觉得十年算得什么,一个生命坚持一种活法,穿越十年未必多难,达到忘年之境,才真有尊严,也才能创造出真价值。

我于20067月赴港参加书展,邀请方要我报个演讲题目,我报的是《边缘写作》。主持我那场演讲的名士,以为我要说的,只是比如说我这些年既写小说又写随笔,更写建筑评论并进入《红楼梦》研究范畴,是一种「跨体裁跨领域」的书写,后来听了我一番发挥,才和现场的二百多名听众一起,知道我想诉说的,倒是另外的意绪。

1990年以来,我是一种边缘生存的状态。这既是被动的,也是主动的,仿佛一条鱼被「清查」后,判罚为「把他丢到水里去」,谁知那鱼本来就无意争夺岸上的名位利禄,「丢到水里」,恰中心怀,正好遨游江湖,逍遥自得。人在边缘,但未出局,仍能从事边缘写作,这些年出了很多本随笔集,有一本叫《边缘有光》,概括出了一种活法,一种状态。

所谓边缘生存、边缘写作,不是没有政治理念、社会关怀,而是不搞政治,不自以为是救世豪杰,生存按自己的性格意愿,写作按自己的审美趣味,哪方势力也不要来挥动指挥棒,对一切非我自觉自愿的强制均进行抗争,以达到彻底的个人化、个性化。当然,一己的政治倾向、政治情感、社会关注、人文情怀,会自然而然地渗透到所书写的文字中,而文字本身,是努力地超越,体现出生命的挣扎,也就在那份挣扎中,去展现出一种独到之美。

捷生汇编到此书中的文字,依我看来,正是一种边缘生存者的边缘写作。社会有中心,这是人类无可逭逃的群体生存结构。中心既不可避免,则希望中心能组织好整个的人类「生存圆幅」。个人有时是或被「中心」抛出,如历史上的屈夫子,因怨怼而骚泄,构成奇诡的诗文,有时则是主动「离心」,如历史上的陶渊明,则能形成豁悟旷达的美妙文字。经历史的筛汰,证明着一点,就是一个时代的中心文学,往往都成为化石,徒具数据价值,而那些当时属于边缘的文学,倒很有些成为了常绿之树,成为世代读者的必赏风景。其实曹雪芹与《红楼梦》就是边缘生存和边缘写作,虽经磨难摧残,终于还是如米罗的维纳斯一样,「断臂」带伤流传到了今天,成为一个璀璨的范例。

把自己和捷生都纳入边缘生存与边缘写作的范畴,本不必顾忌,但举出了屈原、陶渊明、曹雪芹为前例,却未免有狂妄之嫌。近年来我为文时常引袁枚两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庶几可以多少消化一些世人的误解。不过我要在这里说,中国传统道德里的谦逊,往往被夸大到如盘石压人的地步,夸赞一个人谦逊,往往也就把他的个性棱角砍掉并将其创造力整个碾碎。我觉得自己和捷生在多年的磨练里,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面对压制个性的专制力量,不仅着眼于专制体制,更看透专制氛围与专制人格,其实,对眼下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有时圈子的专制氛围与浪人的专制人格,更猛于体制之虎,能自觉地对之抵制,从严格意义上保持住自己的人格清白,非常困难,却绝不能放弃。

岩浆在地表下翻涌,这是耳熟能详的比喻,所谓于无声处听惊雷,总盼望天际的阴云至少能镶上个金边。但我觉得于捷生的文字,还是喻成在地底溶洞里静静流淌的净水更为恰切,它即使不会很快地渗入江海,却总会在某一天,被掘井人开发为一个令后来饮者所思的甜源。

和捷生在一起,总不免时时纵情大笑,二十几年前,记得是在安徽芜湖宾馆里,竟至双双笑得岔气,险些连袂就医。那回同住一条走廊别房的同行事后频问:你们究竟笑些什么啊?而那时我和捷生同享一句口头禅,就是 不必搞得那么清楚!

说是失语,却又忽然敲出了这么多文字。哑然失笑。是的,不必搞得那么清楚!

写于北京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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