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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14日星期一

苏祖祥:自污运动与拜道德教 苏祖祥

在我所住的这个小城里,很多人都有自行车被盗的经历,被盗次数总在三四次。越是喜欢骑好车的人被盗的次数越多。我的一位同事喜欢骑捷安特,短短一周内被盗两次。就我经历的情况来看,我被盗过四次自行车。人们的反应是:初次被盗十分愤怒;到后来就只是骂几句,再去自行车二手市场(实则是被盗自行车销赃集散地)买一辆;通常是花上百来块买车,再花二三十块买一把名为"奈我何"的车锁。骑自行车要停留时,就采取"人不离车,车不离人,绝不放手"的策略,因为小偷实在厉害,用我们这里的方言讲就是"放不得手""眨眼睛不测";或者是保险起见,出五毛钱到存车处存车;晚上也并不是放到车库就保险,经常有"提枯桩"的事发生――小偷撬开卷闸门,把车库里的车全部偷走。
一种人的做法是尽量给车配好锁(有的配两把锁),
另一种人的做法则是骑一辆"除铃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或者用那种"乌眉皂眼"(本地方言,意为灰不溜秋)的油漆把车涂得灰头土脸,这样的车就是不锁,小偷也看不上眼。不要小看这种策略,在邋遢破旧的外表下,其实是一种有着几千年传统的自污策略。在兵荒马乱、兵连祸结的年代里,美貌如花的女子通常要用灶灰把自己弄得乌眉皂眼,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破衣烂衫。小民的生存之道除了形体上的自污之外,还表现为精神(如果说还有精神的话)上的自污、自阉、自戕、自残。女性如上作为,男性则尽可能胁肩谄笑,獐头鼠目,弯腰驼背,眼神呆滞,透射出精神世界的卑琐污浊,孱弱怯懦。惟其如此,才能让那些顾盼自雄的头头脑脑们觉得你是安全的可靠的,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或者觉得你不过是毫无价值的破铜烂铁,只是反衬出老大哥伟岸魁梧的陪衬人。
小民的自污颇为心酸无奈,而王翦、
萧何的自污则透出一种应付裕如的权谋手段。王翦率六十万秦军伐楚,秦始皇亲自送至灞上。王翦行前多求良田屋宅园地,秦始皇说:"将军既已出兵,何患贫穷?"王翦说:"为大王部将,虽立战功却终不得封侯,所以趁大王亲近臣下之时,多求良田屋宅园地,为子孙置业。"始皇大笑。王翦的军队行至关口后,又五度派使者回朝求良田。有人认为求赏太过分,王翦却说:"秦王粗暴又不信任人,如今倾尽全国兵力,交付给我,我只有以多请田宅作为子孙基业的方法来稳固自家,打消秦王对我的怀疑。"
再来看萧何的自污故事。
公元前197年秋天,英布谋反,刘邦亲自率兵征讨。他身在前方,
每次萧何派人输送军粮到前方时,刘邦都要问:"萧相国在长安做什么?"使者回答,萧相国爱民如子,除办军需以外,无非是做些安抚、体恤百姓的事。刘邦听后,总是默不作声。来使回报萧何,萧何亦未识刘邦何意。一日,萧何偶尔问及门客,一门客说:"公不久要满门抄斩了。"萧何大骇,忙问其故。那门客接着说:"公位到百官之首,还有什么职位可以再封给你呢?况且您一入关就深得百姓的爱戴,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百姓都拥护您,您还再想尽方法为民办事,以此安抚百姓。现在皇上所以几次问您的起居动向,就是害怕您借助关中的民望有什么不轨行动啊!试想,一旦您乘虚号召,闭关自守,岂非将皇上置于进不能战,退无可归的境地?如今您何不贱价强买民间田宅,故意让百姓骂您、怨恨您,制造些坏名声,这样皇上一看您也不得民心了,才会对您放心。"萧何长叹一声,说:"我怎么能去剥削百姓,做贪官污吏呢!"门客说:"您真是对别人明白,对自己糊涂啊!"  萧何何尝不明白,对于一般的小官吏,刘邦并不怕他们有野心。所以一有贪赃枉法行为,必遭严惩。对于自己这样的大臣,刘邦主要是防止他们有野心,贪赃枉法那些小事,反而无足轻重了。为了释去主上的疑忌,保全自己,萧何不得已违心地做些侵夺民间财物的坏事来自污名节。不久,萧何的所作所为就被人密报给了刘邦。果然,刘邦听后,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并不查问。当刘邦从前线凯旋时,百姓拦路上书,控告萧相国强夺、贱买民间田宅,价值数千万。刘邦回到长安后,萧何去见他时,刘邦笑着把百姓的上书交给萧何,意味深长地说:"你身为相国,竟然也和百姓争利!你就是这样'利民'啊?你自己向百姓谢罪去吧!"刘邦表面上让萧何向百姓认错,补偿田价,可内心里却暗自高兴,对萧何的怀疑也逐渐消失。
相比之下,海瑞这个道德完美主义者就显得太傻太天真。
皇帝佬儿其实并不喜欢像海瑞这样如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一般的清官,因为清官有一种道德优越感,于是沽直讪上,弄得皇帝佬儿拿他没办法。因此皇帝佬儿喜欢的倒是那些面目脏污的大臣。这些大臣有把柄在皇帝佬儿手里,皇帝佬儿想什么时候敲打就什么时候敲打,想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至于其他大臣,就更不喜欢海瑞了。非特不喜欢,简直就是深恶痛疾之。你想,其他大臣都是轻裘肥马,饮甘饫肥,醇酒妇人,独有海瑞给母亲过生日只买得起两斤肉,这不是把其他大臣的营私舞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这不是把圣贤大义与潜规则的悖谬暴露无遗吗?不光是海瑞不受欢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不受欢迎,阮籍嵇康刘伶不受欢迎,祢衡于谦龚自珍不受欢迎,林昭张自新遇罗克不受欢迎――他们都不愿、不屑、不会通过自污、自戕、自残的方式来达到自保的目的。
在一个风俗习惯逆情悖理、淫邪猥琐的社会里,
在一个法律规范被长官意志强暴的社会里,在一个伦理道德或者陷入迷狂或者陷入虚无的社会里,在一个终极价值尽付阙如、错把此岸世界当成彼岸世界的社会里,精神世界的荒芜、杂乱、浅陋、混沌、粗疏成为一种常态,内心的道德律令成为被嘲笑为迂腐的空洞的说教,丛林法则的本能驱遣成为自我保护的迷彩。谁也不知道播下第一颗罪恶种子的是撒旦还是毒蛇,谁也不想去追究长出第一朵恶之花的人是你还是我,谁也不想去做一个引进新种、改良土壤的傻瓜。于是,同流合污,和光同尘,随波逐流,随大流,哺其糟而啜其醴――这些做法和心态成为民族的智慧宝典。就这样,一个个天真无邪的赤子变成世故老成的油子,一个个敢于直言无忌的指出皇帝是光屁股的孩童变成阿谀谄媚的恭维皇帝新衣灿若云霓的市侩俗子。一波又一波的自污运动降低我们的精神高度和道德水准,恶化我们的风俗习惯,亵渎神圣的法律尊严。融入社会似乎成为一个孩童在精神上自我矮化、在语言上粗鄙化、在行为上放肆化的代名词。丢弃真善美、缴纳投名状成为天真无邪的赤子在成人礼上必须完成的仪式,砍下别人的脑袋或是自己的脑袋成为获取老大哥认可的必备条件。自污,就是这样把我们驱逐到假恶丑的世界中去。
麻木和自污令人无法忍受,过敏和泛化同样令人难堪。
生理上的过敏反应是:机体对某些药物或外界刺激的感受性不正常地增高的现象。防盗措施上的过敏反应则是促使中国防盗锁、防盗门、防盗网、警报器、防毒网、防火墙、杀毒软件等事业日渐辉煌的动力和源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得过且过的心态驱使我们采取鸵鸟政策:把大门做的越来越牢固,把防盗网做的越来越粗,把居室搞得越来越森严壁垒,把猫眼造的越来越高科技,把自行车用两把锁锁起来。其实这种简单幼稚的锁具崇拜不能把我们从被盗的噩梦中解放出来,虽然"盼盼""步阳"防盗门把我们像圈养牲口一样关在水泥钢筋森林里,我们的躯体和心灵日渐萎缩。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你步阳、盼盼等CCTV上榜品牌如何了得,盗贼还是可以轻易的登堂入室――据说现在的万能钥匙先进的不可思议,而迷药和迷香这类小说中的东西也成为盗贼手中的常用武器。看来化再大的代价也不能让我们获得安全感,过敏性的锁具崇拜不能达致再使风俗淳的效果。"奈我何"倒成为盗贼向锁具生产厂家和居民示威的话语。
正如生理上的过敏反应其实不能使集体正常、健康,
而只是一种不正常现象一样,防盗措施的过敏反应也让我们误入歧途,使我们陷入一种更深的被盗恐惧之中不能自拔――这不由得让人神往欧美一些地方的房屋的基本不设防:有到过欧美的熟人的讲述,有报道中披露的细节,有电影中影像的证实。当我们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当作是一种大同理想去神往时,他们已经使之成为一种生活常态。欧美房屋防盗设施的简单化让大陆游客觉得不可思议,自行车车主把车随意丢在路边。哈耶克当年选择加入英国国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英国自行车的零设防。
与锁具崇拜的过敏性反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道德崇拜的泛伦理化倾
向。如上所述,锁具崇拜不能解决防盗的根本问题,不能让我们消除被盗的恐惧,不能让我们萌生安全感。相反,却如同一个干渴的人去豪饮海水一样。防盗问题、安全意识是关乎诸多方面的系统工程,是社会总体文明的风向标。总体文明程度的各要素及其相互关系如下:
总体文明=政治文明*(器物文明+风俗习惯+法治意识+
伦理道德+终极信仰)
之所以把政治文明设定为公因数,
是因为人的社会性占据人性中最核心的位置,而政治文明是解决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的根本性东西。标本兼治、多管齐下才有可能提高一个社会的总体文明程度。
道德崇拜的泛伦理化倾向与拜锁具教的思维方式如出一辙:
当东西被盗时,我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下次一定要配一把好锁;当社会有病时,我们的第一反应和最终反应总是乞灵于伦理道德,"以德治国"也就成为几千年的灵丹妙药。不错,伦理道德的确是人性中的重要一极,是维系社会运转的润滑剂,但过分看重伦理道德,把伦理道德当作万能公式,当作包治百病的灵药仙丹,只会使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只会把事情越办越糟糕,只会使泛伦理化倾向滑向反伦理化倾向。我读书时,吃了三年土豆和芽菜,以至于后来听到土豆和芽菜就反胃,这种生理反应也是这个道理。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一极跳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另一极,从修齐治平的一极跳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另一极,从"为人民服务"的一极跳到为人民"币"服务的另一极,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一极跳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另一极……这些言论和做法无不表明,我们从来就没有解决好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划分好群己权界,从来就没有找到一个符合人性的平衡点。
拜锁具教和拜道德教使我们的出行成本和交际成本居高不下。
人心惟危,人言可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一个以美德为最高追求的的族类却退变为一个疑虑重重、钩心斗角的族类。简单的道德评判,占据道德制高点,进行道德绑架,以肤浅的感性代替道德,既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又是我们的行为方式。记得小时候我们看电影,每当一个人物登场,我总是问旁边的哥哥:"这个人是我们这边的,还是敌人那边的?"哥哥总能迅速的给我答案。后来我也看出一些大概:敌人那边的人上场总是伴随着阴森恐怖的音乐,晦暗不明的背景,人物造型往往是獐头鼠目,猥琐卑污。样板戏把道德二分法诠释得淋漓尽致。二分法是够简单,但却把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固定在幼儿园水平。费时费力费钱的拜锁具教让我们身心俱疲,简陋寒碜的拜道德教让我们陷入道德迷狂,集体抽风,在一次又一次的民族癫痫大发作中重温杜牧的名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谓予不信,只要看看六十年来特别重要时段的人民日报社论就够了。循环抽风似乎成为我们这个族类的宿命。
最后――但绝非最不重要,我以两个苦涩的笑话收尾:
其一:医驼背
有个医生,专治驼背,他说:"哪怕是弯如弓、曲如虾,
只要经我一治,就立刻笔直。"
一个驼背信以为真,上门求救。
医生拿来两块木板,把一块放在地上,让驼背躺在上面;
另一块压在他身上,用绳子绑紧,用脚使劲踩。
背倒是夹直了,可是人也夹死了。
大家找医生讲理,医生说:"我是治驼背的,只管人直,哪管人死!
"
其二:剪箭杆
从前,有一个士兵在一次战斗中腿部中箭,疼痛不已。
长官请了一位外科医生来治他的箭伤。医生看了看说:"这个不难!"便拿出一把剪刀,将露在外边的箭杆剪掉,然后就索取手术费要走。
士兵发急地说:"剪掉箭杆子谁不会?
我要你拔出射进肉里的箭头呀!"
医生摇摇头说:"外科的事我已做完,
挖掉肉里的箭头那是内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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