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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14日星期六

刘洪波:我的“有色眼睛”

有评论说,某报纸报道地震时写人性的灰暗,而未能写够人性的美好,应该摘下“有色眼睛”。
  美好也好,灰暗也好,都是人性的现实。从权利上讲,媒体可以作各种符合事实的报道;从伦理上,媒体应当为人性的美好而努力,但报道人性的灰暗,并不意味着主张人性应当灰暗。相反,为了人性的美好,需要正视人性的灰暗。
  人各有“有色眼睛”,各种“有色眼睛”综合起来,社会就可能把“有色眼睛”摘下。社会应当感谢“有色眼睛”的丰富,反对“有色眼睛”的单调。规定和统一“有色眼睛”的制式,既是削夺眼睛的自由,也是制造生活的误见。
  下面是我的“有色眼睛”看到的一些东西。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个标语曾经刷上了全国各地的乡村墙壁,让人感觉孩子的处境真有“我们的祖国像花园”的意思。然而,地震的检验残酷无情,教育如何,孩子如何,倒塌的学校和夭折的生命已作了注释。
穷不穷,苦不苦,也不见得就是一个钱多钱少的问题。被誉为最牛希望小学的刘汉希望小学,由60万投资建成,每平方米造价400元,在地震中安然无恙,而一 些造价更高的学校却变成了孩子们的死地。我不知没有经历地震考验的地方,学校的“不塌指数”和孩子的安全指数又如何,与“我们的祖国像花园”的歌曲有多般 配。
现在灾后重建已经开始,一定要记得,这次把学校建结实些。

  前几天看到一个专家意见的报道,讲建筑何以倒塌,与苦旅的文化学者所说的倒是相当,给我感觉就是“地震级别高,塌了也合理”。
  地要震,没谁拦得住;但楼要塌,却不是不可以预防,建筑防震是基本要求。而且不能说震级超出了设计,建筑塌了也合理,因为房屋受损,不见得一定要立地倒下,就像人抵抗不了艾滋病,并不意味着一旦得了就要立即死掉。
  前几年阪神地震,房子并没有像得到命令一样纷纷倒地,震级是8级以上。这表明不是超过7.8级,“理论上一切房屋都会倒塌”。当然,我们可能没那么多的钱来实施这不塌的科学。问题是,从规划、设计、施工、监理,如果这些方面的调查都到了位,再谈倒塌的主要原因是地震,那是可以的。这些情况还没搞清楚,就说主要原因在地震,不像负责的说法,而且怪天怪地,有什么意义?

电视台赈灾晚会,介绍为震区婴儿哺乳的“最美警察妈妈”蒋晓娟:“把自己6个月大的儿子丢在一边不管……”事实是,蒋晓娟中履行救灾职责,把儿子托付给了人照看。
警察为震区婴儿哺乳,已经很动人,媒体还嫌不足,非得让她把自己的孩子“丢在一边不管”,真是情可以堪。你宣传搞得倒是出色,但人家又怎么做人?添油加醋的事情,一点点就能把人性扭曲。
   有时,添油加醋的事情是通过材料的巧安排来做的,有时添油加醋的事情是通过材料的无中生有来做的。警察哺乳这件事中,蒋丽娟没法顾上自己的孩子,这非本 愿,而是职责所系,要把她介绍成不管自己的孩子,这就是裁剪事实。刘吉桂雪灾中救人本来很好,非要说他“一分钱不收”,这是捏造,表面是引导风尚,实际上 砍伐信任,表面是拔高刘吉桂,实际上是对他收了钱觉得不够完美。
  真实可能不够理想,但虚假却是对理想的践踏;完全的真实也许很难做到,但绝不能说因此就可以有目的地去损害一下。

  有记者反省:“我想为灾区帮忙,却需要更多的人为我而忙碌。”“我不得不为我耽误了灾区领导和受灾群众的时间、占用了县里的救灾资源而深感自责。只有离开,才能终止这种耽误。”
  有人发出评论,欣赏这种拷问、这种反省。我们必须破除“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遗留下来“意图伦理”云云。
  确实,记者应反省,受访者在预先设置的“正确”议题诱导下,满嘴假话大话空话;采访者会一门心思按照自己的思路打断采访对象的话语;有些电视主持人甚至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自己滔滔不绝……
  岂止于此。我听说在救援的现场,每有人抬出,往往可见记者扑上去拍摄和问话,盖在获救者眼上的布条被记者拉掉,“你感觉怎样”、“你在下面是怎样过的”之类的问题不断涌来。
  记者应反省,但我不知这何以会跟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毛病有关。意图好就可以无所不为,是要反对的;然而,你不能把“意图”也一并反掉,人并非滑到哪里是哪里,大多数行为是有意图有目的的行为,一些众所追求的永恒价值就是最根本的意图和目的。
  就地震中的表现而言,需要反省的是生命伦理与传播伦理的关系,而不是笼统反省“意图伦理”以及所谓的“五四之恶”。一切基于生命,这就是一个意图,无可置疑地正当,媒体是否有把传播效果看得比他人的生命处境更重的情况,值得深思。

有一位朋友说,刚刚发生了一次巨大的“余震”。上网看了,原来是由姓余的文化人引发的“舆论地震”。
“余震”所要劝告的地震中遇难学生家长的一些事情,我有过耳闻,却未曾见过报道。非“余震”说起,估计很多人也不知道,经“余震”一说,大家都知道了。我想,这是要感谢“余震”的。
  感谢之余,还有一些想法。对遇难学生家长“含泪劝告”,并非恶意,但劝止的理由呢,来去我只看到事有轻重缓急这一条还算贴切。但轻重缓急,人人有异,国有国的轻重缓急,人有人的轻重缓急,你有你的轻重缓急,他有他的轻重缓急,无非各相体察,难求一律。
  往生者成了菩萨,因而不必挂怀;外人在看笑话,因而不要出声;地震7.8级以上,房子不塌就不合理论。这又是些什么劝告的理由呢?我所具有的一点文化,实在是苦旅不到这个境界去。
   2008/6/9

补记:
又看到《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乃是山东省作家击倒会副主席王兆山先生发表于《齐鲁晚报》的作品,却是以遇难者身份写的,属于代死者抒情。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感情代理》,王作家兆山副主席的词作,就是玩的“感情代理”的套路。
全词照引如下:

江城子
废墟下的自述
一位废墟中的地震遇难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遂发出如是感慨——

天灾难避死何诉,
主席唤,总理呼,
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
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

银鹰战车救雏犊,
左军叔,右警姑,
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
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坦白交代:初读此词,我爆了粗口;再读一遍,又很想吐。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概是快活的,难道王作家兆山副主席仿此意境,以为“吊唁能 随之,做鬼也幸福”?幸福鬼又托王作家兆山副主席带话了,盼坟头有电视,是不是请有关方面办理一下,否则恐怕也有损于做鬼的“幸福感”。

上面写到“随之”二个字,这也是我近期见到的一个说法。有一篇评论员文章说,“国运将兴,竟多磨难;巨龙抬头,风暴随之。”大国要崛起,阵势看来小不了。还说,“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在重铸中国社会,也是在重写世界历史,我们懂得这会是怎样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还会有灾难降临,让它们来吧。灾难仍会像这次地震一样成就我们。”真是豪情万丈,灾难你们来吧,这是要成就我们。“随之”还有四言八句如下:“地震天佑,苦多情长;凶信吉运,多难兴邦。”我怎么看着像胡言乱语,“地震天佑”,“凶信吉运”,何解?
2008/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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