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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4月1日星期二

傅国涌:做一个公民,生活之树常青

——谈主角、配角与群角意识

[ 2004年2月25日 ]

“主角意识”畸形发达是民族苦难的重要根源

问:您曾经著文提到中国政治文化中主角意识过于浓厚,配角意识缺乏,能否再给我们简单概述一下?

傅:将近十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主角与配角——读史四题之一》,其中指出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不论是改良者,还是革命者,不论是有产者,还是无产者,每 个团体、每个集团的领袖都想充当历史的主角,都不愿在民主制的原则下容忍对方,都力图自己充当人民的救星,其实骨子里都是帝王思想。康有为与孙中山在十九 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不能合作只是一个开端,康有为“以帝师自任”,托故拒见孙中山。梁启超一度与孙往来密切,还商议过两派合并的办法,遭康有为反对,并命 他远赴檀香山,这实际上为后来袁世凯利用立宪派(进步党)对付革命派(国民党) 埋下了伏线。

辛亥革命是革命派和立宪派临时性的合作造成的,民国建立后两派之间实际上存在着走向良性合作、把中国纳入宪政轨道的机会。但是,在宋教仁被杀害后这个机会就丧失了。所以梁启超得到这一消息曾仰天长叹。此后争当历史主角的意识几乎支配了整个20世纪的中国史。

国、共两党基本上兴起于同一个历史时期,处在同样的历史背景之下,都自称代表全体人民利益,都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都拥有武装。它们的分裂固 然有种种具体的主客观的政治原因,但这里面的确包含了更深层的文化原因,即根深蒂固的主角意识。每当王朝末世都会产生出许多不同的反抗力量,即所谓“打天 下集团”。由于没有人愿意当配角,那将意味着出局,被宰杀的命运,那就只有在推翻旧王朝之后拼个你死我活,分出高下来,赢家通吃,败者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甚至身家性命都难保。

只有在辛亥革命后,黄兴、孙中山、蔡锷等极少数几个伟人身上,我们曾看到过勇于放弃权位、兵权的壮举,孙黄一度主动扮演政治主角之外的社会配角,这样的配角意识是极为可贵的,是真正的民主思想的体现。可惜昙花一现,很快就被一心只想扮演唯一主角的袁世凯打得粉碎。

2.主角意识强烈,往往就缺乏妥协,达不成新的政治共识,政治制度就在低层次徘徊,可以这么说吗?

傅:在某种意义上,几千年来主宰中国政治文化的就是“打天下,坐天下”、“成王败寇”这样的逻辑。历史就是那么严酷,要么抢到龙椅拥有一切,要么什么也没 有,连生命都保障不了。所谓“问鼎”、“逐鹿”等等,都是独占的、排他的,有你无我式的,“天无二日”,唯一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容他人染指。从秦末项羽、 刘邦之争,元末朱元璋与张士诚、陈友谅之争,明末李自成、张献忠之争,一直到民初的纷争,再到国共之争,等等,缺乏兼容性、完全封闭、一元的政治文化传统 决定了只能是一个打天下集团击败另一个集团,单独扮演历史的主角,一方面是残酷的专制制度本身造成了这样的思维定式,另一方面这种强烈的主角意识又进一步 毒化了一个民族的政治思维。大凡已完成民主转型的国家、地区,首先都存在着不同政治派别、集团、组织之间,不同的政治人物之间相互容忍、共存共容的可能 性,不但在制度安排上,同时也是思想意识层面上,并不一定要落得你死我活,有我无你,不共戴天。

中国传统中最典型的就是《水浒》里面的梁山泊英雄派座次,等级秩序井然,高低尊卑一清二楚。这样的观念几乎渗透到了所有领域,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就很难 形成一种彼此可以信任的社会空间,发展出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尊重你的人格。比如我反对你的观点,但我一样捍卫你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或者如梁漱溟信奉 的“不要在人格上轻于怀疑人家”、“不要在识见上过于相信自己”这样的观念来,这是构成一个理性社会或者说一个社会良性发展的前提。与主角意识连接在一起 的就是“敌人意识”,排除异己,非己即敌,非黑即白之类就是自然而然的。在这样的意识主导下,政府与民间,民间自身之间都不可能达成什么共识,更遑论作出 必要的妥协,从而有效地推动制度的良性变革。

“配角意识”的匮乏是中国政治文化的缺陷之一

问:配角意识与团队意识之间有无共通之处?

傅:首先我说明一下,我对团队意识这个概念缺乏足够的了解。在我看来,配角意识只能在那些具备相当文明气质、人品高尚的人身上才可能产生。中国自古以来就 不缺乏“苟富贵,勿相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之类的豪言壮语,想当皇帝,做主角的遍地皆是,三尺孩童都知道如 何指使他人,呼来喝去,以此为荣。中国文化是一种帝王文化,一切都是为某一个人服务的。这一切都和配角意识风马牛不相及。配角意识,就是不把自己凌驾在万 民、万物之上,居于“神”一般的超人地位,而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普通人的地位。只有做人的自觉,才有可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角色定位。

即使就今天来看,老实说,争当历史主角不一定就要彻底予以否定,每个历史阶段总要有人扮演主角的,只要是光明正大,亮明旗帜,言行合一,堂堂正正,公私分 明,不以公谋私,经得起富贵、威武、贫贱的考验,既有坚定的道义担当,又有令人信服的人品,口碑相传,众望所归,也未尝不可取。这样的主角自然不是靠小聪 明能得来的。这样的主角也不是那些有着强烈的主角意识的人所能扮演得了。相反,恰恰是在像黄兴那样有着自觉的配角意识的人身上,我们才能找到这些优秀的品 质。不说远的,就说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最近二、三十年间,追求民主理想的阵营中,多少曾被西方传媒树为“英雄”、“明星”的人,他们在老百姓心目中不 是一个接一个坍塌了吗?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不可否认其中就有渗入到骨子里的主角意识所起的作用,唯我独革,言行不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拉帮结派, 封官许愿,八字没有一撇,就要排什么座次,处处总想着独占鳌头,在乎的只是自己的风光,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处处不忘自己的“领袖”、“代表”“明星”、 “英雄”身份,处处高人一等,自我膨胀,狂妄自大,自吹自擂,时不时还要隐隐露出有出有朝一日当新主子的尾巴,同时又并不真心想和这块土地的人民共苦难, 一句话,不挑水,不施肥,只是作秀、表演,却时刻想着什么时候好摘果子。在漂亮动人的旗号和显赫的光环下,实际上是名不副实。这样的自封的“领袖”、“偶 像”又岂能不倒塌的。缺乏平常心,就不可能产生出“配角意识”,就仍旧还是“打天下、坐天下”、抢椅子那一套。华盛顿在打嬴了独立战争之后,选择的不是皇 袍加身,去做主宰新大陆的“主角”,而是回到了自己的田园,最后成为历史的主角。我说这么多,其实只想说明一个问题,没有配角意识的人最终不可能成为主 角。除非是在改朝换代、以暴易暴的山鸣海啸中,以武力来决胜负,但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要追求的是一个大力张扬配角意识的多元开放的社会,一元化的政 治权力主宰一切领域的时代将最终被送进历史博物馆。在这个角度看,配角意思和团队意识我认为是相通的。

问:信仰自由主义的朋友之间往往很难达成集体共识或者集体行动,您如何看这个问题?这种困境跟政治文化中的主角意识有关系吗?自由主义的价值基础之一----个人主义跟配角意识是矛盾的吗?

傅:事实上,这些年来,号称信仰自由主义和被外界看作信仰自由主义的朋友之间也曾多次达成过共识,并诉诸行动,至少有过多次集体签名,从“九·一一”到 SARS,从为刘荻说话到为杜导斌呼吁,包括许多教授、研究员、有一定体制内学术身份的知识分子都曾参与,尽管规模还不怎么大,人数不是很多,但放在以前 也是很难想象的,对此我们应该给予足够的肯定。当然,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之间要达成广泛的共识,并形成“集体行动” 确实很难,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的。我只想围绕着主角意识和配角意识说几句,不排除标榜自由主义的朋友中也有些人带有强烈的主 角意识,有舍我其谁的“救世主”情结,自命不凡,处处争“第一”、争“最”,处处以“明星”、“准明星”的姿态出现,处心积虑要争当历史的“主角”。自由 主义本是低调的,不是成天喊口号、抢镜头式的,而是包容的,宽容的,是立足现实,老老实实做人,扎扎实实做事,有着健康的配角意识,甘于做配角,既不是逢 政府就反,也不是依附权势,而是始终保持独立人格,作出独立判断、独立批判。记得多年前就有一位朋友讲过一句很到位的话,有些人做人都没有做好,却一心只 想做“人物”、做“人士”。其实,主角都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往往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那要取决于多种因素,天时、地利,你自身的素质、阅历、人格、经历等 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即使在我们这样的传媒时代,“镜头里面出明星”(或者说“镜头里面出主角”)是没有错,如白岩松说的,天天在电视上露脸,哪怕是条 狗也出名了(大意如此),但一个好的“主角”决不是靠刻意的设计、包装打造出来的,最终还要接受观众苛刻的品头论足,经过极为严格的淘汰程序。主角意识确 实在阻碍着民间社会力量的正常成长。

作为自由主义的价值基础之一,个人主义不仅和配角意识不矛盾,而且为配角意识被广泛接受提供了价值支撑。真正的个人主义崇尚自由而不是无法无天,向往独立 而不是自立为王,追求的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这是生活在一个政治权力主导一切的社会里的人们比较难理解的。在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出来从政的往往并不是第 一流的人,因为人们的选择很多,在不同的行业都可以取得成就,实现自身的价值,社会也认同、肯定这样的观念,从政只是其中的一种选择而已,在这样的社会 里,人们不可挤在一条独木桥上去争什么主角,也就谈不上主角意识。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配角意识将是独断专横的主角意识最好的解毒剂。既然每个个体生命 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的价值都无可取代,虽然人与人有先天和后天的差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人格上的平等,无论他们在社会中扮演什么角色,都同样受到尊 敬。如果我们追求的不是一个帝王在舞台上大唱独角戏的新社会,那么个人主义的普及必将给配角意识提供最好的土壤。

不妨多一点“群角意识”

5.如何突破这种传统文化的桎梏?

傅:要突破主角意识这一传统文化的桎梏,恐怕还是任重而道远,在一块没有经历过长期启蒙洗礼的土地上,要形成健全的配角意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不能因为难就停止我们探索的脚步。

首先当然是要在理念上说清楚这些概念,我的小文只是抛砖引玉,非常肤浅,论证上也不够严密,这篇小文是1995年9月写的,至今将近十年过去了,多少沧海 桑田,可遗憾的是至今未见有人论及这一不能回避的问题(也有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没有见到)。同时我想提出一个近些年来一直萦绕着我的看法,我们这个民族自 古以来就有两种极端化倾向,要么逆来顺受,窝囊透顶,跪着做顺民、做奴才、做奴隶,什么角色意识也没有,要么总想着有朝一日称王称霸,像洪秀全、李自成这 样想当主角的人也不少。这种要么什么角色都不当,要么就当主角的观念可谓根深蒂固。我们今天想当主角的人也见多了,自觉追求做一个合格的配角、甚至做个称 职的群众演员的人却太少、太少了。

其次,在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要力倡健全的配角意识、群众演员意识,自觉地和那些处处要抢镜头、处心积虑要扮演主角的人保持距离,说句笑话,假如配角们、群众演员们都远离主角,主角的独角戏还能唱得下去吗?

再次,要走出传统文化的桎梏还是要靠越来越多的人身体力行,从自己做起,从小事做起,不懈怠,不急噪,不盲从,既不妄自菲薄,也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始 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独立的判断。我个人就愿意做一个象样的群众演员,以健康的群众演员角色意识参与历史进程。因为我深深知道,在几千年中国历史的舞台上, 从来就不乏英雄豪杰、帝王将相,缺的从来都不是主角,缺的是合格的配角,更缺的是甘心做群众演员角色并以此为荣的人。今天的中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深刻的 变革,我愿意将做一个合格的群众演员作为我的人生目标,将“做一个公民”作为最高的理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过一种人的生活,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写作,始 终保持独立的批判,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假如能实现的话。

6.您还有其他话想跟我们网友说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定位,不管我们各自作出怎样不同的选择,“做一个公民”应该成为我们共同的选择,我们都只能在“皇帝的餐桌”之外,重新开始自己的生 活,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普通而有尊严的生活,为了这一生活的理想,我们除了像一个公民那样站起来,即使在公民权利仍旧只是写在纸上的年代里,也像一个真正 的公民那样说话、行事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相信,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只有生活之树常青。让我们一起重温胡适当年的一番话:“现在有人对你们说: ‘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 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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