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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11日星期二

易大旗:云端絮语

——邂逅祖国代表团

金秋时分离美度假,在杜勒斯机场才登机,便有乡音入耳。身侧的男子问我是否华人?我说是的。又问:到哪里去?答曰:香港。我于是礼尚往来,对答一番,才晓得对方是中国大陆访美的一个教育代表团,机舱里不少乘客都是该团成员。

很久没有和祖国的干部们接触过了,这位福建口音的X先生很热情,飞机餐开吃时,他塞给我一包真空包装的重庆榨菜,又给了一根鱼肉肠。我去国有年,早已荒疏了这种人际交往方式。记得以前在列车、轮船上,结下舟车之缘的乘客也是这般互通有无。然而在西方,世无此习,而且犯忌。我虽然对X先生的亲善之举颇觉陌生,却感受到醇厚的乡情。我便一再致谢,却只能珍重地收起来,皆因其时中国食品安全问题正是全美的热门话题,我实在不敢造次。接下来,他说这个访问团已经出来20多日了,我就更不敢碰那两份佐餐小礼品了。正盘算着是转机时留在飞机的杂物袋里,还是在旧金山中转机场丢掉,却总觉得于心有愧。只不过,我对X先生的印象益发好起来,他说这一路带的方便面与食品都吃得差不多了。我原来对这类公款旅游团无甚好感,但带方便面出行的,就怎也不会是权贵大老爷了。

餐后,邻座的代表团成员过来和X先生身边的女士说话,称呼她为“X司长,我才知道这一位官阶不低。女司长一路聊下来,其外向健谈尤胜于X先生。原来这个代表团是国家教育部组织的,成员来自多个省市的教委,X先生就是福建省的。

女司长问我,海外对十七大和新的领导班子有甚么看法。其时十七大刚刚落幕不太久,我当然有些看法,但我代表不了海外,只能代表自己。老实说,飞机上萍水相逢,我无意谈这类天大的话题,既然女司长发问,我只好轻描淡写地说两句:十七大关于政改好像没有甚么举措。女司长这一路大概听惯了爱国侨胞对祖国披肝沥胆的忠心,有点意外,却反而觉得我是个好谈伴,于是她解释说:国家大,政治体制要转轨并不容易。西方国家对中国有点苛求了,总想把西方的政治体制照搬到中国去。

谈这些本非我之所愿,但考虑到当时大家的脑际思维与言谈话语,都处于十七大兴奋灶之热点,也就再回应几句,我说西方的体制也有它自己的问题,但有些准则不是西方或者东方的专利,是全人类应该共有和共享的。如果中国人有了这些权利,政府奉行这些准则,我们海外的华人将更有民族尊严。

女司长和X先生投射过来的目光渐生好奇,我或许是他们此行遇到的第一个未曾皈依盛世说强国梦的异教徒。虽说海外侨胞之爱国赤诚与对专制的认同,并不成正比,这在他们也未必不了解。女司长略一沉吟,说:还是要多给中国一些时间,毕竟专制了几千年,许多观念不容易立竿见影就得到改变。

就凭这段话,女司长给我的印象也甚佳。她没有自动站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道路的党性立场,至少对国际文明主流没有抵触,对中国走向人类大同更有相当程度的期待。我想,我的态度与言谈也给了对方好的印象,至少,真诚与否,是骗不了人的。

政审过关,我们彼此都从那沉甸甸的话题中解放出来。女司长说了一阵家常,便问我对中美两国的教育事业怎么看。我不假思索就响应,美国教育有很多问题,但和中国的教育问题不一样。我儿子当初不满10岁时从北京最好的小学实验一小来到美国,第一天就喜欢美国的学校,因为它比较符合人性与童心。美国教育崇尚独立人格,自主精神,也有公民教育,比如学生尚未到选举年龄,学校就组织他们进行选举辩论和模拟投票,老实说,多年前我就是从儿子的初中模拟投票结果,预知克林顿必定胜选连任的。而中国的教育有它好的地方,比如数理化的基础比较扎实,但学生缺乏独立精神和创造性,尤其是那些政治课,从某某主义到某某思想,明知无用,却是必修课,这对学生是一种生命浪费。

我说得大概有点忘形了,孰料女司长和X先生都交口赞成,说他们这个代表团全都是管基础教育的,政治必修课,这正是中小学教育无法改革的指令性死硬任务。X先生说,特别是到了高中,学生与家长意见一直很大,做具体教育工作的,也觉得这些教材和课程很不受欢迎,但都无可奈何。女司长插话:从地方到中央一级的教育工作会议,都没有人愿意触碰这个话题。

我又表达了海外华人对国内农村九年义务教育的关切,说这个国策定下来好多年了,中国七亿多农民的子弟还是享受不到义务教育的国民待遇,而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实行摊派,这还有什么人间公道?所谓全民共享经济发展的成果,落实在哪里?

女司长说,这个问题是江泽民那一任遗留下的问题,最近温家寳总理有一个讲话,国家预算将拨出专款,解决农村九年义务教育的问题。因为我们就是抓基础教育的,所以知道这个情况。

女司长又问我对教育部的工作还有甚么意见。我说自己离乡太久,说不出太多,只能说海外学界中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主要指已经学成毕业的,仍在校学习的那一年龄层我几乎没有接触),据我所知,都对前任教育部长陈至立印象甚差。女司长并不觉得意外,看来早有耳闻。她的表情与语气都有点复杂起来。她先问:是不是因为她和江泽民的关系?我此前已经听出她对江氏无甚好感,于是不讳言:正是如此。我并不想旧话重提,但那年的上海学潮,以及当局对《世界经济导报》的处理,等等。像我这般年级的那辈人,都记得当时陈至立在上海的所作所为。但我指海外对陈至立口碑恶劣,主要是她领导教育部期间,开始搞中国特色教育产业化,从孔夫子的有教无类到有钱无类,寒门子弟告贷无门,多少人被剥夺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而且,正因为陈至立搞的教育产业化,中国教育界已不敢恭维的师道尊严,便更加朽败,乃至金钱挂帅,斯文扫地。

女司长再次说明她是抓基础教育的,高等教育的事情她知道一些,产业化的改革效果不理想,大家都看得见。但那不应该由陈至立负主要责任。那时候是江泽民和朱镕基拍的板,教育部只能执行。至于陈至立,女司长说,真正是教育界中的人,却多感念她的功绩。是甚么功劳呢?原来中国教育工作者的薪水低,待遇差已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了,胡、赵那时候就没有好过,只不过那时候社会上其他职业的薪酬特别超前的也并不多见,所以不觉得是严重问题。到了九十年代,这个问题越来越大,除了陈至立,谁也解决不了。我问:为什么?女司长答:陈至立有江泽民和朱镕基的关系,没有过硬的支持,没有人能大幅度提高教育工作者的待遇。我问:包括民办教师吗?她说涵盖不了,但教师地位高了,对民办教师也会带来良性影响。

我说,现任教育部长周济是留学美国的,不过网络上流传过南京师范大学的陪舞门事件,说艺术系的陪舞女生公布了一个手机号码,据说是这个号码属于来自国家教育部高等教育考察团中的核心人物,姓周。不知这人是谁?

然而,一涉及到现任和现管,爽朗率直的女司长和热情诚恳的X先生都不愿意说话了。我可能对国内情况显得过于关心,比起一般海外华人也知道得多得过份,于是引起了女司长的警觉,她渐地退出了多边交谈。只有身边的X先生还和我闲聊了好一阵,不过是问问美国的情况,社会与生活的花絮之类。我也聊了聊福建,说自己去过两次,福建的八闽风情很迷人。X先生说起家乡就动了真感情,他说福建是物华天宝的好地方,可惜二十多年来一再错失了改革的关键时刻,比如八十年代,广东有个任仲夷,大搞改革开放,福建却在大搞社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九十年代,沿海都在搞开发区和发展外向型工业,福建却在搞走私,出了个名满天下的赖昌星,烂掉了整整一层官员!

这回可不是我开的头,既然他感触良多,我也插一句:福建还是出了个改革派的人物项南,海外的许多福建同乡都记得他。X先生说,当时对项南的处理是不公正的,福建人都抱不平。不过——X先生说——福建这地方不出政绩,却出中央一级的领导人,比如贾庆林、习近平、贺国强虽然不是福建人,却都是从福建晋升上去的。

飞机抵达旧金山,我和祖国的干部们就此分手了。他们都是好人,能和我这素昧平生的旅伴一路畅谈,这比起以前的官式出访团,他们多了一份从容自信,少了阶级斗争意识和敌情观念。希望祖国的公务员像他们这样的好人越来越多。

在旧金山机场,我对如何处置那两份国产真空包装食品有了许多犹疑。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扔掉了。在此特地向X先生遥致歉意,这绝非对他不敬,而是出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撰文追记这段旅途轶事之时,美中已经达成了双边食品安全的协议,相信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我们大家的愿望。(写于2007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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